却说嫦娥对吕洞宾说道:“吕道友,你说张果大仙因甚把信带给二郎之事,委托于我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此事说来话太长了。让我慢慢地说给你听。”
原来二郎有一位妹子,于周朝末年,修成大道,奉玉帝诏,封为元真夫人。如今世上都讹称圣母娘娘的,就是这位夫人。据闻夫人虽然已经得道受封,却还欠少人家一段姻缘。只因她在凡间,从小儿就凭父母之命,许配一个痴心少年。这位少年也是大家公子,生得才貌双全,丰神绝世。自从聘定妻室,打听得小姐四德俱备,美貌如仙,心中十分欣悦。不料这位小姐一出母胎,就不用荤腥,不穿锦绣;少有知识,就是一心修道。父母不能禁,姊妹不能劝。到了十五岁上,毕竟弃家而去。那少年得此消息,一场大哭,呕血而亡。小姐成道后,得封夫人之职。
但因自己的丈夫为她殉情而死,每一念及,辄便郁抑。常说:“身为仙人,不能把什么好处给人,反倒先害了自己的多情夫婿,岂非恨事!”乃兄二郎神听得此话,常常非笑她,责备她。说她不该再有这种凡心。既存凡心,何不回转人间,却来天上作甚么?夫人听了,佛然道:“妹子所言,乃是至情至理之谈。凡人尚不能蔑情弃理,何况仙佛呢?”二郎怒道:“似你这样贪恋情欲,只怕还得谪堕红尘。可怜多年的道行,一旦成空,还怕愈陷愈迷,堕入轮回。那时却有谁来救你。”夫人道:“妹子说的不过是情理二字,何尝真要下凡。哥哥说得那么厉害,却也好笑。”二郎叹道:“妹子此言差矣,人仙之别,就在一点心苗。心中有了凡念,便与神仙不同。只恐你今日的一番话,已种下历劫之根。你还不自觉悟,和阿兄苦苦争辩,岂非可笑可怜!”
夫人只当二郎有心吓吓于她,便冷言说道:“我只晓得情理两个字各界通行。不论入天三教,谁也不能逃出这个圈子。老君祖师身为仙祖,几次下凡,是为的什么?西方如来佛爷,愿亲入地狱,以讽世人,这又为的是什么?妹子虽然不敢妄比两位道祖,也不肯自居情理之外,叫人说我是个不通情理的仙人。再说得切实点儿,万一因我害人之故,将来仍要贬入红尘,完此一重孽账,妹子也在所不辞。至于见性明心,自警自觉,悬崖勒马,皈我本真,那又全在本身的志节修持。未见下凡的人,个个堕入轮回,万劫不复的。”
二郎听她谈到这话,不觉勃然怒道:“我如此再三地警告你,还是如此沉迷愚惘。可见你这人枉为仙神,枉受帝封,竟和尘世凡夫一般无二。我做兄长的,和你说到这步田地,可也如你说的仁至义尽,情理两方,都对得过了。你既一味执迷,毫无回心转意,我也只好由你自便,请你去做老君祖师、如来佛爷去。我却没有那么大功行,大福命。只能兢兢自守,做个大罗仙侣,也不敢再存什么妄想。从此你我兄妹,各走各的路,各奔前程,如何?”
夫人见二郎如此相逼,也怫然不悦道:“阿兄为甚么苦逼妹子?妹子所言,也不过是本人一种见解,以为天上天下,海内海外。大小公私各事情,都要情理为本。妹子承父母之命,许字人家。人家今为妹子而死。妹子却因害他而得为仙人,受职天曹。纵不能设法报答人家,难道连本心一点歉疚都不许存在么?难道做了仙人,就不该再有良心么?就可以不讲情理,祸人利己么?我知阿兄心中,亦必以为不然。既然认为这等行为是不应该的,在未能报答人家之前,正该时存歉疚。庶一有机缘,立刻可以设法图报。这是妹子一点深心,并不是暗存情欲,思量下凡,和人家匹配婚姻去呀!再说妹子要有这等凡念,为什么当时不从父母之命,不受姊妹之劝,苦苦要修道求仙呢?纵然苦志修行,又如何能够升天、受封,和阿兄一般的,同为有职的金仙呢?”
二郎本是一位烈性天神,最是逞强好胜,不肯受些委曲的。如今被妹子驳得无言可对,不觉暴跳如雷,手指夫人,大声叱道:“好好,你有多大的功德,多深的道行,竟敢和我争论起是非曲直来?既你这般大胆,可见你心目中早没了我这兄长。我也不再承认有你这个败坏门风的妹子。从今为始,真个各走各的路,莫相闻问,倒免得我为你操心。”
夫人听了败坏门风一句,不由气得哭将起来,拉住二郎,要同去朝见玉帝,辩诉冤屈。二郎哪里容她拉扯,使劲儿一推,把夫人推倒在地上,气鼓鼓地大步出去了。走了几步,重新回转头来,叱道:“还有一句话告诉你。你记清了,你要嫁人也好,偷汉子也好,须是脱离仙界,回到凡间去干,一辈子也不许你说出我的姓名。我便当你已是死了的人,一概不来过问。万一你在天上胡闹,或是假借我的名头,作出什么坏事来,我便将你压在泰山之下,叫你永世无出头之日。你省得么?再会了。”说了这两句,头也不回,愤愤而去。
谁知身为仙人,真是不许戏言,也不许欠人什么。那元真夫人既欠了她未婚丈夫之情,又在二郎面前说了几句情愿还人情债的话。在她言者无心,而阴阳人天,各界都有日夜游神,专记人家的言行心迹。一经记录,呈与上帝祖师批准,便成一种定数。凭你道德多高,功行多深,都是逃避不得,挠回不转。这便叫做无可如何的气数。如夫人所言,关于婚姻之事,除由上头批准之外,同时我们月宫中,有位月下老人,专管各界婚姻配合的事情。他有一本册子,上面载有男女配合的事由年月。这册子真个奇怪,并不是他用笔写上去的,大凡天上地下有这么一对配偶,当他们的婚姻发动之时,就有了男女两方的姓名事由。不但正当姻缘,就是露水夫妻,或仅一刻的欢娱,也逃不出这本册子。正不晓得是什么人替他记上去的。等到他们结合之时,方由月老饬下府中书吏人等,用根红丝,将二人的姓名搭系起来。一经搭上,这红丝好似天生在册上的,揭也揭不去,扯也扯不了,直到双方之一死亡,或婚姻中变,配偶分拆之时,那根红丝便不知不觉地隐没不见了,一点形迹都没有了。
如今这位元真夫人无意中漏了这点口风,刚巧这时他未婚之夫已转世为人,生在山西阳曲地方,姓王名昌,年已弱冠,上京应试,路过夫人庙中,即俗称圣母庙。那时天降大雨,王昌入庙避雨,因见所塑圣母像貌十分美丽。这等少年人,有甚交代,一时兴之所至,也不管造孽与否,就在两边粉壁上题了几句邪诗。其时夫人方应许真君之请,去钱塘观潮。等她回到庙中,看见两首歪诗,不由心中大怒,立命庙中守卫神兵,一阵风将走在半途的王昌,折回本庙。原想解上天庭,罚人冥曹,处以重罪。不料王昌一到庙中,因被神风吹得昏头昏脑,神智不清,伏在廊下,俨如睡去。夫人未及鞫讯,忽传月老驾到。夫人不觉大骇。自念身为仙人,和月老有甚么关系,劳他前来作什么呢?既已到来,只得以礼接人。相见之下,月老就向夫人贺喜起来。夫人又惊又怒,只当月老有心取笑。经月老取出册子给她看过,才知目前阶下囚人,即是本人未来的夫婿。一重公案,如今即须了结。夫人这才大哭起来,深悔当初不听阿兄之言,以致造成这段仙凡的姻缘。当有月老再三地劝说:“既有俗缘,迟早终了,不如早早了结,以便永固仙业,免得身为仙人,心存凡念,终惹同道讥笑。”夫人听了,因思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允许嫁给王昌。为怕阿兄知道,引起风波,即日由月老主婚,唤醒王昌,当面言定。夫人暗暗窥看王昌,却是绝好丰神,一表人才,真不愧为自己的夫婿,心中也便含意。成婚之后,夫人是有职的金仙,自然不能下凡。王昌却要上京应考。
临分手时,月老又来,说他此行必掇巍科。他那里婚姻册子中,另有一位牛小姐,乃当今牛尚书的女公子,红丝已系,该配与王昌为妻。与元真夫人道隔仙凡,不分嫡庶。夫人也说:“丈夫既在凡间做官,应有阳世夫人,替他支持门户,这倒是应该的。但望他取得功名,早离孽海。本人既为君妇,一段夙缘,可算了清。从此可不再欠你的情债了。将来得志成名,急流勇退。如蒙相念之情,可来庙中看我。当以修道真诠立功秘诀相赠,长生可致,金丹可成也。若是迷惘声色,贪图功名,只怕再次相见之时,已到不可补救之日。不久一棺附身,与草木虫鱼同此腐烂,一点结果都不可得,倒枉负妾今日一片劝化之心了。”王昌唯唯称是,洒泪而别。
夫人自他去后,已有一月身孕。满望静处庙中,悄悄分娩,送与王昌。从此孽缘既了,便可安心供职,再没丝毫萦念。哪知仙凡配偶有犯天条,也因王昌前生既殉情于夫人,夫人虽已失身相报,论其轻重,似尚不能抵折,还须受过一重磨难,方可注销孽账。
其时二郎正奉帝命,任为三界都巡按使,专司稽查上中下三界仙凡各种善恶功过事项,分别奏请赏罚惩奖。他虽然是严正刚直的神明,却也性爱诙谐。一天,在铁拐先生请的宴席上,逢到现在庐山、等前去教授剑法的玄女大弟子何仙姑。酒酣之后,大家说笑为欢。何仙姑无意中,提到自己前生之事并修道始末。二郎抚掌大笑道:“怪不得人人说何仙姑是有丈夫的,原来真有这等事情,今儿你自己也说出来了。可知人家没有冤枉你呀!”何仙姑经他取笑,不觉粉脸通红,也是她一时情急,偶失检点,便脱口答道:“二郎却莫瞎说别人,你自己亲妹子招了个凡人做丈夫。你这位三界都巡按,竟连自己家的事都查究不出来么?”
此言一出,阖座大惊。仙姑也自悔失言,急得面红过耳,花容失色。本来二郎为神,何等精明。三界之事,大如国计民生,小至家常琐碎,哪一件儿瞒得过他的耳目。独是乃妹与王昌之事,一则二郎太过自信,以为自己家庭中,决没有丝毫犯法之事;二则正因这事是他家的事,与他的体面有关,个个都能知道,独独不肯向二郎饶舌,这也是人之常情。若说这等有关天上风纪之事,事虽不大,日久终须披露,哪能永久秘密得住,不过得仙姑一说,而发觉更早。这是仙姑所深为抱歉而悔不自已的啊!当时二郎一闻此言,猛可地回念昔日兄妹争执之言。知道仙姑之说,必非无因。他是何等要面子的人。今因取笑别人,反被别人扯住自己的家丑。而且身为巡按,独把自己妹子的私事漏过,叫人看来,好像存心袒护一般。这等事情,可算自他得道以来,未有之奇耻大辱。
只见他满面铁青,双目发红,半晌半晌不置一词。仙姑已知闯祸。别的仙人,也都在暗暗嗔怪仙姑。仙姑急得几乎要逃席而去。继思二郎莽撞直率,或者还可遮饰。忙即起身向二郎再三赔罪。又郑重申明,“完全是自己戏言,并非真有此事,还望垂恕失言之愆。”哪知二即心中也有他的见解,以为身任稽查之职,己身不正,焉能正人?外面既有此等议论,无论事之有无,均该公开查究。同时对仙姑,不但没有介意,反感激她提醒之德。
只见他突然走近仙姑身边,深深施礼说道:“仙姑切莫多心,当我是那种量窄存私的恶神妖仙吗?我身任何等职务,焉有身犯嫌疑,而能纠正人家之理?平日苦于各位道友,误认秘密此事,为全我体面,竟使我一点风声都没有晓得。殊不知体面是虚,职务是实。个人的体面是私,天家的条例是公。安能因私误公,为虚弃实?此皆各道友不明大义,有心误我的前程,坏我的名节。今日仙姑所说,虽是戏言,却是大有裨益于我,可算我二郎一个真正道义之交。我谨在此表明我的感激之忱。办完公事回来,还当踵府叩谢。并盼在座的许多道友,此后和二郎相交,都要像仙姑这样爱我以德,才不枉了我们交好一场,也不愧我们上界仙神的交往,足为中下两界、仙凡各类的模范。要是只顾体面,不讲道义的朋友,与下界酒肉声色之交,有何分别。我二郎甚不愿见。”
说罢,又向仙姑一揖,回头又向同席诸仙一点头,大踏步出洞而去。众仙都道:“二郎此去,必将元真重治,这事如何是好。”仙姑更是深悔失言,急得只有流泪。铁拐笑道:“你们真是不明事理的蠢坯,此等天庭风纪有关的大事,即使仙姑不说,天上不比凡间,几位大罗神仙,哪一个不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是二郎自己,只因过于自信,从来不向自己家庭一想,所以暂被蒙过,将来也终有明白内情之一日。刚才他还埋怨人家不肯告诉他。试问他所居何职?所司何事?这等切近自身的大事,他自己不能明白,还要求别人告发。人家和他妹妹有甚冤仇,又没做什么巡按稽查,又不曾受他委托,替他作什么助理之职?谁又应该帮他作这越职的冤家呢?至于就他的职责而论,不管是他妹子,不是他妹子,既有这等事情,怎能装聋作哑地马虎过去?他今赶去查办,也是份所应为。今天不为,不久也终有要做的日子。这与仙姑的话,我辈的不说,总没多大关系的。仙姑也不必以此介怀,列位也不必替元真担心。若论彼此平日交谊,大可等待二郎办完他的公事,看他如何发落。放着我们许多仙人在此,大家各尽本心,替她分担一些干系,共同保她一个不吃苦楚,那是极容易的事情。等她灾星一满,再用大众名义,向上头保奏一本,她也就可以脱罪了。若是二郎再固执,也还有和他硬干之法,怕什么?”
众仙听了,鼓掌称善。蓝采和笑对仙姑说道:“照此说法,仙姑今天一席话,反是玉成了元真。”仙姑笑道:“那也不见得吧。”采和笑道:“怎么不是?你想,元真身犯天条,得罪是她本份。二郎身任巡按,治狱是他的本职,却因案发自你,大家心中总有些子抱歉,将来都得照顾她些,这不是你的好处么?”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仙姑心中终是不能释然,因坚邀大众都不要散去,等在这里,听候消息。众仙也都允可。
等了半天,铁拐先生神机默运,已知其事,不觉失笑起来道:“你们大家瞧,这二郎不是呆子么?他把自己的亲妹子压到泰山底下去了。”众仙一听,大惊失色。仙姑更急得花容大变,泪如雨下,逼住铁拐先生,要他定计救援元真夫人。
嫦娥说到这里,倒把个事不干己的吕洞宾,也急得抓耳搔臆地问道:“了不得,这位二郎神爷,也忒煞凶狠。就算他妹子身犯风纪之罪,也是月老主婚,了结应完的情债。论罪固应严惩,论情未尝不可原谅,纵然不讲原情,而压至山底治罪,亦未免过当了些。不知几位大仙,究竟可能救她不能咧?”嫦娥笑道:“你自己的事情未了,却慢替古人担忧。放着许多天仙,难道还救不了她一个人?”至于如何救法,不但你,就是看书的列公们,也想急于知晓。无奈,这回书已经做得太长了,只好留待下回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