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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

  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

  多少争财竞产了同根苦自相煎。

  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说如今三教经典下都是教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几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个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口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二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上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下挣扎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上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下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一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只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比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下有难共救,真像手足一般几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个岂不是难得老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了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只学好做人便了。正是:善人听说心中刺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口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个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一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口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一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向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几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上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口挣些利钱共穿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口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只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上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有几分姿色: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下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二八年纪正当时。倪太守老兴勃发了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人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人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口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口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个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几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又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一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二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上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只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一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一个心中凄楚口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活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二勾消了姻缘簿上。真个是: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儿唤了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了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

  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人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下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下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二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人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一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口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儿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几"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一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身边二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二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个"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二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下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二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口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二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个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人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只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下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一绝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上"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口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下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一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了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几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二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人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向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下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了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个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二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二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一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只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儿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了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人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儿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二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儿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下只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下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下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儿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几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了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只"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几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个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一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几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人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恕烦了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二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儿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口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二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口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下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几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个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只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上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了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几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几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只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只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上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儿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人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口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二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几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个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个直待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个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几怕他怎的?"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向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几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人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一"善继道:"你这般野种人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儿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了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儿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下打得头皮都青肿了。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几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人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只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儿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个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上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人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儿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撵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只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个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上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了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几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人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人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上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个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几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二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一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上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上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几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下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一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人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上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一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又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礼了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儿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口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了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又"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口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一月馀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二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日下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儿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又小人因他质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复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二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只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二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下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儿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只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二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儿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了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人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个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人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口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口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后人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个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了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儿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一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了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几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口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二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只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一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口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人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如此数日,只是不解。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二又去看那轴子。丫环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下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了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只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老夫官居五马下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口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以授继。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只作五坛;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儿月,日,花押。

  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上自有话说。"却说倪善继独占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了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二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个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下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一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上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个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上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人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二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只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一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

  今日将银买三党人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二自然该替你说法。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下却是保全孩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了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又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下"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了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几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向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个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了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上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么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喝声:"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了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二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一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几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几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口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一"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推逊了多时儿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了"乃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些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一"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口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身冷汗上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个可是有的?"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一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圣贤自是空题目,唯有鬼神不敢触。

  若非大尹假装词只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儿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个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儿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了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一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下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二你意下如何?"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了"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个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儿"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二"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口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人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上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下"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二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麦儿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几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个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儿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上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个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人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儿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个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了想不是虚话。"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予善继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口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只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只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题了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个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了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向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一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儿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人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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