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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

  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一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下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下叫做帮衬。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个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儿有一分所长,得人补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下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只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儿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二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上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二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做汴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年策下卑田院变做了白玉堂。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这是:运退黄金失色几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上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口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之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个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个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几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只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几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口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中学读书下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只曾有《闺情》一绝为人传诵下诗云:"朱帘寂寂下金钩人香鸭沉沉冷画楼。移枕怕惊鸳并宿儿挑灯偏惜蕊双头。"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个非教习之所能也。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个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上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只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个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个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宁为太平犬一莫作乱离人!正行之间只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人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二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一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他就乘机抢掠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下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旁古墓之中过了一夜了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个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儿捱一步,约摸走了二里之程儿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只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了人都称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瑶琴自小相认口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口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儿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若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下许我厚谢。"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下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又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一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又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一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二遂趁船到润州。过了苏、常、嘉、湖人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只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儿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上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只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上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上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上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愿,不要性急,"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二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以此,瑶琴欣然而去,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人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儿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几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二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几"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了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了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个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口"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二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人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人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几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一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了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口弄出天大的名声来,不叫他美娘口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桂枝儿》了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小娘子一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又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几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人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人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待人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之开花儿此时天癸巳至,男施女受个也算当时了。到十五岁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唯有门户人家以为过时,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桂枝儿》来:王美儿口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上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上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几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二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下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又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上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下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儿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只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个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儿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上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只繇他轻薄了一回。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正是:雨中花蕊方开罢二镜里娥眉不似前。五鼓时一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只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几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只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上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清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口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二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了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一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二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上踌躇数日,无计可施一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了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下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口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人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几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旁坐相陪又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了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

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几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儿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道喜。"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一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几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几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二如何赚得大主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四妈道:"我儿下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二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几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人也不肯相接儿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上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人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人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着口人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下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几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下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儿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了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儿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个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身价弄得低微了上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下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几胜造七级浮屠,若要我倚门献笑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口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只"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二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口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上这个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了撒漫使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的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个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只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只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向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下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二为娼接客。

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了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个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上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又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儿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一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口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人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如何叫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负债太多,将为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只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二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个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个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口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只这谓之不了的从良。"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人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几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下客也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口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只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二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下也不辱没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了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上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了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个"说罢,起身。

  王九妈伏在楼门之外,一句句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熔做热汁,你如今快快寻个覆帐的主儿一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个"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人尽醉而别。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上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娘一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才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覆帐之后,宾客如市下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只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了自己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下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个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了在店相帮。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了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口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下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几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上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口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几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个在朱十老面前说:"朱小官在外赌博一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个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一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个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几繇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下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孝己杀身因谤语儿申老丧命为谗言;亲生儿子犹如此一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口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个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人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个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上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只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人心中甚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宽些,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人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只并无妄废。心中只有一件事末了儿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若父亲来寻访之时二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上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大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几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此桶做个标识下使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一晓得他本性,都呼他为秦卖油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个秦重闻知昭庆寺僧,要起个九昼夜功德上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口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口单单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刻薄不赚钱几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了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几望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一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儿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下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几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几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只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环,倚门闲看了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人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个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环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听见,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环也认得几个字几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下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二"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二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环进去了,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儿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下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了只见两个丫环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下都交会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包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口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环小厮一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一洋洋的去。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人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个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了"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儿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二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二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儿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上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一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过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下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了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人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了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个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个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口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几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个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口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二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个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几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向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几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个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识得声音下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了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口"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一旦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一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上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一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口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向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上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口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个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了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这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儿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上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有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下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几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了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上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口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码口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上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口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只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个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二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个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只那一时好不高兴。

  及至到了门首只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几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向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个打扮得恁般齐楚,往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上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一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只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一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儿"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下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口这客坐里交椅不曾与他P股做个相识只今日是个会面之始。

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内里唤茶一少顷,丫环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下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个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环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只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儿下"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二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又"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只"秦重把头一缩,舌头一伸了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了"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一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向"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只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一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口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上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二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一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口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一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合。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二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句话个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锻衣服,教这些丫环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二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向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几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巧二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只"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了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口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只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口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二要便奉还。"

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人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口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人老身便好主张!"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只不要早了,约摸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上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几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儿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个"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环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二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人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只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环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个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个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了"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环捧着雪花白米饭口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环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几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儿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人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婊子回家,好生气闷个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只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环先来报了个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而立上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上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个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二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口"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下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美娘只得转身了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人我认得他的口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一被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个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儿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上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一"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向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正是:千般难出虔婆口上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只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口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了唤丫环将热酒来,斟着大钟,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环开了卧房下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躧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个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向耳旁分付道:"那人醉了口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又丫环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环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口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紵丝的锦被上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二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只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儿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上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只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手张开口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脏,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旁边睡着一个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只"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下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一"美娘道:"这样还好向"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只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只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

秦重道:"连衣服裹着下藏过在那里。"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向"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向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儿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只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又"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口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了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二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一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二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了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个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几丫环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向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又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儿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一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环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下"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环湔洗干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上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一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了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解手个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了有《桂枝儿》为证: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下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一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人全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下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儿出了个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个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只闻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个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了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儿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上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只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了邻里皆称其厚德。事定之后口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一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几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二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上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只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上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儿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下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几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只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人以此日复一日,担阁下去二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一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儿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一身嫌锦绣。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几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尽人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儿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新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其时清明节届儿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儿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个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个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下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儿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个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上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几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上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掇下了湖船儿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

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旁口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下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几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个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口哭声愈高。吴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拨去簪珥。美娘蓬着头个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一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个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口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下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二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二"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上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几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了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二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下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人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人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下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只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了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几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口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人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口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只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下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人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上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下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又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发油瓶,被窝沾湿上可笑村儿干折本,作成小丫弄风流,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几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是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上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口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只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儿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一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人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儿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只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一"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只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了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几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几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我自有道理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上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二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口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一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刘四妈道:"此呈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了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向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二事成之时,媒礼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一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二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

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口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主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几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了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几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下个个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暗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几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几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几与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下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下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口还要与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了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儿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儿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了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下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份上都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一十来个也讨得的。

这等便宜的事如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个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几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下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了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上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一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上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口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一"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公子的亏只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儿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个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又"九妈道:"一言既出一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了刘四妈叫声聒噪,上轿去了这才是: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了几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了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

  次日午牌时分上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那里?"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儿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够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只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人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起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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