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日日深怀酒满人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人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二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人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个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只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道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一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向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几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儿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话的二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口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人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二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上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只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准的哩儿且听说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雄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几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口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上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上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下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口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口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一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个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上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了"四子喜谢,尽欢而散个是夜,金老带些酒意口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见床前有人走脚步响口心疑有贼。又细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几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口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了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朝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前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下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几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了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上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又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二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二惊骇地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人眼见得作怪。"疑惑地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口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只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了造次鬼话,也不见得。"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几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浊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二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儿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了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只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个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个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口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一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个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口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人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内上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人只得作揖别了。
直至家中二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个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上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下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袖中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二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向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了变成巨富。从来稀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定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一人下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二做着便能,学得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了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口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二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了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了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下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个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个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下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上开箱一看,只叫得苦。
元来北京历却在七八月上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下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个一毫无用。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人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作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口叫做"倒运汉"。不数年口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个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是做家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个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向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又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几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了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找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下"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几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几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认货儿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口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个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儿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赍助?就赍助得来只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人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二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口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口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口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红如喷火儿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馀酸;霜未降几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树二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几所以广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了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时下味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二"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人装上竹篓,雇一闲的,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无地人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又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只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口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了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个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二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上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上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一路径不熟,也无走处。
闷坐间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趁着众人不在只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个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舶板上面。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儿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不答应人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烂的下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元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只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等等看只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个因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上"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口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东西呀!"扑地就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好歹个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一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个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上都千欢万喜去了。
元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一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个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只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心肠只与中国人一样。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二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一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拿一个班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口中哓哓说:"悔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每还要买个,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几兀自不卖了?"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一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哩儿"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此瞧科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儿止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儿不得卖了。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下摸出钱来,另有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了只"文若虚道:"不情愿上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一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了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一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只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了"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颗只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上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人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口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了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二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二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只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几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几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一作了好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不有利?反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口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一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二闲话休题。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上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儿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人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再做折了几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上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几可惜!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口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几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一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个烧了神福,吃了酒,开船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又但见:乌云蔽日,黑浪掀天口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儿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饭锅口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一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口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便带住逢脚儿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但见: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下对舱里道:"且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几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燥了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不肯同去儿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千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那岛也苦不甚高几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儿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掉下泪来,心里想:"想我如此聪明几一时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内了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儿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又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人与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上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上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个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几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一看儿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几要此何用?"有地道:"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地道:"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样狼犺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里有人问几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绝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儿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了,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了?"众人都笑将起来二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向"当夜无词。
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口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店中坐定人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个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上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二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几都是熟主熟客,只是文若虚不曾认得口抬眼看时,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二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口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下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下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执著一付法浪菊花盘盏口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上好定坐席。"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人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个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儿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二"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几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下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嘿嘿无言了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一置些货物来的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日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一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二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只"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犺犺这件东西只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一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口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儿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只把一个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发货二容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如何。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口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人纳他头一位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镬铎,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人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了你每枉自一船的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个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分付价钱二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只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几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先生手势,敢像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从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又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儿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张识货只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个奚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下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二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了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二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只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速与张大道:"有烦老客人做主儿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道:"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人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儿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了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个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二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了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几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人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上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的,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们押字钱重些二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只不敢轻。"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上还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几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客罢。"众人初然吃酒,写合同大家撺哄鸟乱,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象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何分散一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个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只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准,其余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人而今却待怎样?"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口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一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二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了"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人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原无家小一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来个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一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个诚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了"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来看看人其余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进去。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儿"有地道:"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羡间人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出来了只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土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存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又五个小匣下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一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下"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缎匹帐目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口"一拥都到海船来。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二切勿明言!小产自有厚报"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发付道:"好生抬进去个不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了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下又向壳内张了一张,挠了一挠,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儿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一"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只门前正中是个铺子,旁有一弄走进转个湾,是两扇大石板门了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了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下王侯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来吃了上说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铺中住下了。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几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口"文若虚道:"正是,正是个"主人笑道:"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列位岂不闻说龙有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口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个到底脱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口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二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脱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脱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只所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蜕下?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得之无心耳。"众人听罢似信不信。
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儿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个闪闪烁烁,约有尺余亮处下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只伸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身转来对众客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口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余多是尊惠只"众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取一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上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每一串道:"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口"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只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说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个"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扛了好些扛来人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一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人道:"多承列位挈带二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谢不尽"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只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下对张大说:"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个每位一个,聊当一茶。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用钱儿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倒忘了口"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只馀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儿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回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了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只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一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得废物罢了口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船上发货。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取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几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二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正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