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至千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上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又"这首词名为《西江月》几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个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只得便宜处失便宜。
说起那四字中一总到不得那"色"字利害一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销魂人假如墙花路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若是生心设计口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人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人心或可昧一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听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几小字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父亲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几做客买卖。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只别无男女。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只就教他学些乖巧。这孩子虽则年小个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人人唤做粉孩儿了个个羡他无价宝。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到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人如自己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个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口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儿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只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
闲话休题,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口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途之鬼个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个整理大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侍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妇作伴,也好过日,"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几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无伴,只得应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人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祥之后再议,"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儿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个方才依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了娶了新妇进门。有《西江月》为证:"孝幕翻成红幕人色衣换去麻衣。画楼结彩烛光辉合卺花筵齐备。却羡妆奁富盛一难求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口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附马一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儿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下"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二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了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人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儿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了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个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个今日取过门来,果然娇姿艳质只说起来,比他两个姐儿加倍标致,正是: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
若比水月观音口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上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了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已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人如今担阁三年有馀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几不曾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遭。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已非一次又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个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人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只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二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几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人"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上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人一言难尽。
到第五日个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口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阵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一都装叠得停当。原有两房家人二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口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只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人专在楼中伏侍,不许远离向分付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人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儿"浑家道:"官人放心几早去早回。"两个掩泪而别,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二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个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二兴哥在家里,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了方得安痊。把买卖都担阁了上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只为蝇头微利上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了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不题兴哥做客之事,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人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了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只这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诗上道是: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儿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一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室,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个三口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儿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闹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响的这件东西,唤做"报君知"儿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了三巧儿分付,唤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一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向"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婆娘道:"正是上"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只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一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人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二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俊俏后生,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个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口每年常走一遍。他下处自在城外,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几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骔帽二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几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又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只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二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个回到下处,心念念的放他不下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口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口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只曾与他做过交易。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这叫做:欲求生受用下须下死工夫。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了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迟时,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下还有大买卖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个其馀都不熟惯。"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向"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了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为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上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儿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大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儿如今没奈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二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个是老身福薄,受用不成了又"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上,动弹不得儿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一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死下"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下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几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此事须从容图之口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安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几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踏进得蒋家门时儿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忽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儿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复。"陈大郎道:"谨依尊命一"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下正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唤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又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人向东张望。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蔑丝箱儿来了,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首饰人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聒噪,便把箱儿打开只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人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一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口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人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儿"陈大郎已自会意,开了皮匣个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此时邻居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了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一"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下差得天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了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烜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向婆子乱嚷道:"买便买只不买便罢,只管担阁人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正是: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了便分付丫环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只道:"我家娘请你。"婆子故意问道:"是谁家?"晴云道:"对门蒋家口"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人"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几老身卖去多时了。"一头说只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个抱着便走。晴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罢,"婆子道:"不消。"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的,自回下处。正是:眼望捷旌旗下耳听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楼几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上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儿"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只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道:"若不卖时口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上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了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了"三巧儿唤丫环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二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口正是:'买卖不成,担误工程'一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便走向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一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下三巧儿唤丫环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下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上新添了个外甥。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个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把伞一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只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的下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几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口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时了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几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只嫁得着。"说罢,恰好晴云讨茶上来两个吃了。
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二"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下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个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儿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口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地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人"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只好现奉一半只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上银水要足纹的。"三巧儿道:"这也小事口"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个唤晴云取杯见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二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只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个"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儿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只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二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上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个"只见两个丫环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腊鸡下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人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二一发相投了,只恨会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口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罢上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又"三巧儿道:"明日专专望你只"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口正是:世间只有虔婆嘴人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门首打听儿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却待转身了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二才得到你口。你莫在此探头探脑了老娘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了唤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盒子二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挑了下来到蒋家门首。三巧儿这日不见婆子到来口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人先打发他去了。
晴云已自报知主母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一直到楼梯口边迎他上去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下将来与大娘消遣。"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赔钞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环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晴云便去取杯箸儿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霎时酒暖个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巧儿道:"虽然相扰了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一薛婆只得坐了客席。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饮酒中间儿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人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人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人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个怎敢将天比地?"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几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二同小二来取家火,就领这一半价钱几三巧儿又留他吃点心。从此以后上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下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几惯与丫环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个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口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一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只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几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厂风凉,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只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人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道:"他就回一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一老身惯是挜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下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了只带个梳匣儿来。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多事口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了你又带来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儿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便当,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说罢,检出一顶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又同吃了一会酒方才歇息。两个丫环原在床前打铺相伴一因有了婆子,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了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个黑夜便到蒋家歇宿。时常携壶挈碗的殷勤热闹儿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人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夜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装醉诈风起来只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已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一婆子清早备下两盒礼,与他做生,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了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口"说罢自去了。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几日,他丈夫回来口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了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又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陈大郎点头道:"好计个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口"说罢,欣然而去。正是:排成窃玉偷香阵儿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只自己却去敲门。晴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婆子故意把前袖一摸个说道:"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大家寻一寻,"哄得晴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这里婆子捉个空,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上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几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寻了口"晴云道:"恰好火也没了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口不消用火。"两个黑暗里关了门儿摸上楼来。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一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儿却不道礼轻人意重。"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婆子笑道:"也差不多,"当夜两个耍笑饮酒。婆子道:"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闹轰轰,像个节夜。"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分付丫环拿下楼去。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题儿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一"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约摸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环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上寸步不离。"两个丫环被缠不过只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了东倒西歪。三巧儿分付关了楼门上发放她先睡。她两个自在吃酒人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啰说皂道:"大娘几岁上嫁的?"三巧儿道:"十七岁,"婆子道:"破得身迟,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了"三巧儿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论起嫁儿到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人被他家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与他偷了。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三巧儿只是笑人婆子又道:"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味的到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三巧儿道:"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口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个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下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洗过,那东西就绷紧了。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几就遮过了。"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几"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节人哥哥出外,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下"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甚好处?"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上,说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儿"婆子见他欲心已动,有心去挑拨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下亏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打熬不过一终不然还去打汉子?"婆子道:"败花枯柳,如今那个要我了?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儿"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下与你细讲。"说罢,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阿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儿"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个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又走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人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几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应道:"甚好。"婆子道:"大娘几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人"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一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口"婆子应道:"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掇在三巧儿床上去,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儿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上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几那个蓦地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了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下一个客邸慕色的才郎;一个打熬许久只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了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二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若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三巧儿道:"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睛云、暖雪两个丫头口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了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人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个"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去了,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两个丫环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又把利害的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儿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个骗得欢欢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向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环迎送了全无阻隔。真个是你贪我爱二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一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替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上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个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几送那婆子。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这都不在话下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陈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个去做长久夫妻。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向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上人多几瞒得那个?两个丫环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权且耐心一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悄悄通个言儿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如何?"陈大郎就设起誓来,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人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了家乡了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心。"陈大郎道:"我自用心口不消分付。"又过几日了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人又来与妇人作别。这一夜倍加眷恋二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二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儿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二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与你做个纪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一叫丫环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诗曰: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堪恨妇人多水性口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人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几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儿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几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不在话只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了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几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下都要到苏州发卖。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上下说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儿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下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口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口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人两个遂成知己,不时会面又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衣饮酒了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兴哥心中骇异了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二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二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上陈兄为何问他?"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二小弟与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又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贵寓只"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二不是个虚话了。"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下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了活不得。只等陈大郎去后一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兴哥性起,一手扯开个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上书上写道:"微物二件上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有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个折做两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便捡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
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口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个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一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了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上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只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二势甚危笃,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个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只"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口心里正在疑虑,闻说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钥匙递与丈夫人唤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儿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个分付他送与王公:"送过书口你便随桥回来。"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几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口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个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下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回道:"肾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个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个明白向"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下但问令爱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了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只料不到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下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口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只小婿也不敢多讲。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下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字休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转身回家上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差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二一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了。"妇人那里肯说个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一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几王公心中纳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人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了三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一沉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口这拆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他念夫妻之情下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向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向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人不如缢死,到得干净。"说罢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兀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向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下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兀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了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几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只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口又嘱付王婆用心提防。过了数日一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几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儿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只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口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儿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儿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上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口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到也乐从个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了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陪嫁向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旁人晓得这事了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了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人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只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二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个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只平氏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一便破口大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吵了两三日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上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口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一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口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几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个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几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原为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上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了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了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人又替他应出五钱银子,送与承差了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上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了新安县。问着陈商家里,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个正是: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上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只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一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下亏折了千金资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上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几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只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到得京口了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个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进,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吕公赔些钱钞个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只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吵,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馀,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回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儿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人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只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了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肉馒头没的吃一空教惹得一身骚。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下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个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口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了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人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儿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了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工度日只再作区处。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二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了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上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一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我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几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儿罢,奴家卖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几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人家下"平氏道:"他既是富家只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上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下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一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又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二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一又胜似他。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个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儿愈加欢喜。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一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允。
话休烦絮下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又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二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口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口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只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上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向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悚然。从此恩情愈笃,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天理昭昭不可欺上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一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了跌下便不做声。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口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人分付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人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只初选原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口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人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老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几"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上"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个小人不忿,与他急论。他因年老脚眨一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一"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个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几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一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个俟晚堂听检。"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只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个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上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下如何申得上司过?"弟兄两个只是求告口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下我也难问。"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几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又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几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一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两个道:"爷爷分付儿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二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正是,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又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二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儿便迎住问个消息。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人"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几"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几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上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兄弟都没话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复。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只"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上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一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几那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人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下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得下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又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折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插烛也似拜谢几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乃吴知县之厚德上正是: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几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只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恩爱夫妻虽到头上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