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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

  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

  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

  不贪花酒不贪财上一世无灾无害。

  话说江西饶州府余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做张乙因贩些杂货于县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间壁锁下一空房却无人住一张乙道:"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个不敢留客。"张乙道:"便有鬼。我何惧哉!"主人只得开锁,将灯一盏、扫帚一把交与张乙,张乙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上房中有破床一张,尘埃堆积,用扫帚扫净,展上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脱衣而睡。梦见一美色妇人衣服华丽,自来荐枕。梦中纳之。及至醒来此妇宛在身边。张乙问是何人上此妇道:"妾乃邻家之妇,因夫君远出,不能独宿,是以相就。勿多言,又当自知,"张亦不再问。天明,此妇辞去至夜又来,欢好如初。如此三夜向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二往往作怪,今番却太平了了张乙听在肚里。至夜,此妇仍来,张乙问道:"今日店主人说这房中有缢死女鬼几莫非是你?"此妇并无惭讳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祸于君君幸勿惧。"张乙道:"试说其详儿"此妇道:"妾乃娼女几姓穆,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娘,与余干客人杨川相厚,杨许娶妾归去,妾将私财百金为助。一去三年不来儿妾为鸨儿拘管,无计脱身,挹郁不堪,遂自缢而死,鸨儿以所居售人,今为旅店几此房,昔日妾之房也,一灵不泯犹依栖于此。杨川与你同乡,可认得么?"张乙道:"认得,"此妇道:"今其人安在?"张乙道:"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娶妻开店,生意甚足。"妇人嗟叹良久,更无别语。又过了二日,张乙要回家,妇人道:"妾愿始终随君口未识许否?"张乙道:"倘能相随上有何不可。"妇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题曰:'廿二娘神位。'置于箧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来,"张乙许之。妇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床之下,没人知觉,君可取用。"张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二过了一夜。

  次日张乙写了牌位,收藏好了,别店主而归一到于家中,将此事告与浑家,浑家初时不喜,见了五十两银子,遂不嗔怪。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戏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来一与妻施礼。妻初时也惊讶人后遂惯了,不以为事。夜来张乙夫妇同床,此妇亦来。也不觉床之狭窄,过了十余日,此妇道:"妾尚有夙债在于郡城,君能随我去索取否?"张利其所有儿一口应承。

  即时顾船而行下船中供下牌位,此妇同行同宿。全不避人。不则一日,到了饶州南门,此妇道:"妾往杨川家讨债去,"张乙方欲问之,此妇倏已上岸只张随后跟去,见此妇竟入一店中去了儿问其店,正杨川家也。张久候不出,忽见杨举家惊惶,少顷哭声振地,问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杨川向来无病上忽然中恶,九窍流血而死!"张乙心知廿二娘所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个亦不见出来了。方知有夙债在郡城,乃杨川负义之债也。有诗叹云:王魁负义曾遭谴,李益亏心亦改常。

  请看杨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穆廿二娘事只虽则死后报冤,却是鬼自出头,还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说一件故事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更报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国朝天顺初年。广西苗蛮作乱。各处调兵征剿,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枝浙兵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余了止一子王彪,颇称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到有两个女儿下长曰娇鸾,次曰娇凤;鸾年十八,凤年十六。凤从幼育于外家下就与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夫人周氏原系继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贫,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举家呼为曹姨。娇鸾幼通史书。举笔成文。因爱女慎于择配几所以及笄未嫁,每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惟曹姨与鸾相厚,知其心事,他虽父母亦不知也,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上正在热闹之际,忽见墙缺处有一美少年几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慌得娇鸾满脸通红口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口侍女也进去了。生见园中无人了逾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下余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生得此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逾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二看时,乃是侍儿来寻香罗帕的,生见其三回五转,意兴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罗帕已入人手口何处寻觅?"侍儿抬头见是秀才了便上前万福道:"相公想已检得,乞即见还,感德不尽!"那生道:"此罗帕是何人之物?"侍儿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东西。还得小姐来讨,方才还他,"侍儿道:"相公府居何处?"那生道:"小生姓周了名廷章,苏州府吴江县人,父亲为本学司教,随任在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原来卫署与学宫基址相连,卫叫做东衙,学叫做西衙二花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侍儿道:"贵公子又是近邻,失瞻了。妾当禀知小姐下奉命相求。"廷章道:"敢闻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儿道:"小姐名娇鸾,主人之爱女,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致于小姐,即以罗帕奉还,"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下因要罗帕入手,只得应允二廷章道:"烦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时,携诗而至,桃花笺叠成方胜。明霞接诗在手只问:"罗帕何在?"廷章笑道:"罗帕乃至宝,得之非易,岂可轻还?小娘子且将此诗送与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没奈何,只得转身,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向话说鸾小姐自见了那美少年上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个"情"字;口中不语几心下踌躇道:"好个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忽见明霞气忿忿的入来下娇鸾问:"香罗帕有了么?"明霞口称怪事:"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子收着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娇鸾道:"与他讨了就是几"明霞道:"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娇鸾道:"他为何不还?"明霞道:"他说'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人氏了父为司教,随任在此。与吾家只一墙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罗帕,必须小姐自讨,'"娇鸾道:"你怎么说?"明霞道:"我说'待妾禀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诗一章,烦吾传递,待有回音,才把罗帕还我,"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小姐人娇鸾见了这方胜,已有三分之喜,拆开看时,乃七言绝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拼得弃了这罗帕,把诗烧却二分付侍儿,下次再不许轻易传递,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娇鸾一来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来满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妾身一点玉无瑕儿生自侯门将相家。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寄语异乡孤另客下莫将心事乱如麻。

  明霞捧诗方到后园。廷章早在缺墙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诗了儿可将罗帕还我。"廷章将诗读了一遍人益慕娇鸾之才,必欲得之几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只"再回书房,写成一绝:居傍侯门亦有缘,异乡孤另果堪怜。

  若容鸾凤双栖树。一夜箫声入九天。

  明霞道:"罗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我不寄了个"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这微物奉小娘子,权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贪了这金簪,又将诗回复娇鸾又娇鸾看罢,闷闷不悦。明霞道:"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小姐?"娇鸾道:"书生轻薄,都是调戏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了何不作一诗骂之,以绝其意儿"娇鸾道:"后生家性重,不必骂,且好言劝之可也,"再取薛涛笺题诗八句:独立庭际傍翠阴,侍儿传语意何深。

  满身窃玉偷香胆。一片撩云拨雨心。

  丹桂岂容稚子折,珠帘那许晓风侵。

  劝君莫想阳台梦个努力攻书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一渐渐情热,往来不绝,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只廷章的眼光不离墙缺。诗篇甚多儿不暇细述。时届端阳,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向廷章于墙缺往来,明知小姐在于园中几无由一面,侍儿明霞亦不能通一语,正在气闷。忽撞见卫卒孙九二那孙九善作木匠,长在卫里服役人亦多在学中做工。廷章遂题诗一绝封固了只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只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孙九受人之托人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几才觑个方便,寄得此诗于明霞,明霞递于小姐,拆开看之下前有叙云:"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

  雾隔湘江欢不见只锦葵空有向阳心。"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口娇娘看了,置于书几之上,适当梳头,未及酬和。忽曹姨走进香房上看见了诗稿,大惊道:"娇娘既有西厢之约只可无东道之主,此事如何瞒我?"娇鸾含羞答道:"虽有吟咏往来,实无他事,非敢瞒姨娘也向"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了门户相当,何不教他遣媒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美乎?"娇鸾点头道:"是儿"梳洗已毕,遂答诗八句: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

  绣衾香暖谁知苦?锦帐春寒只爱眠上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缠,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二廷章得诗,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上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王千户亦重周生才貌,但娇鸾是爱女,况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上一应卫中文书笔札都靠着女儿相帮上少他不得,不忍弃于他乡,以此迟疑未许。廷章知姻事未谐,心中如刺,乃作书寄于小姐,前写"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儿未宁狂魄。夫妇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传来今日言只为期未决。遥望香闺深锁个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要从花圃戏游上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倘复迁延于月日,必当夭折于沟渠生若无缘,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怜。

  诗曰: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怜春价值千金。闷来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人在琐窗深处好二闷回罗帐静中吟。孤凄一样昏黄月,肯许相携诉寸心?

  娇鸾看罢儿即时复书,前写"虎衙爱女娇鸾拜稿":轻荷点水,弱絮飞帘。拜月亭前,懒对东风听杜宇;画眉窗下只强消长昼刺鸳鸯。人正困于妆台儿诗忽坠于香案。启观来意,无限幽怀。自怜薄命佳人人恼杀多情才子。一番信到几一番使妾倍支吾;几度诗来,几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驾折桂之心下眼底无媒,书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口莫将消息问来人。谨和佳篇,仰祈深谅!

  诗曰:秋月春花亦有情了也知身价重千金。虽窥青琐韩郎貌一羞听东墙崔氏琴。痴念已从空里散。好诗惟向梦中吟。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来生了寸心。

  廷章阅书赞叹不已几读诗至末联,"此生但作干兄妹"了忽然想起一计道:"当初张珙申纯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与我同姓,何不拜之为姑?便可通家往来,于中取事矣!"遂托言西衙窄狭儿且是喧闹,欲借卫署后园观书,周司教自与王千户开口几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见成茶饭不烦馈送。"周翁感激不尽二回向儿子说了。廷章道:"虽承王翁盛意儿非亲非故,难以打搅。孩儿欲备一礼儿拜认周夫人为姑,姑侄二家只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涂之人二只要讨些小便宜,道:"任从我儿行事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妇只择个吉日,备下彩缎书仪写个表侄的名刺,上门认亲,极其卑逊,极其亲热。王翁是个武人人只好奉承,遂请入中堂儿教奶奶都相见了。连曹姨也认做姨娘上娇鸾是表妹,一时都请见礼。王翁设宴后堂,权当会亲几一家同席,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口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口当日尽欢而散。姻缘好恶犹难问下踪迹亲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书室几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却也晓得隔绝内外,将内宅后门下锁,不许妇女入于花园廷章供给自有外厢照管向虽然搬做一家,音书来往反不便了二娇鸾松筠之志虽存,风月之情已动上况既在席间眉来眼去,怎当得园上凤隔鸾分几愁绪无聊,郁成一病,朝凉暮热二茶饭不沾。王翁迎医问卜,全然不济。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进房二廷章心生一计,因假说:"长在江南下曾通医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儿诊脉便知。"王翁向夫人说了几又教明霞道达了小姐,方才迎入。廷章坐于床边,假以看脉为由,抚摩了半晌。其时王翁夫妇俱在,不好交言,只说得一声保重一出了房门,对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常须于宽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劝慰,开其郁抱,自当勿药。"王翁敬信周生几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园亭儿并无别处宽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时要园亭散步口恐小侄在彼不便,暂请告归二"王翁道:"既为兄妹,复何嫌阻?"即日教开了后门将锁钥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儿,任情闲耍,明霞伏侍,寸步不离口自以为万全之策矣!

  却说娇鸾原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抚摩一番,已自欢喜,又许散步园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上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园亭,廷章便得相见,同行同坐,有时亦到廷章书房中吃茶儿渐渐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个空,向小姐恳求一要到香闺一望。娇鸾目视曹姨二低低向生道:"锁钥在彼口兄自求之。"廷章已悟下次日廷章取吴绫二端人金钏一副,央明霞献与曹姨,姨问鸾道:"周公子厚礼见惠,不知何事?"娇鸾道:"年少狂生不无过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来,决不泄漏!"因把钥匙付与明霞上鸾心大喜,遂题一绝,寄廷章云:"暗将私语寄英才儿倘向人前莫乱开;今夜香闺春不锁只月移花影玉人来。"廷章得诗,喜不自禁。是夜黄昏已罢,谯鼓万声,廷章悄步及于内宅,后门半启,捱身而进。自那日房中看脉出园上来,依稀记得路径,缓缓而行了但见灯光外射,明霞侯于门侧几廷章步进香房,与鸾施礼,便欲搂抱。鸾将生挡开只唤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其变卦,一时急泪欲流。鸾道:"妾本贞姬,君非荡子了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爱相怜,妾既私君,终当守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心矢明神,誓同白首,若不苟合,有死不从几"说罢,曹姨适至,向廷章谢日间之惠口廷章遂央姨为媒,誓谐伉俪,口中咒愿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贤甥,既要我为媒,可写合同婚书四纸,将一纸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纸留于吾手,以为媒证;你二人各执一纸几为他日合卺之验。女若负男几疾雷震死;男若负女,乱箭亡身人再受阴府之愆,水堕丰都之狱,"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各各欢喜,遂依曹姨所说,写成婚书誓约。先拜天地一后谢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个与二人把盏称贺。三人同坐饮酒几直至三鼓。

  曹姨别去一生与鸾携手上床,云雨之乐可知也下五鼓,鸾促生起身,嘱咐道:"妾已委身于君了君休负恩于妾。神明在上,鉴察难逃。今后妾若有暇几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轻行几以招物议。"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下是日鸾寄生二律云:昨夜同君喜事从了芙蓉帐暖语从容;贴胸交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一枕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晓东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

  其一衾翻红浪效绸缪,乍抱郎腰分外羞。月正圆时花正好儿云初散处雨初收。一团恩爱从天降人万种情怀得自由。寄语今宵中夕夜二不须欹枕看牵牛。

  其二,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鸾疾尽愈了门锁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鸾必遣明霞召生,来往既频了恩情愈笃。如此半年有余,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二廷章恋鸾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艰难;况学业未成。师友相得,尚欲留此读书口周司教平昔纵子,言无不从只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鸾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会愈加亲爱。如此又半年有余,其中往来诗篇甚多,不能尽载廷章一日阅邸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久别亲闱,欲谋归觐,又牵鸾情爱,不忍分离向事在两难,忧形于色。鸾探知其故,因置酒劝生道:"夫妇之爱个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难比只若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曹姨亦劝道:"今日暮夜之期一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暂回故乡,且觐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牵。"廷章心犹不决下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欲归之情对王翁说了又此日正是端阳,王翁治酒与廷章送行个且致厚赆。廷章义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鸾另置酒香闺,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订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万语,一夜不睡。临别,又问廷章住居之处二廷章道:"问做甚么?"鸾道:"恐君不即来了妾便于通信耳。"廷章索笔写出四句:思亲千里返姑苏口家住吴江十七都;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粮吴。

  廷章又解说:"家本吴姓二祖当里长督粮,有名督粮吴家儿周是外姓也。此字虽然写下,欲见之切,度日如岁。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当持家君柬帖,亲到求婚。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言罢,相抱而泣。将次天明,鸾亲送生出园,有联句一律:"绸缪鱼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廷章;"花圃从今谁待月?兰房自此懒围棋上"娇鸾;"惟忧身远心俱远口非虑文齐福不齐。"廷章;"低首不言中自省,强将别泪整蛾眉。"娇鸾。须臾天晓,鞍马齐备。王翁又于中堂设酒几妻女毕集,为上马之饯,廷章再拜而别。鸾自觉悲伤欲泣口潜归内室,取乌丝笺题诗一律口使明霞送廷章上马,伺便投之几章于马上展看云:同携素手并香肩下送别那堪双泪悬。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妾持节操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得意匆匆便回首下香闺人瘦不禁眠。

  廷章读之泪下。一路上触景兴怀,未尝顷刻忘鸾也,闲话休叙。不一日,到了吴江家中上参见了二亲,一门欢喜,原来父亲与同里魏同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生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了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个慕财贪色,遂忘前盟。过了半年,魏氏过门,夫妻恩爱,如鱼似水竟不知王娇鸾为何人矣!但知今日新妆好不顾情人望眼穿。却说娇鸾一时劝廷章归省二是他贤慧达理之处。然已去之后一未免怀思。白日凄凉,黄昏寂寞;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每遇春花秋月,不觉梦断魂劳。捱过一年,杳无音信。忽一日明霞来报道:"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姐夫么?"娇鸾道:"那得有这方便?"明霞道:"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上临安是杭州地方,路从吴江经过是个便道。"娇鸾道:"既有便,可教孙九嘱咐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时修书一封,曲叙别离之意向嘱他早至南阳,同归故里下践婚姻之约,成终始之交二书多不载,书后有诗十首只录其一云:端阳一别杳无音,两地相看对月明。

  暂为椿萱辞虎卫人莫因花酒恋吴城。

  游仙阁内占离合一拜月亭前问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

  封皮上又题八句:此句烦递至吴衙只门面春风足可夸。

  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

  已知东宅邻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须借问只延陵桥在那村些?

  又取银钗二股为寄书之赠,书去了七个月,并无回耗一时值新春,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收货,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与张客了求他寄书。书意同前。亦有诗十首录其一云:春到人间万物鲜口香闺无奈别魂牵。东风浪荡?君尤荡,皓月团圆妾未圆。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细看又封皮上题一绝:苏州咫尺是吴江,吴姓南麻世督粮,嘱咐行人须着意,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往苏州收货已毕,赍书亲到吴江。正在长桥上问路,恰好周廷章过去了听得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麻督粮吴家,情知娇鸾书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了邀往酒馆三杯。拆开书看了一就于酒家借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病未痊,方待医药,所以有误佳期。不久即图会面只无劳注想。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张客收了回书不一日,回到南阳,付孙九回复鸾小姐了鸾拆书看了,虽然不曾定个来期只也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个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然无闻。娇鸾对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书在此,皇天鉴知!周郎独不怕死乎?"忽一日,闻有临安人到,乃是娇鸾妹子娇凤生了孩儿二遣人来报喜,娇鸾彼此相形,愈加感叹,且喜又是寄书的一个顺便了再修书一封托他。这是第三封,亦有诗十首。末了章云: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妻能几何?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三封心事烦青岛。万斛闲愁锁翠蛾。远路尺书情未尽几相思两处恨偏多!

  封皮上亦写四句:此书烦递至吴江,粮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暂停航。

  鸾自此寝废餐忘一香消玉减,暗地泪流,恹恹成病,父母欲为择配,娇鸾不肯个情愿长斋奉佛。曹姨劝道:"周郎未必来矣只毋拘小信,自误青春。"娇鸾道:"人而无信是禽兽也,宁周郎负我,我岂敢负神明哉?"光阴荏苒个不觉已及三年。娇鸾对曹姨说道:"闻说周郎已婚他族个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来,其心肠亦改变矣。但不得一实信了吾心终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孙九亲往吴江一遭儿多与他些盘费。若周郎无他更变,使他等候同来,岂不美乎?"娇鸾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当下娇鸾写就古风一首其略云:忆昔清明佳节时一与君邂逅成相知。

  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

  好把青丝结死生上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

  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二胜似征蛮父兄去。

  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

  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

  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

  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儿九天玄女相传遍。

  只归故里未归泉口何故音容难得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上再驰驿使陈丹心。

  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

  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口相望之切。二书共作一封,封皮亦题四句:荡荡名门宰相衙上更兼粮督镇南麻;逢人不用停舟问,桥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领书人夜宿晓行,直至吴江延陵桥下,犹恐传递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廷章一见孙九,满脸通红不问寒温,取书纳于袖中竟进去了个少顷教家童出来回复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阳路远,不能复来矣!回书难写,仗你代言。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其念。本欲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上下次更不劳往返!"孙九闻言大怒,掷银于地不受,走出大门,骂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口禽兽不如!可怜负了鸾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哭而去。路人争问其故,孙老儿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只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不齿。正是:平生不作亏心事人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阳,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孙九只是摇头,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发回书个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见小姐了。"说罢上拭泪叹息而去。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娇鸾见这罗帕个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盈面。就请曹姨至香房中只告诉了一遍。曹姨将言劝解娇鸾如何肯听!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口将三尺香罗帕反覆观看二欲寻自尽。又想道:"我娇鸾名门爱女了美貌多才。若嘿嘿而死口却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只一篇云:倚门默默思重重了自叹双双一笑中。情惹游丝牵嫩绿一恨随流水缩残红。当时只道春回准二今日方知色是空。回首凭栏情切处只闲愁万里怨东风。

  余诗不载了其《长恨歌》略云:《长恨歌》二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妾家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露;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阳卫千户。

  深闺养育娇鸾身一不曾举步离中庭。

  岂知二九灾星到下忽随女伴妆台行。

  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

  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

  得蒙君赠香罗诗口恼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结妹兄了来词去简饶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

  山盟海誓还不信人又托曹姨作媒证。

  婚书写定烧苍穹了始结于飞在天命。

  情交二载甜如蜜几才子思亲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

  叮咛此去姑苏城只花街莫听阳春声。

  一睹慈颜便回首人香闺可念人孤另。

  嘱咐殷勤别才子,度旧怜新任从尔。

  那知一去意忘还,终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

  后因孙九去复返一方知伉俪谐文君。

  此情恨杀薄情者人千里姻缘难割舍。

  到手恩情都负之人得意风流在何也?

  莫论妾愁长与短个无处箱囊诗不满。

  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毛锥三百管,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

  枉将八字推子平儿空把三生卜《周易》。

  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亏汝。

  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

  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

  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祇一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江近君侧初交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了恨君短行归阴府,譬似皇天不生我,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下只因颇识琴书味,风流不久归黄沙,白罗丈二悬高梁,飘然眼底魂茫茫又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儿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

  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当初宠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几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

  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

  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

  反覆叮咛只如此人往日闲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旧风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欲再遣孙九,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火病发,唤娇鸾替他检阅文书。娇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吴江县人。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倡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个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简上填写"南阳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向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关了房门几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上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一两脚悬空,煞时间,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刚年二十一岁二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明霞取茶来时个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王翁也来了口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少不得买棺殓葬。此事阁过休题,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阳卫文书,拆开看时,深以为奇,此事旷古未闻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只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人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知樊公,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覆详味。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亲自诘问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二不敢开口。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不一日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乃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下樊公骂道:"调戏职官子女几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书上说:'男若负女,万箭亡身。'我今没有箭射你个用乱棒打杀你,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肉交飞,顷刻之间化为肉酱。满城人无不称快几周司教闻知,登时气死,魏女后来改嫁。向贪新娶之财色,而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一夜恩情百夜多人负心端的欲如何?

  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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