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耻日颓丧,举世修妖淫。
朱粉以自好,靡丽竟相寻。
香分韩氏帏,情动相如琴。
自非奇烈女,孰砺如石心。
蜉蝣视生死,所依在藁砧。
同衾固所乐,同穴亦足歆。
岂耽千古名,岂为一时箴。
一死行吾是,芳规良可钦。
妇人称贤哲的有数种,若在处变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节妇,或是夫亡子幼,或是无子,或是家贫,他始终一心,历青年皓首不变,如金石之坚;一种是烈妇,当夫之亡,便不欲独生,慷慨捐躯,不受遏抑,如火焰之烈。如今人都道慷慨易,从容难,不知有节妇的肝肠,自做得烈妇的事业;有烈妇的意气,毕竟做得节妇的坚贞。我太祖高皇帝,首重风孝,故即位未几,旌表辽东高希凤家为五节妇之门、裴铁家为贞节之门,总是要激励人。但妇人中有可守而不守的,上有公姑,下有儿女,家事又尽可过,这时代亡夫养公姑、代亡夫教子嗣,岂不是好?他却生性好动不好静,饱暖了却思淫欲,天长地久,枕冷衾寒,便也不顾儿女,出身嫁人。或是公姑伯叔、自己弟兄,为体面强要留他,到后来毕竟私奔苟合,贻笑亲党。又有欲守而不能的,是立心贞静,又夫妇过得甚恩爱,不忍忘他。但上边公姑年老,桑榆景逼,妯娌骄悍,鹡鸰无依,更家中无爷兄,眼前没儿女,有一餐,没有一餐,置夏衣,典卖冬衣,这等穷苦,如何过得日子?这便不得已,只得寻出身。但自我想来,时穷见节,偏要在难守处见守,即筹算后日。
却有一个以烈成节的榜样,这便无如苏州昆山县归烈妇。烈妇姓陈,他父亲叫作陈鼎彝,生有二女,他是第二。母亲周氏生他时,梦野雉飞入床帏,因此叫他做雉儿。自小聪明,他父亲教他识些字,看些古今《列女传》,他也颇甚领意。万历十八年,他已七岁。周氏忽然对陈鼎彝道:“我当日因怀雉儿时,曾许下杭州上天竺香愿,经今七年,不是没工夫,便是没钱。今年私已趱下得两匹布、五七百铜钱,不若去走一走,也完了心愿。”陈鼎彝道:“这两个女儿怎么?”周氏道:“在家中没人照管,不若带了他去,也等他出一出景。”夫妇计议已定,便预先约定一只香船,离了家中,望杭州进发。来至平望,日已落山,大家香船都联做一帮歇了。船中内眷都捉队儿上岸,上茅厕中方便。周氏与这两个女儿也上涯来,遇着一个白发老婆婆,却是有些面善,细看,正是周氏房分姑娘。他嫁在太仓归家,十九岁丧了丈夫,他却苦守,又能孝养公姑,至今已六十五岁,有司正在表扬题请,也与两个侄儿媳妇来杭烧香。大家都相见了,周氏也叫这两个女儿厮叫。姑娘道:“好好几年不见,生得这两个好女儿,都吃了茶未?”道:“大的已吃了,小的尚未曾。”正说,只见归家船上跳起一个小哥儿来,穿着纱绿绵绸海青,瓜子红袜子,毛青布鞋,且自眉目清秀。他姑娘见了道:“这是我侄孙儿,才上学,叫做归善世。倒也肯读书,识得字,与你小女儿年纪相当。我作主,做了亲上亲罢。”周氏道:“只怕仰攀不起。”那姑娘道:“莫说这话,都是旧亲。”上了船,便把船镶做一块。归家便送些团子、果子过来,这边也送些乌菱、塔饼过去,一路说说笑笑,打鼓筛锣,宣卷念佛,早已过了北新关,直到松木场,寻一个香荡歇下。那姑娘又谈起亲事,周氏与陈鼎彝计议道:“但凭神佛罢,明日上天竺祈签,若好便当得。”次日就上了岸,洗了澡,买了些香烛纸马,寻了两乘兜轿,夫妻两个坐了,把两个女儿背坐在轿后。先自昭庆过葛岭,到岳王坟,然后往玉泉、雷院、灵隐、三竺,两岸这些开店妇人,都身上着得红红绿绿,脸上搽得黑黑白白,头上插得花花朵朵,口里道:“客官请香烛去。”“里面洗澡去。”“吃饭。”再不绝声,好不闹热。一到上天竺,下了轿,走进山门,转到佛殿,那些和尚又在那边道:“详签这边来,写疏这边来。”陈鼎彝去点蜡烛,正点第二枝,第一枝已被吹灭拔去了,只得随众,把些牙降香往诸天罗汉身上一顿撒,四口儿就地上拜上几拜。陈鼎彝叫周氏看了两女儿,自去求签问婚姻之事,摸了个钱去讨签票时,那里六七个和尚且是熟落,一头扯,一头念道:春日暖融融,鸳鸯落水中。
由他风浪起,生死自相同。又道:“这是大吉签,求甚么的?”鼎彝道:“是婚姻。”和尚道:“正是婚姻签。有人破,不可听他。”又骗三五个详签的铜钱。鼎彝正拿着签票来与周氏说时,只见几个和尚也有拿缘簿的,拿椽木的,拦这些妙年妇女道:“亲娘舍舍。”内中有一个被他缠不过,舍了一根椽子。和尚就在椽木上写道:“某县信女某氏,喜舍椽木一根,祈保早生贵子,吉祥如意。”写的和尚又要了几个钱。又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还要众人舍。内中一个老世事亲娘道:“舍倒要舍,只是你们舍了,又要跑去哄人。”那和尚便道:“个亲娘那话?抱了你几次?哄了你几次?”这妇人红了脸便走。一齐出了寺门,到饭店吃了饭。苦是在寺里又被和尚缠,在阶上又被花子卧满阶,叫的喊的,扯的拽的,轿夫便放箭,一溜风便往法相摸一摸长耳相真身,净寺数一数罗汉,看一看大锅,也不曾看得甚景致。回到船时,轿钱酒钱也去了一钱伍分一乘。抬的、走的,大约傍晚都到船中。那归老亲娘便问:“求得签何如?”周氏便把签递去,老亲娘道:“大吉,是好签了。我这里也求得一签上上。”签道:柳色满河津,桃花映水滨。
无边好光景,行乐在三春。归老亲娘道:“看起签来都是好,我们便结了亲罢。”一路船上都“亲家”称呼。到家不多几时,归家行了些茶,两家定了这门亲。
不料不上一年,陈鼎彝染病身亡,丢他母子三人,剩得破屋一间、薄田几亩。三人又做针指,凑来度日。后来长姊出嫁,止他母子二人。到万历三十一年,归善世年十八,烈女已年十九了。善世父亲因善世生得瘦弱,又怕他分了读书心,还未肯做亲。倒是善世母道:“两边年纪已大,那边穷苦,要早收拾他。”遂做了亲。烈妇自穷困来,极甘淡泊勤俭,事公姑极是孝顺,夫婿极是和睦。常对善世道:“公姑老了,你须勉力功名,以报二亲。”每篝灯相向,一个读书,一个做针指。
一日将次初更,善世正读书,忽然听听呜呜的哭声,甚是凄惨,道:“是何处?这哭声可怜。”烈妇道:“不读书,又闲听!是左邻顾家娘子丧了丈夫,想这等哭。”细细听去,又听得数说道:“我的人,叫我无儿无女看那个?”又道:“叫我少长没短怎生过?”善世听了,不觉叹息道:“这娘子丈夫叫顾諟,是我小时同窗,大我两岁,做得三年夫妻,生有一女,又因痘子没了。他在日,处一个乡馆,一年五七两银子尚支不来,如今女人真是叫他难过,倒不如一死完名节。”又叹息道:“死也是难,说得行不得。”烈妇道:“只是不决烈,不肯死,有甚难处!”似此年余,适值学院按临,善世便愈加攻苦,府县也得高取,学院也考了,只是劳心过甚,竟成弱症。始初还是夜间热,发些盗汗,渐渐到日间也热,加之咳嗽。爹娘慌张请医调治。这疾原三好两怯的,见他好些,医生便道:“我甚么药去捉着了。”不数日又如旧,道:“一定他自欠捉摸。”痰疾加贝母,便买贝母,为虚加参,便买参,只是不好。可可院中发案无名,越发动气,床头有剑一口,拔来弹了几弹道:“光芒枉自凌牛斗,未许延津得化龙。”不觉泪下。
此后肌骨渐消,恹恹不起,自知不好了。烈妇适送药与他,他看了两眼,泪落道:“娘子从今这药不须赎了,吃来无益,不如留这些钱财与父母及你养赡。”烈女道:“官人,你且耐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顾将息你病好,钱财那里惜得?”善世又叹息道:“谁将绛雪生岩骨,剩有遗文压世间。读甚么书!功名无成,又何曾有一日夫妻子母之乐?”说罢,又执住了烈妇的手说:“我病中曾为你思量打算,我虽与你是恩爱夫妇,料不能白头相守了。但若是我父母年力精强,还可照管得你,我可强你守;家事充足,你衣食不忧,我可强你守;若生得一男半女,你后日还望个出头,也可强你守。如今两个老人家年老,我为子的不能奉养,还望你奉养。你的日子长,他的日子短,上边照管人少了,家中原止可过日,只为我攻书,又为我病,费了好些,强你守也没得供膳你。到子嗣上,可怜做了两年夫妻,孕也没一两个月,要承继过房,也没一个,叫你看着何人?况且你母亲年纪大,没有儿子,你去嫁得一个有钱有势丈夫,还可看顾你母亲。故此你只守我三年,以完我夫妇情谊便是。”烈妇道:“我与你相从二年,怎不知我心性?倘你有不幸,我即与你同死,主意已定。”善世道:“娘子,你固要全节,也要全孝,不可造次。”正是:鸡骨空床不久支,临危执手泪交垂。
空思共剪窗前烛,私语喁喁午夜时。
烈妇与丈夫说后,心已知他不起,便将自己箱笼内首饰典卖买了两株杉木,分付匠人合了一副双椑、一副三椑的棺木。匠人道:“目下先赶那一副?”烈妇道:“都是要的。”又发银子买布,都可做两副的料。人都道这娘子忒宽打料,不知数目,不知他自有主见。过了数日,是十月初九日,虚极生痰,喘吼不住。便请过父母来,在床上顿首道:“儿不孝,不能奉养爷娘了,不可为我过伤。”此时烈妇母亲也来看视,善世道:“岳母,你好调护你女儿,与他同居过活,我空负了个半子的名。”又对烈妇道:“你的心如金石,我已久知,料不失节,不必以死从我。”一席说得人人泪流。善世也因说到痛伤处,清泪满眼,积痰满喉,两三个白眼,已自气绝了。正是:忌才原造物,药裹困英雄。
寂寞寒窗夜,遗编泣素风。
此时善世父母莫不痛哭,烈妇把善世头捧了,连叫上几声,也便号啕大哭。见枕边剑,便扯来自刎,幸是剑锈,一时仅拔得半尺多。他母亲忙将他双手抱住,婆婆的忙把剑抢去。烈妇道:“母亲休要苦我,我已许归郎同死。断不生了。我有四件该死:无子女要我抚育,牵我肠肚,这该死;公姑年老,后日无有倚靠,二该死;我年方二十二,后边日子长,三该死;公姑自有子奉养,不消我,四该死。我如何求生?只是我妇人死后,母亲可就为我殡敛,不可露尸。”他母亲道:“我儿,夫妇之情,原是越思量越痛伤的,这怪不得你。况如今正在热水头上,只是你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兄弟又无一个,姊姊上嫁着个穷人,叫我更看何人?况且你丈夫临终有言,叫你与我过活,你怎一味生性,不愿着我?”烈妇道:“母亲,你但听得他临终之言,不知他平日说话。他当日因顾家寡妇年纪小,没有儿女,独自居住守寡,他极哀怜,道似他这样守极难,若是一个守不到头,反惹人笑,倒不如早死是为妙事。这语分明为我今日说,怎么辞一死?”他母亲见他一日夜水米不打牙,恐怕他身子狼狈,着人煎些粥与他吃。他拿来放在善世面前,道:“君吃我亦吃。”三日之间,家中把刀剑之类尽行收藏过了,凡是行处、住处、坐时、卧时,他母亲紧紧跟随。烈女道:“母亲何必如此?儿虽在此,魂已随归郎,活一刻,徒使我一刻似刀刺一般。”未殓时,抚着尸哭道:“我早晚决死,将含笑与君相会九泉,这哭只恐我老母无所归耳。”殓时,出二玉珥,以一纳善世口中,以为含,一以与母道:“留为我含,九泉之下,以此为信。”复宽慰母曰:“我非不怜母无人陪侍,然使我在,更烦母周恤顾管,则又未有益母亲。”其母闻言,见他志气坚执不移,也泫然流泪道:“罢,罢!你死,少不得我一时痛苦,但我年已老,风中之烛,倒也使我无后累。”便将原买的布匹都将来裁剪做烈妇衣衾,母子两个相对缝纫。只见他姑见了道:“媳妇如此,岂不见你贞烈?但数日之间子丧妇丧,叫我如何为情?”烈女道:“儿亦何心求贞烈名?但已许夫以死,不可绐之以生。”他姑又对他母亲道:“亲母,媳妇光景似个决烈的,但我与你,岂有不委曲劝慰,看他这等死?毕竟止他才是。”周氏便泪落如雨道:“亲母,你子死还有子相傍,我女亡并无子相依,难道不疼他?不要留他?”说了便往里跑,取出一把钉棺的钉,往地下一丢道:“你看,你看,此物他都已打点了,还也止得住么?”其姑亦流泪而去。
到第五日,家中见不听劝慰,也便听他。他取汤沐浴,空了麻衣,从容走到堂上见舅姑,便拜了四拜道:“媳妇不孝,从此不复能事舅姑了。”公姑听了,不胜悲痛。他公姑又含泪道:“你祖姑当日十九岁,也死了丈夫,也不曾有子,苦守到今,八十多岁,理在旌表。这也是个寡居样子,是你眼里亲见的,你若学得他,也可令我家门增光、丈夫争气,何必一死?”烈妇道:“人各有幸有不幸,今公姑都老,媳妇年少,岁月迢遥,事变难料,媳妇何敢望祖姑?一死决矣!”正是:九原无起日,一死有贞心。
众亲戚闻他光景,也都来看他,也有慰谕他的,也有劝勉他的,他一一应接,极其款曲。到晚间拿饭与他母亲,他也随分吃些。这些家中人也便私下议论道:“他原道郎吃我吃,怎如今又吃了?莫不有些回心转意么?”一个趁口长的道:“便是前两日做着死衣服,甚是急。今日到懈懈的,衾褥之类还不完,一定有不死光景了。”又一个道:“死,是那一个不怕的?只是一时间高兴,说了嘴,若仔细想一想,割杀颈痛,吊杀喉痛,就是去拿这刀与索子,也手软。你看他再过三头五日,便不提起死了。巴到三年,又好与公姑叔婶寻闹头,说家中容不得,吃用没有,好想丈夫了。你看如今一千个寡妇里边,有几个守?有几个死?”只见到晚来,他自携了灯与母亲上楼。家中人都已熟睡,烈妇起来悄悄穿了入殓的衣服,将善世平日系腰的线绦轻轻绾在床上自缢。正是:赤绳恩谊绾,一缕生死轻。此时咽喉间气不达,拥起来,吼吼作声。他母亲已是听得他,想道:“这人是不肯生了。”却推做不听得,把被来狠狠的嚼。倒是他婆婆在间壁居中听了。忙叫亲母,这里只做睡着,他便急急披衣赶来,叫丫鬟点火时,急卒点不着,房门又闭着,亏得黑影子被一条小凳绊了一绊,便拿起来两下撞开了门。随着声儿听去,正在床中,摸去却与烈妇身子撞着,道:“儿,再三劝你,定要如此短见。”急切解不得绳子,忙把他身子抱起,身子不坠下,绳了也便松些,须臾灯来,解的解,扶的扶,身子已是软了,忙放在床上,灌汤度气。他母亲才来,众人道:“有你这老人家,怎同房也不听得?”停了一半日,渐渐脸色稍红,气稍舒,早已苏了,张眼把众人一看,蹙着眉头道:“我毕竟死的,只落得又苦我一番。”大家乱了半夜,已是十四日,到了早晨,烈妇睡在床中,家中众亲戚都来劝他,你长我短,说了半日。他母亲道:“他身子极是困倦,不要烦了他。”众人渐渐出来,烈妇便把被蒙住一个头,只做睡着。到午间,烈妇看房中无人,忙起来把一件衣服卷一卷,放在被中,恰似蒙头睡的一般,自己却寻了一条绳,向床后无人处自缢死了。正是:同穴有深盟,硁硁不易更。
心随夫共死,名逐世俱生。
磨笄应同烈,颓城自并贞。
愧无金玉管,拂纸写芳声。
饭后,人多有来的,看一看道:“且等他睡一睡,不要惊醒他。”坐了半日,并不见他动一动,他母亲上前去,意待问他一声,恐他要甚汤水,觉得不闻一些声息,便揭被看时,放声大哭。众人一齐拥来,还只道死在床中,谁知被盖着一堆衣服。众人就寻时,见烈妇缢在床后,容貌如生,怡然别无悲苦模样,气已绝了半日了。这番方知他略饮食是缓人防闲的肚肠,又伏他视死如归,坦然光景。遂殡敛了,与其夫一同埋葬在祖坟上。其时文士都有诗文,乡绅都来祭奠。里递备述他贞烈呈县,县申府,府申道院待旌。归子慕为立传。如此烈妇,心如铁石,即使守,岂为饥寒所夺,情欲所牵,有不终者乎?吾谓节妇不必以死竖节,而其能死者必其能守者也!若一有畏刀避剑肚肠,毕竟可以摇动,后来必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