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非幽,非杳。谋固阴,亦复巧。白练横斜,游魂缥缈。漫云得子好,谁识冤家到。冤骨九泉不朽,怒气再生难扫。直叫指出旧根苗,从前怨苦方才了。
右一七体天理人事,无往不复,岂有一人无辜受害,肯饮忍九原,令汝安享?故含冤负屈,此恨难消。报仇在死后的,如我朝太平侯张,与曹吉祥、石亨计害于忠肃,波及都督范广。后边路见范广身死,借刀杀人,忠良饮恨。报仇在数世后的,如汉朝袁盎,谮杀晁错,后过数世,袁盎转世为僧,错为人面疮以报,盎作水忏而散。还有报在再生,以误而报以误的,如六合卒陈文持枪晓行,一商疑他是强盗,躲在荆棘丛中,陈文见荆棘有声,疑心是虎,一枪刺去,因得其财,遂弃铺兵,住居南京。一晚见前商走入对门皮匠店,他往问之,道生一子。他知道是冤家来了,便朝妻子说:“我梦一贵人生在对门,可好看之,视之如子。”九岁,此人天暑昼卧,皮匠着儿子为他打扇赶苍蝇,此子见他汗流如雨,以皮刀刮之。陈文梦认作蝇,把手一记打下,刀入于腹。皮匠惊骇,他道莫惊,这是冤业,把从前事说之,将家资尽得与他,还以一女为配。这是我朝奇事。
不知还有一个奇的,能知自己本来,报仇之后,复还其故。道是天顺间,英山清凉寺一个无垢和尚。和尚俗姓蔡,他母亲曾梦一老僧持青莲入室,摘一瓣令他吃了,因而有娠。十月满足,生下这儿子,却也貌如满月,音若洪钟,父母爱如珍宝。二岁断了乳,与他荤都不吃,便哭;与他素便欢喜。到三岁,不料身多疾病,才出痘花,又是疹子,只见伶仃,全不是当日模样了。他母亲求神问佛,一日见一个算命的过来:头戴着倒半边三角方巾,身穿着新浆的三镶道服。白水袜有无底,黄草鞋出头露跟。青布包中一本烂鲞头似百中经,白纸牌上几个鬼画符似课命字。他在逐家叫道:“算命起课,不准不要钱。”可可走到蔡家,蔡婆道:“先生会算命?”道:“我是出名兰溪邹子平,五个钱决尽一生造化。”蔡婆便说了八字,他把手来轮一轮道:“婆婆,莫怪我直嘴。此造生于庚日,产在申时,作身旺而断,只是目下正交酉运,是财官两绝之乡,子平叫做身旺无依,这应离祖。况又生来关杀重重,落地关,百日关,如今三岁关,还有六岁关,九岁关。急须离祖,可保长生。目下正五九月,须要仔细。”蔡婆道:“不妨么?”道:“这我难断。再为你起一课,也只要你三厘。”忙取出课筒来,叫他通了乡贯,拿起且念且摇。先成一卦,再合一卦,道:“且喜子孙临应,青龙又持世,可以无妨。只嫌鬼爻发动,是未爻,触了东南方土神。他面黄肚大,须要保禳,谢一谢就好。”蔡婆道:“这等,要去寻个火居道士来?”子平道:“婆婆,不如我一发替你虔诚烧送,只要把我文书钱,我就去打点纸马土诰,各样我都去请来。若怕我骗去,把包中百中经作当。”就留下包袱。蔡婆便与了二分银子,嫌不够,又与了两个铜钱。蔡公因有两个儿子,也不在心,倒是蔡婆着意,打点了礼物。他晚间走来,要甚么镇代替银子、祭蛊鸭蛋,鬼念送半日,把这银子鸭蛋都收拾袖中。还又道文书符都是张天师府中的,要他重价。蔡公道:“先生,你便是仙人,龙虎山一会也走个往回?”还是蔡婆被缠不过,与了三分骚铜、一二升米去了。
这病越是不好,还听这邹子平要离祖,寄在清凉寺和尚远公名下。到六岁,见他不肯吃晕,仍旧多病多痛,竟送与远公做了徒弟。那师祖定公甚是奇他,到得十岁,教他诵经吹打,无般不会。到了十一二岁,便无所不通。定公把他做活宝般似,凡是寺中有人取笑着他,便发恼,只是留他在房中,行坐不离。喜得这小子极肯听说,极肯习学经典,人却脱然换了一个,绝无病容。看看十三,也到及时来。不期定公患了虚痨,眼看了一个标致徒孙,做不得事,恹恹殆尽。把所有衣钵交与徒弟远公,暗地将银一百两与他,道:“要再照管你几年,也不能够,是你没福;我看了你一向,不能再看一两年,也是我没福。”又分付徒弟:“我所有衣钵都与你了,只有这间房与些动用家伙,与了这小徒孙,等他在里边焚修,做我一念。二年后便与他披剃了,法名叫无垢。”不数日涅槃了。
转眼韶华速,难留不死身。
西方在何处,空自日修焚。无垢感他深恩,哭泣尽礼。这远公是个好酒和尚,不大重财,也遵遗命,将这两间房儿与他。他把这房儿收拾得齐齐整整,上边列一座佛龛,侧边供一幅定公小像,侧边一张小木几,上列《金刚》、《法华》诸经、梁王各忏,朝夕看诵,超荐师祖。尚有小屋一间,中设竹床纸帐,极其清幽。小小天井,也有一二碧梧紫竹、盆草卷石,点缀极佳。
只是无垢当时有个师祖管住,没人来看相他。如今僧家规矩,师父待徒弟极严的。其余邻房、自己房中、长辈同辈,因他标致,又没了个吃醋的定公,却假借探望来缠。一个邻房无尘,年纪十八九,是他师兄,来见他诵经资荐师公,道:“师弟,有甚好处,想他?我那师祖,整整淘了他五六年气。记得像你大时,定要我在头边睡,道:‘徒孙,我们禅门规矩,你原是伴我的,我的衣钵后来毕竟归你,凡事你要体我的心。’就要我照甚规矩,先是个一压,压得臭死。到那疼的时节,我哭起来,他道:‘不妨,慢些,慢些。’那里肯放你起来。一做做落了规矩,不隔两三日就来。如今左右是惯的,不在我心上。只是看了一日经,身子也正困倦,他定要缠;或是明早要去看经,要将息见,他又不肯。况且撞着我与师兄师弟众人伙里说说笑笑,便来吵闹。师弟,你说我们同辈,还可活动一活动,是他一缠住,他倒兴完了,叫我们那里去出脱?如今你造化了,脱了这苦。又没他来管,可以像意得。”无垢道:“我也没甚苦。师祖在时也没甚缠。”无尘道:“活贼,我是过来人,哄得的?”就捱近身边去,道:“你说不苦,我试一试看,难道是黄花的?”就去摸他。无垢便不快道:“师兄,这个甚么光景?”无尘道:“我们和尚没个妇人,不过老的寻徒弟,小的寻师弟,如今我和你兑罢。便让你先。”无垢道:“师兄不要胡缠。”无尘道:“师弟两方便。”又扯无垢手去按他阳物,道:“小而且细,须不似老和尚粗蠢。”无垢道:“师兄不来教道我些正事,只如此缠,不是了。”无尘道:“师弟,二婚头做甚腔?”直待无垢变脸,才走。一日,又来道:“师弟一部《方便经》你曾见么?”无垢道:“不曾。”无尘便将出来,无垢焚香礼诵。只见上面写道:如是我闻:佛在给孤独园,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天人咸在。世尊放大光明,普照恒河沙界。尔时阿难于大众中,离坐而起,绕佛三匝,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叉手长跪,而白佛言:我闻众僧自无始劫来,受此色身,即饶欲想,渐染延灼,中夜益炽,情根勃兴,崛然难制。乃假祖孙,作为夫妇,五体投地,腹背相附,一苇翘然,道岸直渡,辟彼悟门,时进时止,顶灌甘露,热心乃死,此中酣适,彼畏痛楚,世尊何以令脱此苦?世尊:阿难,人各有欲,夜动昼伏,丽于色根,辗转相逐,悟门之开,得于有触,勇往精进,各有所乐,心地清凉,身何秽浊积此福田,勉哉相勖。大众闻言,皆忘此苦,皆大欢喜。
作礼而退,信受奉行。无垢念了一遍,道:“我从不曾见此经,不解说。”无尘道:“不惟可讲,还可兼做,师弟只是聪明孔未开。”又来相谑,无垢道:“师兄何得歪缠。我即持此经,送我师父。”无尘道:“这经你师父也熟读的。”无垢便生一计,要师父披剃,要坐关三年,以杜众人缠绕。师父也凭他,去请位乡绅,替他封关出示。他在关中,究心内典,大有了悟。因来往烧香的见他年纪小,肯坐关,都肯舍他。
他坐关三年,施舍的都与师父。止取三十余两,并师祖与他的,要往南京印大乘诸经,来寺中公用,使自得翻阅。师父也不阻他。他便将房屋封锁,收拾行李就起身。师父道:“你年纪小,不曾出路。这里有个种菜的聋道人,你带了他去罢。”无垢道:“一瓢一笠,僧家之常,何必要人伏侍?”竟自跳船。到南京,各寺因上司禁游方僧道,不肯容他,只得向一个印经的印匠徐文家借屋住宿。一到,徐文备斋请他,无垢就问他各经价数。徐文见他口声来得阔绰,身边有百来两之数,听了不觉有些动火,想道:“看这和尚不出,倒有这一块。不若生个计弄了他的,左右十方钱财,他也是骗来的。”晚间就对老婆彭氏道:“这和尚是来印经,身边倒有百来两气候。他是个孤身和尚,我意欲弄了他的,何如?”彭氏道:“等他出去,抉进房门,偷了他的,只说着贼便了。”徐文道:“我须是个主人家。我看这小和尚毕竟有些欠老成,不若你去嗅他。”彭氏道:“好,你要钱,倒叫我打和尚。”徐文道:“困是不与他困,只嗅得他来调你,便做他风流罪过,打上一顿,要送。他脱得身好了,还敢要钱?哄得来大家好过。”彭氏到点头称是。次早见无垢只坐在房中不出来,彭氏便自送汤送水进去,娇着声儿去撩他。那无垢只不抬头,不大应声,任他在面前装腔卖俏。彭氏道:“小师父,怎只呆坐。报恩寺好个塔,十庙观星台,也去走一走。”无垢道:“小僧不认得。”彭氏道:“只不要差走到珠市楼去。”笑嘻嘻去了。午间拿饭去,道:“小师父,我们家主公,他日日有生意不在,只有我。你若要甚么,自进来拿。我们小人家不甚内外的。”无垢道:“多谢女菩萨,小僧三餐之外,别不要甚的。”捱到下午,假做送茶去,道:“小师父,你多少年纪?”无垢道:“十八岁了。”彭氏道:“好一个少年标致师父。说道师公替徒孙,是公婆两个一般,这是有的么?”无垢道:“无此事。女菩萨请回,外观不雅。”彭氏道:“这师父还脸嫩。我这里师父们见了女人,笑便堆下来,好生欢喜哩。也只是年纪小,不知趣味。”无垢红了脸,只把经翻。入不得港,去了。
一日,徐文道:“何如?你不要欠老到,就跌倒。”彭氏道:“胡说,只是这和尚假老实,没处入港,怎么?”徐文想想道:“这和尚嗅不上,我想他在我家已两日,不曾出外,人都不知,就是美人局,他一个不伏,经官也坏自己体面,倒不如只是谋了他罢。再过两日,人知道他在我家下银子散了,就大事去了。”夫妇两个便计议了。到次日是六月六日,无垢说了法,念了半日经,正睡。只见他夫妇悄悄的做下手脚,二更天气,只听得他微微有鼾声。徐文先自己去抉开房门,做了个圈,轻轻把来套在颈上。夫妻两个各扯一头,猛可的下老实一扯,只见喉下这一箍紧,那和尚气透不来,只在床上挣得几挣,早已断命。他夫妻尚紧紧的扯了一个时辰,方才放手。放时只见和尚眼突舌吐,两脚笔直。
疏月绮窗回,金多作祸媒。
游魂渺何许,清夜泣蒿莱。徐文将他行李收拾到自己房中,又将锄头掘开地下,可二尺许,把和尚埋在那小房床下,上面堆些坛瓮。把他竹笼打开来,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好不欢喜,不消得说。
只此时彭氏见有娠了,十月将足。这日夜间,只听得徐文魇起来,失惊里道:“有鬼!有鬼!”彭氏问时,道:“我梦见那无垢,直赶进我房中来,因此失惊。”彭氏也似失惊般,一会儿身子困倦,肚腹疼痛,一连几次阵痛,紧生下一个小厮来。倒也生得好,徐文仔细一看,与无垢无二,便要淹死。彭氏道:“当日你已杀他一命,如今淹死,是杀他二命了。不若留他,做我们儿子,把这一注横财仍旧归了他,也是解冤释结。”徐文也便住了手,彭氏便把来着实好看待他。只是这小厮真性不移,也只吃胎里素,母亲抱在手里,见着佛堂中供养,原是他的经,他便扑去要看。他看见他原带来竹笼尚在,常扑去看。徐文心知是冤家,也没心去管理他,自把这宗银子暗暗出来,合个伙计在外做些经商生意。彭氏因没子,倒也顾念他。更喜得这小厮一些疮毒不生,一毫病痛没有。不觉已是六岁,叫他上学读书。他且是聪明,过目成诵,叫名徐英。只是这徐英生得标致,性格儿尽是温雅,但有一个,出门欢喜入门恼。在学中欢欢喜喜,与同伴顽也和和顺顺的;一到家中便焦躁,对着徐文不曾叫个爷,对着彭氏也不曾叫个娘,开口便是“老奴才”、“老畜生”、“老淫妇”、“老养汉”。几次徐文捉来打,他越打越骂,甚至拿着刀,便道:“杀你这两个老强盗才好!”那徐文好不气恼。
间壁一个吴婆道:“徐老爹,虎毒不吃儿,怎么着实打他?这没规矩,也是你们娇养惯了。比如他小时节,不曾过满月,巴不得他笑,到他说叫得一两个字出,就叫他骂人,‘老奴才’、‘老畜生’、‘老养汉’、‘小养汉’,骂得一句,你夫妻两个快活;抱在手中,常引他去打人,打得一下,便笑道儿子会打人了,做桩奇事。日逐这等惯了,连他不知骂是好话、骂是歹话,连他不知那个好打、那个不好打。也是你们娇养教坏了他。如今怎改得转?喜得六岁上学,先生训他,自然晓得规矩。你看他在街上走,摇摇摆摆,好个模样,替这些学生也有说有道,好不和气,怎你道他不好?且从容教导他,恕他个小。”彭氏道:“不知他小时节也好,如今一似着伤般,在家中就劣崛起来,也是我老两口儿的命。”吴婆道:“早哩,才得六七岁,那里与他一般见识得。”彭氏也应声道:“正是,罢了。”无奈这徐英一日大一日,在家一日狠一日,拿着把刀道:“我定要砍死你这老畜生、老淫妇。”捉着块石头道:“定要打杀你这老忘八、老娼根。”也曾几次对先生讲他,他越回家嚷骂不改。邻舍又有个唐少华,也来对徐英道:“小官,爷和娘养儿女也不是容易得的。莫说十个月怀着这苦,临产时也性命相搏,三年乳哺,那一刻不把心对?忙半日不与乳吃,怕饿了小厮;天色冷,怕冻了小厮;一声哭,不知为着甚么,失惊里忙来看。揩尿抹屎,哺粥喂饭,何曾空闲?大冷时夜间,一泡尿出屎出,怕不走起来收拾?还推干就湿,也不得一个好觉儿。你不听得那街上唱歌儿的道:‘奉劝人家子孙听,不敬爹娘敬何人。三年乳哺娘辛苦,十月怀耽受母恩。’学生这句句都是真话。学生你要学好,不可胡行。”徐英道:“我也知道,不知怎么见了他便生恼。”唐少华又道:“没有不是父母,你要听我说。”这徐英那里得个一日好?到得家里便旧性发了。似此又五六年,也不知被他呕了多少气。这日学中回来,道饭冷了,便骂彭氏。彭氏恼了,赶来正要打他,被他一掀一个翻筋斗,气得脸色如土。复身赶来,一把要挦他头发,被他臂上一拳,打个缩手不及。徐文正在外面与这些邻舍说天话,听得里面争嚷,知是他娘儿两个争了,正提了一根棍子赶将进去,恰遇他跑出来时,一撞也是一交。徐英早是跳去门外了。众人看见徐英,道:“做甚么?做甚么?”随即见徐文夫妇忙赶出来,道:“四邻八舍,替我拿住这忤逆贼。”徐英道:“我倒是贼?我不走,我不走。”彭氏道:“我养了他十四岁,不知费了多少辛苦。他无一日不是打便是骂,常时驮刀弄杖要杀我。适才把我推一交,要去挦他头发时,反将我臂膊上打两下,老儿走来,又被他丢一交。列位,有这等打爷骂娘的么?”徐文道:“我只打死了这畜生罢,譬如不养得。”徐英道:“你还要打死我!”便就地下一抉两抉,抉了一块大石头,道:“我先开除你这两个老强盗。”怒气填胸短发支,夙冤犹自记年时。
拟将片石除凶暴,少泄当年系颈悲。正待打来,亏得一个邻舍来德抢住了,道:“你这小官真不好。这须是我们看见的,教道乡村个个是你,也不要儿女了。”唐少华道:“学生,我们再要如何劝你?你不肯改,若打杀爷娘,连我们邻舍也不好。你走过来,依我,爹娘面前叩个头赔礼,以后再不可如此。”徐英道:“我去磕这两个强盗的头?不是他死,我死。今日不杀,明日杀,决不饶他。”众人听了,都抱不平。跳出一个邻舍李龙泉道:“论起不曾出幼,还该恕他个小,但只是做事忒不好得紧。我们不若送他到官,也惊吓他一番,等他有些怕惧。不要纵他,弄假成真,做人命干连。”便去叫了总甲。这时人住马不住,徐英道:“宁可送官,决不赔这两个强盗礼。”众人便将他拥住了,来见城上御史。这御史姓祁:冠顶神羊意气新,闲邪当道誉埋轮。
霜飞白简古遗直,身伏青蒲今诤臣。
辇毂妖狐逃皎日,郊圻骢马沐阳春。
何须持斧矜威厉,已觉声闻自轶尘。他夜间忽梦一金甲神,道:“明日可问他六月六日事,不可令二命受冤也。”早间坐堂,适值地方解进,道地方送忤逆的。御史问时,道:“小的地方有个徐文的子徐英,累累打骂父母。昨日又拿石块要打死他两个。小的拿住,送到老爷台下。”御史叫徐文道:“这是你第几个儿子?”徐文道:“小的止得这一个。”御史道:“若果忤逆,我这里正法,该死的了,你靠谁人养老?”徐文道:“只求爷爷责治,使他改悔。”御史便叫徐英,徐英上去,御史一看:短发如云仅覆肩,修眉如画恰嫣然。
瓠牙樱口真堪爱,固是当今美少年。御史心里便想道:“他恁般一个小厮,怎做出这样事来?”便叫徐英:“你父母止生得你一个,你正该孝顺他。况你年纪正小,该学好,怎忤逆父母,是甚缘故?”徐英道:“连小的也不知道甚缘故,只是见他两个,便心里不愤的。”御史把须捻上一捻,想了一会,就叫彭氏道:“这不是你儿子,是你冤家了。他今年十几岁?”彭氏道:“十四岁。”御史道:“你把那十四年前事细想一想,这一报还一报。”连把棋子敲上几声,只见彭氏脸都失色。御史道:“你快招上来。”这些邻舍听了道:“这官好糊涂,怎告忤逆,反要难为爹娘?”只见那御史道:“昨日我梦中,神人已对我说了。快将那事招来。”彭氏只顾回头看徐文,徐文已是惊呆了。御史又道:“六月六日事。”这遭彭氏惊得只是叩头道:“是,神明老爷,这事原不关妇人事,都是丈夫主谋。”御史叫徐文道:“六月六日事,你妻已招你主谋了。快快招,不招看夹棍伺候。”徐文只得把十四年前事一一招出,说:“十四年前六月初四,有个英山清凉寺和尚叫做无垢,带银一百二十两来南京印经。小人一时见财起意,于初六日晚将他绞死,这是真情。”御史道:“尸骸如今在那里?”徐文道:“现埋在家中客房床底下。”御史随着城上兵马发验。又问:“这徐英几时生的?”徐文道:“就是本月初九生的。”御史道:“这就是无垢了。”就叫徐英:“你忤逆本该打死,如今我饶你。你待做些甚么?”徐英道:“小的一向思量出家。”御史点一点头道:“也罢,我将徐文家产尽给与你,与你做衣钵之资。”只见徐英叩头道:“小人只要原谋的一百二十两,其余的望老爷给彭氏,偿他养育的恩。”御史又点头道:“果是个有些来历的,故此真性不迷。”这些邻舍听了,始知徐文谋杀无垢,徐英是无垢转世,故此还报要杀。若使前世杀他,今世又枉杀他,真不平之事。所以神人托梦,又得这神明的官勘出。须臾兵马来报,果然于徐文家取出白骨一副。御史就将徐文问拟谋财杀命斩罪,参送法司。又于徐文名下追出原谋银一百二十两、当日随身行李。其余邻里因事经久远免究。
徐英出衙门,彭氏便于房中取出他当日带来竹笼,并当日僧鞋、僧帽、僧衣、经卷还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旧名无垢,穿了当日衣帽,来谢祁御史伸冤救命大恩。那御史道:“你能再世不忘本来,也是有灵性的了。此去当努力精进,以成正果。”仍又在南京将这一百二十两银子印造《大乘》诸经,又在南京各禅刹参礼名宿。他本来根器具在,凡有点拨,无不立解。小小年纪,也会讲经说法。
真性皎月莹,岂受浮云掩。
幡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满。一时乡绅富户都说他是个再来人,都礼敬他,大有施舍。
在南京半年,他将各部真经装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辞各檀越名宿,复归英山。只见到寺山麓,光景宛然旧游。信步行去,只见寺宇虽是当年,却也不免零落,见一个小沙弥,道:“你寺里一个无垢和尚,你晓得么?”道不晓得。一个老道人道:“有一个无垢师父,是定师太徒孙,远师太徒弟。十来年前,定师太死,把他七八个银子,他说要到南京去印经,一去不来,也不知担这些银子还俗在那边?也不知流落在那边?如今现现关锁着一所关房,是他旧日的。”无垢道:“如今远师太好么?”道:“只是吃酒,一坛也醉,两坛也醉。不去看经应付,一发不兴。”无垢听了,便到殿上礼拜了世尊,把经卷都挑在殿上,打发了这些挑经卷的。这各房和尚都来看他,道那里来这标致小和尚。他就与这干和尚和南了,道:“那一位是远师父?”一个和尚道:“师祖在房中。”无垢道:“这等烦同一见。”众人道:“酒鬼那里来这相识?”无垢竟往前走,路径都是熟游,直到远公房中。此时下午,他正磁壶里装上一壶淡酒,一碟腌菜儿,拿只条瓯儿在那边吃。无垢向前道:“师父稽首。”把一个远公的酒钟便惊将落来,道:“师父那里来?”无垢道:“徒弟就是无垢。”远公道:“出家人莫打诳语。若是我徒弟去时还了俗,可也生得出你这样个小长老哩。”无垢道:“师父,我实是你再生徒弟。你把这行李竹笼认一认。”远公擦一擦模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在你手里?”无垢便将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谋害,后来托生他家,要杀他报仇,又得神托梦与祁御史,将徐文正法,把原带去银一百二十两尽行给我,我仍旧将来造经以完前愿。如今经都带在外边,连忙请远公在上忝拜了。远公道:“这等我与你再世师徒了。只是自你去后,我贪了这几钟酒,不会管家。你这些师弟师侄都是没用的,把这一个房头竟寥落了。那知你在南京吃这样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龙天保祐,使你得还家,你来我好安枕了。只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来,也不曾开,不知里面怎么的了。”无垢来开时,锁已锈定,只得敲脱。开门,里边但见:佛厨面蛛丝结定,香几上鼠矢堆完。莲经零落有风飘,琉璃无光唯月照。尘落竹床黑,苔生石凳青。点头翠竹,如喜故人来;映日碧梧,尚留当日影。无垢一看,依然当日栖止处,在就取香烛,在佛前叩了几个头,又在师祖前叩了几个头。
各房遍去拜谒,叙说前事,人人尽道稀奇。相见,无尘道:“前日师弟标致,如今越标致了。年纪老少不同,可也与无垢师弟面庞相似,一个塑子塑的。”无垢又在寺中打斋供佛,谢佛恩护祐,并供韦驮尊者,谢他托梦。又将南京人上施舍的,都拿来修戢殿宇,装彩殿中圣像,每日在殿上把造来经讽诵解悟。其时蔡老夫妇尚在,也来相见,说起也是再生儿子,各各问慰了。阖城知他这托生报仇,又不忘本来,都来参谒、施舍。他后来日精禅理,至九十二岁,趺坐而终。盖其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却终能遂其造经之愿,这事也极奇,僧人中也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