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夫志匡济,蠹简为津梁。
朝耕研田云,暮撷艺圃芳。
志不落安饱,息岂在榆枋。
材借折弥老,骨以磷逾强。
宁逐轻薄儿,肯踵铜臭郎。
七幅豁盲者,三策惊明王。
杏园舒壮游,兰省含清香。
居令愆缪格,出俾凋瘵康。
斯不愧读书,良无惭垂黄。
穷达应有数,富贵真所忘。
毋为贪心炽,竟入奸人缰。
右五言排律男儿生堕地,目必有所建立,何必一顶纱帽?但只三考道是奴才官,例监道是铜臭。这些人借了一块九折五分钱重债出门,又堂尊处三日送礼,五日送礼,一念要捉本钱,思量银子,便没作为。贡举又道日暮途穷,岁贡捱出学门,原也老迈,恩选孝廉,岂无异才?却荐剡十之一,弹章十处八,削尽英雄之气。独是发甲可以直行其志,尽展其才,便是招人忌嫉,也还经得几遭跌磕,进士断要做的。虽是这样说,也要尽其在己,把自己学问到识老才雄、悟深学富,气又足、笔又锐,是个百发百中人物。却又随流平进,听天之命,自有机缘。如张文忠五十四中进士,遭际世庙,六年拜相,做许多事业,何妨晚达?就是嘉兴有个张巽解元,文字纰缪,房官正袋在袖中,要与众人发一番笑话。不期代巡见了讨去,看做个奇卷,竟作榜首,是得力在误中。后来有一起大盗,拿银三千,央他说分上。在宾馆中遇一吏部,是本府亲家,吏部谈文,将解元文字极其指摘唾骂。骂了请教姓名,他正是解元,自觉惭惶,竟一肩为他说了这分上。是又得力在误中。人都道可以幸胜。又见这些膏梁子弟、铜臭大老得中,道可以财势求,只看崔铎,等到手成空,还有几个买了关节?自己没科举,有科举又病,进不得场,转卖与人。买得关节,被人盗去,干赔钱。买关节,被中间作事人换去,自己中不着,还有事露,至于破家丧身。被哄银子被抢,都是一点躁心,落了陷阱。又有一个也不是买关节,只为一念名心未净,被人赚掇,不唯钱财被诓,抑且身家几覆。
话说湖州有个秀才姓张,弱冠进了学。家里田连阡陌,广有金银,呼奴使婢,极其富足。娶妻沈氏,也极有姿色,最妙是个不妒。房里也安得两个有四五分姿色丫头,一个叫做兰馨,一个叫做竹秀。还有两个小厮,一个叫做绿绮,一个叫做龙纹,伏侍他。有时读书,却是:柔绿侵窗散晓阴,牙签满案独披寻。
飞花落研参朱色,竹响萧萧和短吟。倦时花径闲步:苔色半侵屐,花梢欲殢人。
阿谁破幽寂,娇鸟正鸣春。客来时,一室笑谈:对酒恰花开,诗联巧韵来。
玄诠随麈落,济济集英才。也是个平地神仙,岂是寒酸措大?
一日,只见其妻对着他道:“清庵王师父说,南乡有个道睿和尚,晓得人功名迟早、官职大小,附近乡官举监都去拜在门下,你也去问一问。”张秀才道:“怎么这师姑与这和尚熟?我停日去看他。”恰好一个朋友也来相拉,他便去见他。不知这和尚是个大光棍,原是南京人,假称李卓吾第三个徒弟,人极生得齐整,心极玲珑,口极利快,常把些玄言悟语打动乡绅,书画诗词打动文士,把些大言利嘴诳惑男妇。还有个秘法,是奉承结识尼姑。尼姑是寻老鼠的猫儿,没一处不钻到,无论贪家、富户、宦门,借抄化为名,引了个头,便时常去闯。口似蜜,骨如绵,先奉承得人喜欢,却又说些因果打动人家,替和尚游扬赞诵。这些妇女最听哄,那个不背地里拿出钱,还又撺掇丈夫护法施舍。但他得了这诀,极其兴了。还又因这些妖娆来拜师的、念佛的,引动了色火,便得两个行童徒孙,终不济事,只得重贿尼姑,叫他做脚勾搭,有那一干。或是寡妇独守空房,难熬清冷,或是妾媵,丈夫宠多,或是商贾之妇,或是老夫之妻,平日不曾餍足,他的欲心形之怨叹,便为奸尼乘机得入。还有喜淫的借此解淫,苦贫的望他济贫。都道不常近妇人面,毕竟有本领,毕竟肯奉承,毕竟不敢向人说。有这几件好,都肯偷他。只这贼秃见援引来得多,不免拣精拣肥;欲心炽,不免不存形迹。那同寺的徒弟徒孙,不免思量踹浑水、捉头儿。每每败露,每每移窠,全无定名。这番来湖州,叫做道睿,号颖如,投了个乡绅作护法,在那村里谈经说法。
这王师姑拜在他门下,因常在张家打月米,顺口替他荐扬。又有这朋友叫做钟暗然,来寻他同去。好一个精舍:径满松杉日影微,数声清梵越林飞。
花烹梭水禅情隽,菜煮蓠道味肥。
天女散花来艳质,山童面壁发新机。
一堂寂寂闲钟磬,境地清幽似者稀。先见了知客,留了茶,后见颖如。看他外貌极是老成镇重!
满月素涵色相,悬河小试机锋。
凛凛泰山乔岳,允为一世禅宗。叙了些闲文,张秀才道:“闻得老师知人休咎,功名早晚,特来请教。”颖如道:“二位高明。这休咎功名只在自身,小僧不过略为点拨耳。这也是贵乡袁了凡老先生己事。这老先生曾遇一孔星士,道他命中无子,且止一岁贡,历官知县。后边遇哲禅师指点,叫他力行善事,他为忏悔。后此老连举二子,发甲,官至主政。故此小僧道在二位,小僧不过劝行忏悔而已。就是这善行,贫者行心,富者行事,都可行得。就如袁了凡先生宝坻减粮一事,作了万善,可以准得。故此和尚也常常劝行,常常有验,初不要养供小僧,作善行也。”钟暗然道:“张兄,你尚无子,不若央颖老师起一愿,力行千善,祈得一子。这只在一年之间,就见晓报的。况且你们富家,容易行善。”张秀才道:“待回家计议。”钟暗然道:“这原是你两个做的事,该两个计议。”两个别了,一路说:“这和尚是有光景的。我自积我的阴德,他不骗我一毫。使得,使得。”钟暗然道:“也要你们应手。”果然张秀才回去计议,那尊正先听了王师姑言语,只有撺掇,如何有拦阻?着人送了二两银子、两石米,自过去求他起愿。颖如道:“这只须先生与尊正在家斋戒七日,写一疏头,上边道愿力行善事多少,求一聪明智慧、寿命延长之子就是了,何必老僧。”张秀才道:“学生不晓这科仪,一定要老师亲临。”颖如见他已着魔了,就应承他。到他家中,只见三间楼上,中悬一幅赐子白衣观音像,极其清雅。他尊正也过来相见。颖如就为他焚符起缘,烧了两个疏头,立了一个疏头。只是这和尚在楼上看了张秀才尊正,与这两个丫头,甚是动火。
呖呖一群莺啭,婀婀数枝花颤。
司空见惯犹闲,搅得山僧魂断。这边夫妻两个也应好日起愿,那边和尚自寻徒孙泄火。似此张秀才夫妻遂立了一个行善簿,上边逐日写去,今日饶某人租几斗,今日让某人利几钱,修某处桥助银几钱,砌某处路助银几钱,塑佛造经,助修寺、助造塔,放鱼虾、赎龟鳖。不上半年,用去百金。一千善立完,腹中已发芽了,便请他完愿。张秀才明有酬谢,其妻的暗有酬谢。自此之后,常常和尚得他些儿,只是和尚志不在此。
不期立愿将半年,已是生下一个儿子。生得满月,夫妻两个带了到精舍里,要颖如取名,寄在观音菩萨名下。颖如与他取名观光,送了几件出乡的小僧衣、小僧帽,与他斋佛看经,左右都出豁在张秀才身上。夫妻两个都在庵中吃斋,王师姑来陪。回家说劝,劝行善有应,不若再寻他起一个愿,求功名。张秀才道:“若说养儿子,我原有些手段,凑得来。若说中举中进士,怕本领便生疏,笔底坌滞,应不得手。”其妻道:“做看。”巧是王师姑来,见了他夫妇两个,道:“睿老爷怠慢相公、大娘。”沈氏道:“出家人甚是搅他。”王尼道:“前日不辛苦么?”沈氏道:“有甚辛苦。正在这里说,要睿师父一发为我们相公立愿,保祐他中举,我们重谢他。”王尼道:“保祐率性保个状元。中了状元,添了个护法儿,还要谢。只是要奶奶看取见尼姑,这事实搭搭做得来。上科县里周举人,还有张状元、李状元,都是他保的。我们出家人怎肯打诳语?我就去替相公说。只是北寺一尊千手眼观音要装,溪南静舍一部《法华经》缺两卷,我庵里伽蓝不曾贴金,少一副供佛铜香炉,这要相公、亲娘发心发心,先开这行善簿子起。”沈氏道:“当得,当得。”吃了些斋,就起身来见颖如。一个问讯道:“佛爷好造化。前日立愿求子的张相公,又要求个状元,要你立愿。他求个儿子,起发他布施酬谢,也得二三十两。这个愿心,怕不得他五七十金?”颖如道:“我这里少的那里是银子?”王尼道:“是,是,是少个和尚娘。”颖如道:“就是个状元,可以求得的?”王尼道:“要你的?求不来要你赔?把几件大施舍难他,一时完不来的,便好把善行不完推。这科不停当,再求那科,越好牵长去。只是架子要搭大些。”颖如道:“不是搭架子,实是要他打扫一所净室,只许童男童女往来。恨我没工夫。我也得在他家同拜祷三七日才好。”王尼道:“你没工夫我来替。”颖如道:“怕你身子不洁净。”王尼道:“你倒身子洁净么!有些符咒文疏,这断要你去的。只是多谢你些罢了。”他两个原有勾搭,也不必定要在这日,也不必说他。去回复道:“去说,满口应承,道要礼拜三七日,怕他没工夫,我道张相公怎么待,你便费这二十日工夫,张相公料不负你。”张秀才夫妇欣然打扫三间小厅,侧首三间雪洞,左首铺设一张凉床、罗帐、净几、古炉、蒲团等项。右首也是床帐,张秀才自坐。择了日,着人送了些米银子,下一请书去请他来。厅内中间摆设三世佛、玉皇各位神祇,买了些黄纸,写了些意旨,道愿行万善,祈求得中状元。只见颖如道:“我见道家上表,毕竟有个官衔,甚么上清三洞仙卿、上相九天采访使,如今你表章上也须署一个街才好。”张秀才道:“甚么官衔?填个某府某县儒学生员罢。”颖如道:“玉帝面前表章,是用本色了。但这表要直符使者传递,要进天门,送至丘、吴、张、葛各天师,转进玉帝。秀才的势怎行得动?须要假一个大官衔佥署封条牒文,方行得去。”张秀才道:“无官而以为有官,欺天了。”颖如道:“如今俗例,有借官勘合,还有私书用官封打去,图得到上官前,想也不妨。”张秀才道:“这等假甚么官?”颖如道:“圣天子百灵扶助,率性假个皇帝。”张秀才道:“这怎使得。”颖如道:“这不过一时权宜上得,你知我知,哄神道而已。”两个计议,在表亟上写一个道:“代天理物抚世长民中原天子大明皇帝张某谨封”,下用一个图书,牒上写道“大明皇帝张”,下边一个花押,都是张秀才亲笔。放在颖如房中,先发符三日,然后斋天进表。每日颖如作个佛头,张秀才夫妇随在后边念佛,做晚功课。王尼也常走来,拱得他是活佛般。若是走时,张秀才随着,丢些眼色,那沈氏一心只在念佛上,也不看他。夜间沈氏自在房中宿,有个“相见不相亲”光景。到了焚表,焚之时,颖如都将来换过了。
堪笑痴儒浪乞恩,暗中网罟落奸髡。
茫茫天远无从问,尺素何缘达帝阍。
鬼混了几日,他已拿住了把柄,也不怕事。况且日日这些娈童艳婢,引得眼中火发,常时去撩拨这两个小厮。每日龙纹、绿绮去伏侍他,一日他故意把被丢在床下,绿绮钻进去拾时,被他按住。急率走不起,叫时,适值张秀才在里边料理家事,没人在,被他弄一个像意。一个龙纹小些,他哄他作福开裆,急得他哭时,他道:“你一哭,家主知道,毕竟功德做不完,家主做不得状元,你也做不成大管家。”一破了阵,便日日戏了脸,替这两个小厮缠。倒每日张秀才夫妇两个斋戒,他却日日风流。就是兰馨、竹秀,沈氏也常使他送茶送点心与他,他便对着笑吟吟道:“亲娘,替小僧作一个福儿。”两个还不解说。后来兰馨去送茶,他做接茶,把兰馨捏上一把。兰馨放下碗,飞跑,对沈氏道:“颖如不老实。”沈氏道:“他是有德行和尚,怎干这事?你不要枉口拔舌。”兰馨也便不肯到他房里,常推竹秀去。一会竹秀去,他见无人,正在那边念经,见了竹秀,笑嘻嘻赶来,一把抱定。那竹秀倒也正经,道:“这甚模样!我家里把你佛般样待,怎么思量做这样事?”颖如笑道:“佛也是做这样事生出来的。姐姐便做这好事。”竹秀道:“你这贼秃无礼。”劈头两个栗暴。颖如道:“打凭你打,要是要的。”涎着脸儿,把身子去送,手儿去摸。不料那竹秀发起性来,乘他个不备,一掀,把颖如掀在半边,跑出房门:“千贼秃、万贼秃,对家主说,叫你性命活不成。”颖如道:“我活不成,你一家性命真在荷包里。”竹秀竟赶去告诉沈氏。颖如道:“不妙,倘或张秀才知机,将我打一顿,搜了这张纸,我却没把柄。”他就只一溜走了。
竹秀去说,沈氏道:“他是致诚人,别无此意。这你差会意,不要怪他。”只听得管门的道:“睿师太去了。”张秀才夫妇道:“难道有这样事?一定这丫头冲撞。且央王师姑接他来,终这局。”不道他先已见王师姑去了。王尼道:“佛爷,张家事还不完,怎回来了?”颖如道:“可恶张家日久渐渐怠慢我,如今状元是做不成了,他如今要保全身家,借我一千银子造殿。”王尼道:“一千银子,好一桩钱财,他怎么拿得出?”颖如道:“你只去对他说,他写的表与牒都在我身边,不曾烧,叫他想一想利害。”王尼道:“这是甚话!叫我怎么开口。”只见张家已有人来请王尼了,王尼便邀颖如同去。颖如道:“去是我断不去的,叫他早来求我,还是好事。”颖如自一径回了。
这王尼只得随着人来,先见沈氏。沈氏道:“睿师太,在这里怎经事不完去了?”王尼道:“正是,我说他为甚么就回,他倒说些闲话,说要借一千两银子,保全你们全家性命。”沈氏道:“这又好笑。前日经事不完,还要保禳甚的?”此时张秀才平日也见他些风色,去盘问这两个小厮,都说他平日有些不老成。张秀才便恼了,见了王尼道:“天下有这等贼秃,我一桩正经事,他却戏颠颠的,全没些致诚。括我小厮,要拐我丫头,是何道理?”王尼道:“极好的呢!坐在寺里,任你如花似玉的小姐奶奶拜地,问他,眼梢也不抬。”沈氏道:“还好笑,说要我一千银子,保全我一家性命。”张秀才听到这句,有些吃惊,还道是文牒都已烧去,没踪迹,道:“这秃驴这等可恶,停会着人捉来,打上一顿送官。”王师姑道:“我也道这借银事开不得口,他道你说不妨,道相公亲笔的表章文牒都不曾烧,都在他那里,叫相公想一想利害。”张秀才道:“胡说,文牒我亲眼看烧的。你对他说莫说一千,一钱也没得与他,还叫他快快离这所在。”沈氏道:“这样贪财好色的和尚,只不理他罢了,不必动气。”王师姑自回了,到庵里去回复,怨畅颖如道:“好一家主顾,怎去打断了?张相公说你不老实,戏弄他小厮、丫鬟。”颖如道:“这是真的。”王尼道:“阿弥陀佛,这只好在寺里做的,怎走到人家也是这样?就要也等我替你道达一道达才好,怎么生做!”颖如笑道:“这两个丫头究竟也还要属我,我特特起这衅儿,你说的怎么。”王尼道:“我去时,张相公大恼,要与你合嘴,亏得张大娘说罢了。”颖如笑道:“他罢我不罢,一千是决要的。”王尼道:“佛爷,你要银子做甚?”颖如道:“我不要银子,在这里做甚和尚?如今便让他些,八百断要的。再把那两个丫鬟送我,我就在这里还俗。”王尼道:“炭堑八百九百,借银子这样狠。”颖如道:“我那里问他借,是他要送我的买命钱。他若再做一做腔,我去一首,全家都死。”王尼道:“甚么大罪,到这田在?我只不说。”颖如道:“你去说,我把你加一头除;若不说,把你都扯在里边。”王尼道:“说道和尚狠,真个狠!”只得又到张家来,把颖如话细细告诉。
沈氏对张秀才道:“有甚把柄在他手里么?”张秀才又把前事一说,沈氏道:“皇帝可假得的?就烧时也该亲手烧,想是被他换去,故此他大胆。你欠主意,欠老成。”张秀才道:“这都是他主谋。”沈氏道:“须是你的亲笔。这怎么处?”张秀才道:“岂有我秀才反怕和尚之理?他是妖僧哄我,何妨!”嘴里假强,心中也突突的跳。那王尼听了“头除”这句话,便扯着沈氏打合,道:“大娘,这和尚极是了得的,他有这些乡官帮护,料不输与相公。一动不如一静,大娘劝一劝,多少撒化些,只当布施罢。常言道:做鬼要羹饭吃。”沈氏道:“他要上这许多,叫我怎做主?况这时春三二月,只要放出去,如何有银子收来与他!”王尼道:“我不晓得这天杀的,绝好一个好人,怎起这片横心?他说造殿,舍五十两与他造殿罢。”张秀才道:“没这等事。舍来没功德。”沈氏道:“罢!譬如旧年少收百十石米,赏与这秃罢。”王尼只得又去,道:“好了,吃我只替他雌儿缠,许出五十两。”颖如道:“有心破脸,只这些儿?”王尼道:“你不知道,这些乡村大户也只财主在泥块头上,就有两个银子,一两九折五分钱,那个敢少他的?肯藏在箱里?得收手罢,人极计生。”颖如道:“银子没要,便田产也好。五百两断断要的。”王尼道:“要钱的要钱,要命的要命,倒要我跑。”赶来朝着沈氏道:“说不来,凭你们。再三替你们说,他道便田产也定要足到五百。张相公,打意得过,没甚事,不要理他。作腔作势,连我也厌。”张秀才道:“没是没甚事。”沈氏道:“许出便与他,只是要还我们这几张纸。”王尼道:“若是要他还甚么几张纸,他须要拿班儿。依我五十两银子、十亩田,来我庵里交手换手罢。”张秀才假强摇头,沈氏口软,道:“便依你,只是要做得老到。”跑了两日,颖如只是不倒牙,王尼见张家夫妇着急,也狠命就敲紧。敲到五十两银子,四十亩田,实契又写在一个衙院名下,约定十月取赎。临时在清庵里交。他又不来,怕张秀才得了这把柄去,变脸要难为他。又叫徒弟法明临下一张,留着做把柄,以杜后患。张秀才没极奈何,只得到他静室。他毕竟不出来相见,只叫徒弟拿出这几张纸来。王尼道:“相公自认仔细,不要似那日不看清白。”张秀才果然细看,内一张有些疑心。法明道:“自己笔迹认不出,拿田契来比么。”张秀才翻覆又看一看,似宝一般收下袖中,还恐又变,流水去了。王尼却在那边逼了十两银子,又到张家夸上许多功。张秀才与了他五两银子、五石米,沈氏背地又与他五七两银子、几匹布。张秀才自认晦气,在家叹气叫屈,不消说了。
颖如也怕张秀才阴害他,走到杭州。他派头大,又骗着一个瞎眼人家,供养在家,已是得所了。只是颖如还放不这两个丫头下,又去到王尼庵中道:“我当日还留他一张牒文做防身的,我如今不在这边,料他害我不着。不若一发还了他,与他一个了断。如今他家收上许多丝,现在卖丝,我情愿退田与他,与我银子。这只完得旧事,新事只与我两个丫头罢了。”王尼道:“这做过的事,怎又好起浪。明明白白交与他这四张纸,怎又好说还有一张?”颖如道:“当日你原叫他看仔细,他也看出一张不像,他却又含糊收了。他自留的酒碗儿,须不关你我事。”王尼道:“是倒是,只是难叫我启口。就是你出家人,怎带这两个丫头?”颖如道:“我有了二三百银子,又有两个女人,就还了俗,那个管我。”王尼道:“一日长不出许多头发。”颖如道:“你莫管我。你只替我说。”王尼道:“不要。你还写几个字脚儿与我,省得他疑我撮空。”颖如道:“不难,我写我写。”写道:张秀才谋做皇帝文字,其真迹尚在我处,可叫他将丫头兰馨、竹秀赠我,并将前田俱还价,我当尽还之。不则出首莫怪。写了道:“歇半月我来讨回复。”去了。王尼道:“也是不了事件,还与他说一说。”又到张家来。
恰是沈氏抱着儿子吃乳,张秀才搭着肩头在那厢逗他耍。只见王尼走到相唤了。王尼对着张秀才道:“好不老成相公,当日仔细替你说?又留这空洞儿等和尚钻。”张秀才道:“甚空洞儿?”王尼道:“你当日见有一张疑心,该留住银子,问颖如要真的,怎胡乱收了,等他又起浪?”便递出这张字儿。其时兰馨在面前,王尼故意作耍景他,道:“难道这等花枝样一个姐儿,叫他去伴和尚?”沈氏道:“便与他,看他怎么放在身边。”王尼道:“放在身边,包你还两个姐姐快活?”张秀才看字,待扯,沈氏笑道:“且慢,我们计议,果若断绝得来,我就把兰馨与他。”只见兰馨便躲在屏风后哭去了。
雨余红泪滴花枝,惨结愁深不自持。
羞是书生无将略,和戎却自倩蛾眉。
正说时,却遇舅子沈尔谟来,是个义烈汉子,也是个秀才。见他夫妻不快,又听得兰馨哭,道:“妹子,将就些,莫动气。”沈氏道:“我做人极将就,他哭是怕做和尚老婆。”张秀才忙瞅一眼,沈氏道:“何妨得我哥哥极直、极出热,只为你掩耳偷铃,不寻个帮手,所以欺你。”便把这事认做自家错,道:“是我误听王尼姑,他又不合听和尚哄,写甚官衔。遭他捏住,诈去银子五十两,并田四十亩。如今又来索诈,勒要兰馨、竹秀,故此我夫妇不快,兰馨这里哭。”沈尔谟道:“痴丫头,人人寻和尚,你倒怕他。”又大声道:“妹子,这妹夫做拙了。要依他,他不要田,便与他银子,没有我那边拿来与他。丫头他也不便,好歹再与他二十两罢。不要刀口上不用,用刀背上钱。”张秀才忙摇手叫他不要说时,那里拦得住,都被王尼听了。须臾整酒在书房,三个在那边吃,沈尔谟道:“妹子,这是老未完,诈不了的。毕竟要断送这和尚才好。如今我特把尼姑听见,说我们肯与他银子,哄他来。县尊,我与妹夫都拜门生,不知收了我们多少礼,也该为我们出这番力,且待此秃来动手。”两个计议已定,只等颖如来。不期这和尚偏不失信,到得月尽来了。王尼把事说与他,道:“他舅子肯借银子,丫头与你二十两自讨。”颖如道:“怕讨不出这等好的。”王尼道:“看他势头,还掯得出。多勒他几两就是,定要这绊脚索。”颖如道:“也是,省得有了他,丢了你。”叫他明日我庵中交银。王尼来说,沈氏故意把银子与他看了,约在次日。
这边郎舅两个去见县尊,哭诉这节情事。县尊道:“有这等光棍和尚。”便分付四个差人,叫即刻拿来,并取他行李。张秀才便拿出二十两送了差人,自己还到庵里。只见王尼迎着道:“在这里等了半日。”颖如倚着在自己庵里,就出来相见。只见驼拜匣的两个后生放下拜匣,将颖如缚住。颖如忙叫徒弟时,张秀才径往外跑,又领进六个人来,道是县里访的,搜了他出入行囊。这些徒弟都各拿了他些衣钵走了,那个来顾他?带至县里,适值晚堂。县尊道:“你这秃厮,敢设局诈人?”颖如道:“张生员自谋反,怕僧人发觉,买求僧人。”县尊道:“有甚么证据?”道:“拜匣中有他文牒。”忙取出来看了,道:“这又不干钱谷刑名,是个不解事书生胡写的,你就把来做诈端。”便拔签叫打四十。一声“打”,早拿下去,张秀才用了银子,尿浸的新猫竹板子着着实打四十下,文牒烧毁,田契与银子给还。颖如下监,徒弟逃去,没人来管,不二日,血胀死了。尝戏作一颂子,云:睿和尚,祝发早披缁。夜枣三更分行者,菩提清露洒妖尼,犹自起贪痴。
睿和尚,巧计局痴迷。贪想已看盈白镪,淫心犹欲搂娇姿,一死赴泥犁。在监中搁了两日,直待禁子先递病呈,后递绝呈,才发得出来,也没个人收葬。这便是设局害人果报。
张秀才也因事体昭彰,学道以行捡退了前程。若使他当日原是个书呆子,也只朝玩夜读,不能发科甲,也还作秀才。只为贪而愚,落人机阱,又得县令怜才,知他不过一时愚呆,别无他想,这身家才保得,诈端才了得。还又至状元不做得,秀才且没了,不然事正未可知,不可为冒进的鉴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