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为误基,色为祸资。
唯贪招愆,气亦似之。
展转纠缠,宁有已时。
桀殒妹喜,纣丧酒池。
回洛亡隋,举世所。
刚愎自庸,莽也陈尸。
覆辙比比,曷不鉴兹。
聊付管彤,明者三思。
世上称为累的,是酒色财气四字。这四件,只一件也够了,况复彼此相生?故如古李白乘醉,丧身采石,这是酒祸;荀倩爱妻,情伤身毙,这是色祸;慕容彦超聚敛吝赏,兵不用力,这是财祸;贺拔岳尚气好争被杀,这是气祸。还有饮酒生气被祸的,是灌夫,饮酒骂坐,触忤田蚡,为他陷害。因色生气被祸的,是乔知之,与武三思争窈娘,为他谤杀。因财生气被祸的,是石崇,拥富矜奢,与王恺争高,终为财累。好酒渔色被祸的,是陈后主,宠张丽华、孔贵嫔,沉酣酒中,不理政事,为隋所灭。重色爱财被祸的,是唐庄宗,宠刘后,因他贪黩,不肯赏赍军士,军变致亡。这四件甚是不好。但传闻中一事,觉件件受害,都在里边,实可省人。
话说贵州有个都匀府,辖下麻哈州,也是蛮夷地方。州外有座镇国寺,寺中两房和尚。一边东房,主僧悟定。这房是守些田园花利,吃素看经,杜门不出,不管闲事的。西房一个老僧悟通,年纪七十多岁,老病在床不出。他有个徒弟妙智,年纪四十,吃酒好色,刚狠不怕事的。徒孙法明,年纪三十来岁,一身奸狡。玄孙圆静,年纪十八九,标致得似一个女人。他这房,悟通会得经营算计,田产约有千金,现银子有五七百两,因富生骄,都不学好。有了一个好徒弟,他还不足,要去寻妇人。本地有个极狡猾、略有几分家事的土皇帝,叫做田禽,字有获,是本州的礼房吏,常来寺里扯手,好的男风,倒把圆静让他。把一个禅居造得东弯西转,曲室深房,便是神仙也寻不出。
这悟通中年时曾相处一个菩提庵秋师姑,年纪仿佛,妙智也去踹得一脚浑水。当日有一个秋尼徒弟管净梵,与妙智年纪相当,被秋尼吃醋,管得紧,两个有心没相,亏得秋尼老熟病死,净梵得接脚,与妙智相往。法明又搭上他徒弟洪如海,彼此往来,已非一日。只是两个秃驴得陇望蜀,怪是两个尼姑年纪相当,生得不大有颜色,又光头光脑,没甚趣向,要寻一个妇人。师徒合计,假道人屠有名出名,讨了个官卖的强盗婆,叫做钮阿金,藏在寺中,轮流受用。那屠有名有些不快,他便贴他几两银子,叫他另讨。这屠有名拿去便嫖吃,吃得稀醉,就闯进房里寻阿金,道:“娼妇躲在那里?怎撇了我寻和尚?”妙智定要打他,法明出来兜收。屠有名道:“罢!师父没有个有名没实的,便四个一床夹夹儿。”法明连道:“通得。”便拿酒与他。他道:“酒,酒,与我好朋友。”拿住钟子不放,一面说,一面吃,道:“师父,不是我冲撞你,都是这酒。故此我怪他,要吃他下去。”绵绵缠缠,缠到二三更,灌得他动不得,才得脱身去快活。如此不止淘他一日气了。毕竟妙智狠,做一日灌他一个大醉,一条绳活活的断送了他。
三杯壮胆生仇隙,一醉昏沉赴杳冥。
浪道酒中能证圣,须知荷钟笑刘伶。自家寺里的人,并无亲戚,有了个地老虎管事,故没人来说他。搁两日,便抬到寺后,一把火烧了。这番两个放心作乐。就是两个尼姑因他不去,就常来探访他,他只留在外边自己房里,不令他到里轩,也都不知。争奈两个人供一个人,一上一落,这个人倒不空,这边两个合一个,前边到任,后边要候缺。过去佛却已索然兴尽,未来佛耳朵里听的,眼睛里看的,未免眼红耳热难熬。要让一边,又不怯气,每日定要滚做一床。只是妙智虽然年纪大些,却有本领,法明年纪虽小,人儿清秀,本事也只平常。况且每日一定让妙智打头,等了一会,欲火动了,临战时多不坚久,妇人的意思不大在他。他已识得,道:“三脚虾蟆无寻处,两脚婆娘有万千。”便留心了。去到人家看经,便去涎脸,思量勾搭。
一日,在城里一家人家看经,隔壁帘里几个内眷,内中有两个绝色。他不住偷眼去看他。那妇人恼了,折拽他,故意丢一眼,似个有情。他正看经时,把他袖底一扯。他还不解,又扯一扯。低头去看,是一个竹箬包的包儿,帘里递来的。偷便轻轻的丢在袖里,停会看时,两个火热馒头,好不欢喜。坐定又扯,又递一个火热箬包,他又接了,回头一看,却是那最标致的这个。口里喃喃假念,心里只想如何近他。一会,众人道:“那里烧布衣臭?”彼此看,没有。又一会,法明长老袖子烟出,看时袖里一块大炭,把簇新几件衣服都是酱了。
难禁眼底馋光,惹出身边烈焰。那边女子欢笑,他就满面羞惭,不终事去了。
只是这色心不死,要赌气寻一个。恰好遇着个姓贾的寡妇,原住寺中房子,法明讨房租常见的,年纪廿二三,有五六分颜色,挣得一副老脸,催修理,要让租,每常撩口。法明也常做些人情,修理先是他起银子,是他后收,便七成当八成,九分半作一钱,把这些私恩结他。丈夫病时,两个就有些摸手摸脚,只不得拢身。没了丈夫,替他看经,衬钱都肯赊,得空便做一手儿。这些邻舍是他房客,又道这是狠过阎罗王的和尚,凶似夜叉的妇人,都不敢来惹他。况且房子临着他寺中茶园,极其便当。死不满百日,他便起更来,五鼓去,常打这师父偏手。他还心里道:“我在这里虽是得手,终久贼头狗脑,不得个畅快。莫若带他进寺中,落得阔他一阔,不要等阿金这狗妇。”只道独他是个奇货装憨。这贾寡妇原是没有娘家,假说有个寡居姑娘,要去搭住,将家伙尽行卖去。一个晚出了门,转身从寺后门中,竟到了西房。进了小厅,穿过佛堂,又进了一带侧房,是悟通与圆静房;转一个小,一带砖墙小门,是妙智、法明内房。当中坐启,两边僧房,坐启后三间小轩,面前摆上许多盆景,朱栏纱窗,是他饮酒处,极其幽雅。又转侧边一带白粉门,中有一扇暗门,开进去是过廊。转过三间雪洞,一间原是阿金住,一间与贾氏。两个相见,各吃一惊。妙智道:“一家人,不要疑忌。”四个都坐在一堆,喜得这两个女眷恰好老脸,便欣然吃了一会,四个滚作一床:桃径游蜂,李蹊聚蝶。逞着这纷纷双翅,才惊嫩蕊,又入花心;凭着这婀婀娇姿,乍惹蜂黄,又沾蝶粉。鹯巍巍风枝不定,温润润花露未晞。战酣人倦,菜园中倒两个葫芦;兴尽睡浓,绿沼里乱一群鸳鹭。正是那管秽污三摩地,直叫春满梵王宫。两个好不快活。
只见一日,圆静忙忙的走来,神色都失。妙智问他是甚缘故,圆静道:“不好说得。我一向在田有获家,两边极是相好,极是相知。他的老婆怀氏与妾乐氏都叫我小师父,都是见的。有两个丫头,大的江花,十八岁,小的野棠,十三岁,时常来书房里耽茶送水。江花这丫头极好,常道:‘小师父,你这样标致,我嫁了你罢。’又替他里边的妾拿香袋与我,拿僧鞋与我,逼着要与我好。我一时间不老成,便与他相处。后来我在那边歇时,田有获毕竟替我吃酒,顽到一二更才去。去得他就蹴出来陪我。后边说出田有获妾喜我标致,要我相见。我去时,他不由分说一把抱住,道:‘小冤家,莫说他爱你,我也爱你。前日你替他在书房中做得好事,叫我看得好不气。如今你抢了我的主顾去,依然要你陪。’我见他比江花生得又好,一时间进去,出不得来,只得在那边歇了,缠了一夜辛苦。出来得迟,撞了野棠,又慌忙落了一个头上搭儿。不料野棠拾了,递与那怀氏,怀氏收了。昨日与乐氏争风,他便拿出来道:‘没廉耻?你有了个小和尚够了,还要来争。’江花来对我说,吃我走来。他来白嘴争处?”妙智道:“不妨。他也弄得你,你也弄得他小阿妈,兑换。”法明道:“不是这样说。我们做和尚的,有一件好,只怕走不进去。走了进去,到官便说不得强奸,自然替我们遮盖。田有获是个有手段光棍,他为体面,断不认帐。只是你以后不要去落局,来是断不来说的。”圆静道:“既然如此,他丫头江花要跟我逃来,索性该领来,他决不敢来讨。”法明道:“这却使不得。”果然,田有获倒说野棠造谤,打了几下。后来见圆静不来,知是实事。他且搁起,要寻事儿弄他。
恰值本州州尊升任,一个徐州同署事,是云南嵩明县人,监生出身,极是贪狠。有个儿子徐行,字能长,将二十岁。妻真氏标致,恩爱得紧。患了个弱病,医人道须得消散几时才好。田有获就荐到寺里来。徐州同道:“我见任官,须使不得。”田有获道:“暂住几日不妨。”就在西房小厅上暂住,拨了个门子、一个甲首服侍。田有获不时来望,来送小菜。他当日圆静与田有获相好时,已曾将寺中行径告诉他,他就在徐公子面前道:“徐公子,你曾散一散,到他里边去么?绝妙的好房,精致得极。”公子道:“怎不借我?”田有获道:“这借不得的。”便在徐公子耳边,附耳说了一会,徐公子笑道:“有这等事。”两个别了。田有获故意闯到圆静房里,抱住一连做了几个嘴,道:“狗才,丢得我下,一向竟不来看我,想是我冲突了你。不知是师公吃醋,还是新来收南货的徐相公,忘了我?”两个抱着笑,只是妙智怕田有获来寻圆静甚事,也赶来,却是抱住取笑。田有获忙叫:“妙公走来,你莫怪我,我两个向来相与的。只为他见怪,向来不肯望我,特来整个东道赔礼。”便拿出三钱一块银子,道:“妙公,叫道人替我做东道请他。”正说,法明走来道:“这怎要田相公作东?圆静薄情,不望相公,该罚圆静请才是。”妙智道:“也不要田相公出,也不要圆静罚。田相公到这里,当家的请罢了。”大家一笑,坐下。说起徐公子,田有获道:“这些薄情的”,把手抄一抄,道:“又恶又狠,好歹申府申道,极恶的恶人。他儿子须好待他些。”须臾摆上酒肴,田有获且去得此货。四个人猜拳行令,吃个热闹,扯住了妙智的耳朵灌,捏住了法明的鼻头要他吃,插科打诨,都尽开怀。
杯中浮绿蚁,春色满双颐。
争识留连处,个中有险巇。大家吃酒。不知这正是田有获缒住这两个,使徐公子直走魏都。
果然这徐公子悄悄步入佛堂,蹴过僧房,转入墙门,闯入小轩:静几余残局,茶炉散断烟。
萧萧檐外竹,写影上窗间。真是清雅绝人。四顾轩侧小几上,菖蒲盆边,一口小金磬,他将来“精精”三下,只听得划然一声,开出一扇门,笑嘻嘻走出两个女人来,道:“是那一个狗秃走来?”跑到中间,不提防徐公子凹在门边,早把门拦住,道:“好打和尚的,试打一打我。”抬眼看这两个:一个奶大胸高,一个头尖身小。一个胖憨憨,好座肉眠床,一个瘦伶伶,似只瘪鸭子。一个浓描眉、厚抹粉,装点个风情,一个散挽髻、斜牵袖,做出个窈窕。这是蘼芜队里蓬蒿树,饿鬼丛中救命王。这两个正要进去,不得进去,徐公子戏着脸去呆他。这边行童送茶,不见了徐公子,便赶来寻着田有获道:“徐相公在么?”田有获假醉,瞪着眼道:“一定殿上散心去了。”把法明一推,道:“你去陪一陪。”法明走得出去,只见行童慌慌张张的道:“徐相公在轩子里了。”田有获道:“也等他随喜一随喜。”那妙智听了,是有心病的,竟往里面跑来。只见徐公子把门拦住,阿金与贾寡妇截定在那里,惊得呆的一般。徐公子道:“好和尚,做得好事!我相公在这里,也该叫他陪我一陪,怎只自快活!叫门子拴这狗秃去。”妙智一时没个主意,连忙叩头道:“只求相公遮盖。”门户锁重重,深闭倾城色。
东风密相窥,漏泄春消息。那徐相公摇得头落要处。
那田有获假装着醉,一步一跌,撞将进来,道:“好处在,我一向也不知道。”见了两个妇人,道:“那里来这两个尿精?想是公子叫来的妓者,相公不要秽污佛地。”徐公子道:“他这佛地久污的了,我今日要与他清净一清净。”田有获又一把去扯妙智起来:“我这徐相公极脱洒的。”那妙智还是磕头。徐公子对田有获道:“这两个秃驴,不知那边奸拐来的,我偶然进来遇见,一定要申上司究罪,毁这寺。”田有获连连两个揖道:“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再不看学生狗面,饶了他。”徐公子道:“这断难饶的。”田有获道:“学生也陪跪,饶了他罢,等他送五十两银子买果子吃。”徐公子道:“我那里要他钱,我只要驱除这秃。”田有获道:“我就拜,一定要相公宽处。”一踵跌了一交。妙智道:“田相公处一处。”田有获道:“相公,待他尽一个礼罢。”徐公子道:“既是田先生说,送我一千。”田有获道:“来不得,来不得。吃得把这几个和尚、两个婆娘称,好歹一百。”徐公子道:“他一房性命都在我手,怎只一百两?我只叫总甲与民壮拿他。”折身就走,妙智死命扯住。田有获道:“相公,实是来不得,便二百罢。”这公子如何肯,一掯掯到五百两。诉穷苦说,先送二百两。田有获做好做歹,收了。
谩喜红颜入掌,那堪白镪归人。田有获道:“和尚,料不怕他再敢生变,且到明日来了帐。”不期到晚,妙智叹气如雷。终是法明有些见识,道:“师父,我们只藏过这两个,没了指实,就不怕他了。他现任官儿子,该在僧房里住,诈人么!”妙智道“是”,忙进里边,与这两个叙别,连夜把这两个妇人戴了幅巾缁衣。不敢出前门,怕徐公子有心伺候,掇条梯子爬墙。法明提了灯笼远远先走,妙智随了,送到菩提庵来。敲门,净梵开门,见了法明道:“甚风吹你来?”道:“送两个师父与你。”净梵到里头一相,道:“怪见有了这两个师父,竟不采我。我这里庵小,来往人多,安身不得。”妙智再三求告,许他三钱一日,先付现银十两,后边妙智为事。净梵见他久住,银子绝望,琐聒起来。两个安身不牢,只得另寻主顾去了。
妙智师徒两个如今放心,早起田有获来,要足五百两数。这两个和尚你推我攮,道:“我们和尚钱财,十方来的,得去也难消受,怎要得我们的?如今只有两条穷命在这里。他现任子弟,怎该倚官诈人?”田有获挑一句:“昨日是他拿住把柄,所以我只得替你许他。若要赖他的,须得移窠才好。”法明道:“我们原没甚的。”田有获道“若是闪了开去,可以赖得了。只是他爷在这里做官,怕有后患。”妙智道:“我还要告他。”田有获道:“告他须用我证见。不打紧,我打发他去,只要谢我。”来见徐公子道:“昨说僧人一时来不及,求公子相让。”徐公子道:“昨日我因先生说,饶了他一房性命。申到上司,怕他一房不是死?怎么还说让。”田有获把椅移一移近,道:“把柄没了,他不知藏在何处去,如今还在那边油嘴。可即回,与令尊商议摆布他。”徐公子假道:“这都是公哄我了。公缓住我,叫和尚赖我钱。”田有获道:“公子,得放手时须放手罢。”公子道:“公欺我,公欺我。”便竟自带人起身去了。田有获道:“如今他使性走去,毕竟说与乃尊,还修饰才是。”妙智道:“我们和尚,‘钱财性命,性命卵袋’,那二百两也是多的。只等他升任,田相公你作作硬证,这二百两定要还我。”田有获道:“是,是。”那厢徐公子回去,果然把这桩事说与徐州同。州同道:“怎不着人来通知我?可得千金。轻放了,轻放了。”公子道:“他昨日送得二百两,讲过今日还有三百,他竟然赖了。”徐州同顿足道:“你不老到,你不老到。不妨,有我在。”叫一个皂隶,封了一两银子,道:“老爷说公子在这厢搅扰,这些须薄意谢你的薪水之资。公子还吃得你们这里的泉水好,要两瓶。”这两个和尚得志得紧,道:“薪水不收。要水,圆静领他去打两吊桶。”差人回复。徐州同还望他来收火,发出水去,道这水不是泉水,要换,他端只将这水拿两瓶去,徐州同看了大恼。田有获原要做和尚一裆儿报仇,自己要索他百来两谢,见事走了滚,故意在徐州同面前搠他道:“他还要上司告公子。”徐州同越恼,要寻事摆布。正值本州新捉着一伙强盗杨龙等,就分付狱卒,叫“攀他做窝家,我饶他夹打”。杨龙果然死口攀了。登时出牌,差人拿妙智、法明。两个先用了一块差使钱。一到,不由分剖就夹,要他招赃。两个抵死不招,下了重监。田有获道:“他还有个圆静,是行财的,决该拿来,要他身上出豁。”徐州同即便拘来一夹,讨保,叫田有获去赴水,要他一千。圆静只得卖田卖地,苦凑五百,央田有获送去。田有获乘此机会,也写得十来亩田。不意徐州同贪心不满,又取出来一夹。这妙智是个狠和尚,气得紧,便嚷道:“我偷妇人,罪有所归。你儿子诈了我二百,你又诈我五百,还不如意?得这样钱,要男盗妇娼。”徐州同体面不像,便大恼道:“这刁秃驴,你做了强盗,怪老爷执法,污蔑我。”每人打了四十收监。与儿子计议,道刁僧留不得,取了绝呈。可怜这两个淫僧,被狱卒将来,上了匣床,脸上搭了湿毛纸。狱卒道:“这不关我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只寻徐爷去。”一时间活活闷死,倒还不如屠道人,也得一醉。
脂香粉腻惹袈裟,醉拥狂淫笑眼斜。
今日朱颜何处在,琵琶已自向他家。又:披缁只合演三车,眷恋红妆造祸芽。
怨气不归极乐国,阴风圜土鬼怜斜。
寺中悟通年纪已老,因念苦挣衣钵,一朝都尽,抑郁身死。圆静因坐窝赃,严追自缢。起根都只为一个圆静奸了田有获的妾,做了火种,又加妙智、法明拐妇人做了衅端,平白里把一个好房头至于如此。徐州同为此事,道间把做贪酷逐回。在任发狠诈人,贴状的多,倒赃的亦不少,衙门几个心腹却被拿问。田有获因署印时与徐州同过龙说事,问了徒。百姓又要抢徐州同行李,徐州同将行李悄悄的令衙役运出,被人乘机窃去许多。自己假做辞上司,一溜风赶到船边,只见四个和尚立在船边,抬头一看,一个老的不认得,这三个一个妙智,一个法明,一个圆静。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下船。数日来惊忧悒郁,感成一个怔忡,合眼便见这四个和尚。自家口里说道:“他罪不至死,就是赖了公子的钱可恼。但我父子都曾得他钱,怎就又伤他性命?原也欠理。”时常自言自语。病日重,到家便作经事超度禳解,济得甚事?毕竟没了。临没对儿子道:“亏心事莫作,枉法钱莫贪。”笑是营营作马牛,黄金浪欲满囊头。
谁知金丧人还丧,剩有污名奕世流。
喜得宦囊还好,徐公子将来从厚安葬。却常懊悔自家得了二百两,如何又对父亲说,惹出如许事端,渐觉心性乖错。向娶一妻真氏,人也生得精雅,又标致,两个甚是和睦。这番因自己心性变得不好,动辄成争。家里原有两个人,如今打发管庄的管庄,管田的管田,家里只剩得一房家人徐福,年纪三十四五,一个丫头翠羽,十五岁,一个小厮婉儿,十三岁。自己功不成,名不就,游嘻浪荡,也喜去嫖,丢了一个真氏在家,甘清守静。还又道自在外嫖,怕他在家嫖,日渐生疑。没要紧一节小事,略争一争,就在自己书房捧了个翠羽,整整睡了半月,再不到真氏房中。真氏只因当他不得的暴戾,来不来凭他。他倒疑心,或时将他房门外洒灰记认,或时暗将他房门粘封皮。那真氏觉得,背地冷笑。偏古怪,粘着封儿常被老鼠因是有浆咬去,地下灰长因猫狗走过踏乱,他就胡言枉语来争。这真氏原是个本分人,先着了气,不和他争。他便道有虚心事,故此说不出,这是一疑无不疑。
一日,从外边来,见一个小和尚一路里摇摇摆摆走进来,连忙赶上,转一个弯就不见了,竟追进真氏房中。只见真氏独坐刺绣。真氏见他竖起两道眉,睁起两只眼,不知着甚头由,倒也一慌。他自赶到,床上张一张,帐子掀一掀,床下望一望,把棍子搠两搠,床顶上跳起一看,两只衣橱打开来寻,各处搜遍。真氏寻思倒好笑他。他还道:“藏得好,藏得好。”出去又到别处寻。叫过翠羽要说,翠羽道实没有,拶婉儿,婉儿说是没人。还到处寻觅嚷叫。从此竟不进真氏房中,每晚门户重重,自去关闭记认。真氏见这光景,心中不快,道:“遇这等丈夫,无故受他这等疑忌,不如一死罢了。”倒是徐福妻子和氏道:“大娘,你若一死,倒洗不清。耐烦,再守三头五月,事决明白。他回心转意,还有和美日子。自古道得好:好死不如恶活,且自宽心。”可怜那真氏呵:愁深日似深填黛,恨极时将泪洗妆。
一段无辜谁与诉,几番刺绣不成行。
徐公子书房与真氏卧房隔着一墙,这日天色已晚,徐公子无聊无赖,在花径闲行。只见墙上一影,看时却是一个标致和尚,坐起墙上,向着内房里笑。徐公子便怒从心起,抉起一块砖打去,这砖偏格在树上落下,和尚已是跨落墙去了。徐公子看了大怒:墙阴花影摇,纤月落人影。
遥想孤帏中,双星应耿耿。道:“罢,罢。他今日真赃实犯,我杀他不为过了。”便在书房中,将一口剑在石上磨,磨得风快。赶进房来,又道:“且莫造次,再听一听。”只听得房中大有声响,道:“这淫妇与这狗秃正高兴哩。”一脚踢去,踢开房门。真氏在梦中惊醒,问是谁,徐公子早把剑来床上乱砍。真氏不防备的,如何遮掩得过,可怜一个无辜好女人,死在剑锋之下。
身膏白刃冤难白,血与红颜相映红。案上一灯,欲明欲灭,徐公子拿过来照时,只见床上止得一个真氏,拥着一条被,身中几剑气绝。徐公子道:“不信这狗秃会躲。”又听得床下有声,道:“狗秃在了。”弯着腰,忙把剑在床底下搠去。一连两搠,一只狗弃命劈脸跳出来。徐公子惊了一跌,方知适才听响的是狗动。还痴心去寻这和尚,没有。坐在房中,想这事如何结煞,想一想道:“如今也顾不得丑名,也顾不得人性命。”竟提了剑走出中堂来叫:“徐福!徐福!”和氏道:“相公昨日打发去庄上未回。”徐公子道:“这等怎处?”没处摆布,这做婉儿不着。赶到灶前来叫婉儿,叫了八九声,只见他应了,又住,等了一会,带着睡踵将出来。徐公子等得不耐烦,一剑砍去,便砍死了。一连杀了两个人,手恰软了,又去擂了半日,切下两个头。
已是天亮,和氏与翠羽起来,看见灶下横着婉儿的尸,房中桌上摆着两个头,公子提着一把剑呆坐,床里真氏血流满床。和氏暗想:“自己丈夫造化,不然就是婉儿了。”忽然见徐公子吃了些早饭,提头而去。两个看着真氏痛哭,替他叫冤说苦。这徐公子已赶到县间去,哄动一城人,道徐家杀死奸夫奸妇,也有到他家看的,也有到县前看的,道真是个汉子连真家也有两三个秀才,羞得不敢出头,只着人来看打听。须臾县尊升堂,姓饶,贵州人,选贡,精明沉细,是个能吏。放投文,徐公子就提了头过去,道:“小人徐州同子徐行,有妻真氏,与义男婉儿通奸,小人杀死,特来出首。”那饶县尊就出位来,道:“好一个勇决汉子,只不是有体面人家做的事。”一眼看去,见一颗头一点儿的,便叫取头上来,却见一个妇人头,颇生得好,一个小厮,头发才到眉。县尊便道:“这小厮多少年纪了?”徐行道:“十四岁。”那县尊把带掇了一掇,头侧了一侧,叫打轿相验,竟到他家。轿后拥上许多人。县尊下轿进去,道:“尸首在那边?”徐行道:“在房里。”进房,却见床上一个没头女尸,身上几剑,连被砍的身上还紧紧裹着一条被。县尊看了道:“小厮尸怎不在一处?”道在灶前。到灶前,果见小厮尸横在地上,身中一剑,上身着一件衣服,下身穿一条裤子。县尊叫扯去裤子,一看,叫把徐行锁了,并和氏、翠羽都带到县里,道:“徐行,你这奴才,自古撒手不为奸。他一个在床上,一个在灶前,就难说了。况且你那妻子尚紧拥着一条被,小厮又着条裤,这奸的事越说不去了。若说平日,我适才验小厮尚未出幼,你怎么诬他?这明明你与妻子不睦,将来杀死,又妄杀一个小厮解脱。你欺得谁?”叫取夹棍,登时把徐行夹起来。徐行道:“实是见一和尚扒墙进真氏房中,激恼杀的。”县尊道:“这等小厮也是枉杀了。你说和尚,你家曾与那寺和尚往来?叫甚名字?”徐行回话不来,叫丢在丹墀内。叫和氏道:“真氏平日可与人有奸么?”和氏道:“真氏原空房独守,并没有奸。只是相公因嫖,自己不在家,疑心家中或者有奸情,镇日闹吵。昨晚间就是婉儿并不曾进真氏房中,不知怎的杀了真氏,又杀小厮。”叫翠羽,翠羽上去与和氏一般说话。县尊道:“徐行,你怎么解?”徐行只得招了,因疑杀妻,恐怕偿命,因此又去杀仆自解。县尊大恼,道:“既杀他身,又污他名,可恶之极。”将来重打四十。
这番真家三两个秀才来讨命,道:“求大宗师正法抵命,以泄死者之冤。”县尊:“抵命不消讲了。”随出审单道:真氏当傲狠之夫,恬然自守,略无怨尤,贤矣。徐行竟以疑杀之,且又牵一小童以污蔑,不惨而狡欤?律以无故杀妻,一绞不枉。把徐行做了除无故杀死义男、轻罪不坐外,准无故杀妻律,该秋后处决。解道院,复行本府刑厅审。徐行便去央分上,去取供房用钱,要图脱身。不知其情既真,人所共恶,怎生饶得?刑厅审道:徐行无故惨杀二命,一绞不足以谢两冤。情罪俱真,无容多喙。累次解审,竟死牢中。冤冤查报不相饶,圜土游魂未易招。犹记两髠当日事,囹圄囊首也萧条。
这事最可怜的是一个真氏,以疑得死,次之屠有名,醉中杀身。其余妙智,虽死非罪,然阴足偿屠有名;徐行父子,阴足偿妙智、法明;法明死刑,圆静死缢,亦可为不守戒律,奸人妇女果报。田禽淫人遗臭,诈人得罪,亦可为贪狡之警。总之,酒色财气四字,致死致祸,特即拈出,以资世人警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