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听之(四)
(50则)
有妾多智勇者
马德重言:沧州城南,盗劫一富室,已破扉入,主人夫妇并被执,众莫敢谁何。有妾居东厢,变服逃匿厨下,私语灶婢曰:“主人在盗手,是不敢与斗。渠辈屋脊各有人,以防救应;然不能见檐下。汝扶后窗循檐出,密告诸仆:各乘马执械,四面伏三五里外。盗四更后必出。四更不出,则天晓不能归巢也。出必挟主人送;苟无人阻,则行一二里必释,不释恐见其去向也。俟其释主人,急负还而相率随其后,相去务在半里内。彼知返斗即奔还,彼止亦止,彼行又随行。再返斗仍奔,再止仍止,再行仍随行。如此数四,彼不返斗则随之。得其巢,彼返斗则既不得战,又不得遁,逮至天明,无一人得脱矣。”婢冒死出告,众以为中理,如其言,果并就擒。重赏灶婢。妾与嫡故不甚协,至是亦相睦。后问妾何以办此?泫然曰:“吾故盗魅某甲女,父在时,尝言行劫所畏惟此法,然未见用之者。今事急姑试,竟侥幸验也。”故曰,用兵者务得敌之情。又曰,以贼攻贼。
有狐居人家空屋中
戴东原言:有狐居人家空屋中,与主人通言语,致馈遗,或互假器物,相安若比邻。
一日,狐告主人曰:“君别院空室,有缢鬼多年矣。君近拆是屋,鬼无所栖,乃来与我争屋。时时现恶状,恐怖小儿女,已自可憎;又作祟使患寒热,尤不堪忍。某观道士能劾鬼,君盍求之除此害。”主人果求得一符,焚于院中。俄暴风骤起,声轰然如雷霆,方骇愕间,闻屋瓦格格乱鸣,如数十人奔走践踏者,屋上呼曰:“吾计大左,悔不及。顷神将下击,鬼缚而吾亦被驱,今别君去矣。”盖不忍其愤,急于一逞,未有不两败俱伤者。观于此狐,可为炯鉴。
又吕氏表兄言(忘其名字,先姑之长子也):有人患狐祟,延术士焚咒。狐去而术士需索无厌,时遣木人纸虎之类至其家扰人。赂之,暂止。越旬日复然,其祟更甚于狐。携家至京师避之,乃免。锐于求胜,借助小人,未有不遭反噬者。此亦一征矣。
山精
乌鲁木齐参将海起云言:昔征乌什时,战罢还营,见崖下树桠间一人探首外窥。疑为间谍,奋矛刺之(军中呼矛曰苗子,盖声之转),中石上,火光激迸,矛折,臂几损。疑为目眩,然矛上地上皆有血迹,不知何怪。余谓此必山精也。深山大泽,何所不育。《白泽图》所载,虽多附会,殆亦有之。
又言:有一游兵,见黑物蹲石上,疑为熊,引满射之。三发皆中,而此物夷然如不知。骇极,驰回呼伙伴,携铳往,则已去矣。余谓此亦山精耳。
长姐
常山峪道中加班轿夫刘福言(九卿肩舆,以八人更番,出京则加四人,谓之加班):长姐者,忘其姓,山东流民之女。年十五六,随父母就食于赤峰(即乌蓝哈达。乌蓝译言红,哈达译言峰也。今建为赤峰州),租田以耕。
一日,入山采樵,遇风雨,避岩下。雨止已昏黑,畏虎不敢行,匿草间。遥见双炬,疑为虎目。至前,则官役数人,衣冠不古不今,叱问何人,以实告。官坐石上,令曳出。众呼跪,长姐以为山神,匍匐听命。官曰:“汝夙孽应充我食。今就擒,当啖尔。速解衣伏石上,无留寸缕,致挂碍齿牙。”知为虎王,觳觫诉免。官曰:“视尔貌尚可,肯侍我寝,当赦尔。后当来往于尔家,且福尔。”长姐愤怒跃起曰:“岂有神灵肯作此语?必邪魅也。啖则啖耳,长姐良家女,不能蒙面作此事。”拾石块奋击,一时奔散。此非其力足胜之,其气足胜之,其贞烈之心足以帅其气也。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角妓玉面狐
张太守墨谷言:德、景间有富室,恒积谷而不积金,防劫盗也。康熙、雍正间,岁频歉,米价昂。闭禀不肯粜升合,冀米价再增。乡人病之,而无如何。有角妓号玉面狐者曰:“是易与,第备钱以待可耳。”乃自诣其家曰:“我为鸨母钱树,鸨母顾常虐我。昨与勃谿,约我以千金自赎。我亦厌倦风尘,愿得一忠厚长者托终身,念无如公者。公能捐千金,则终身执巾栉。闻公不喜积金,即钱二千贯亦足抵。昨有木商闻此事,已回天津取资。计其到,当在半月外。我不愿随此庸奴。公能于十日内先定,则受德多矣。”张故惑此妓,闻之惊喜,急出谷贱售。廪已开,买者坌至,不能复闭,遂空其所积,米价大平。谷尽之日,妓遣谢富室曰:“鸨母养我久,一时负气相诟,致有是议,今悔过挽留,义不可负心。所言姑俟诸异日。”富室原与私约,无媒无证,无一钱聘定,竟无如何也。此事李露园亦言之,当非虚谬。闻此妓年甫十六七,遽能办此,亦女侠哉!
某孝廉四十无子
丁药圃言:有孝廉年四十无子,买一妾,甚明慧。嫡不能相安,旦夕诟谇。越岁,生一子。益不能容,竟转鬻于远处。孝廉惘惘如有失。独宿书斋,夜分半寐,妾忽搴帷入。惊问:“何来?”曰:“逃归耳。”孝廉沉思曰:“逃归虑来追捕,妒妇岂肯匿?且事已至此,归何所容?”妾笑曰:“不欺君,我实狐也。前以人来,人有人理,不敢不忍诟;今以狐来,变幻无端,出入无迹,彼乌得而知之?”因嬿婉如初。
久而渐为僮婢泄,嫡大恚,多金募术士劾治。一术士檄将拘妾至,妾不服罪,攘臂与术士争曰:“无子纳妾,则纳为有理;生子遗妾,则夫为负心。无故见出,罪不在我。”术士曰:“既见出矣,岂可私归?”妾曰:“出母未嫁,与子未绝;出妇未嫁,于夫亦未绝。况鬻我者妒妇,非见出于夫。夫仍纳我,是未出也,何不可归?”术士怒曰:“尔本兽类,何敢据人理争?”
妾曰:“人变兽心,阴律阳律皆有刑。兽变人心,反以为罪,法师据何宪典耶?”术士益怒曰:“吾持五雷法,知诛妖耳,不知其他。”妾大笑曰:“妖亦天地之一物,苟其无罪,天地未尝不并育。上帝所不诛,法师乃欲尽诛乎?”术士拍案曰:“媚惑男子,非尔罪耶?”妾曰:我以礼纳,不得为媚惑;倘其媚惑,则摄精吸气,此生久槁矣。今在家两年,复归又五六年,康强无恙,所谓媚惑者安在?法师受妒妇多金,锻炼周内,以酷济贪耳,吾岂服耶!问答之顷,术士顾所召神将,已失所在。无可如何,嗔目曰:“今不与尔争,明日会当召雷部。”明日,嫡再促设坛;则宵遁矣。
盖所持之法虽正,而法以贿行,故魅亦不畏,神将亦不满也。相传刘念台先生官总宪时,题御史台一联曰:“无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可谓知本矣。
乡人患疫
莫雪崖言:有乡人患疫,困卧草榻,魂忽已出门外,觉顿离热恼,意殊自适。然道路都非所曾经,信步所之。偶遇一故友,相见悲喜。忆其已死,忽自悟曰:“我其入冥耶?”友曰:“君未合死,离魂到此耳。此境非人所可到,盍同游览,以广见闻。”因随之行,所经城市墟落,都不异人世;往来扰扰,亦各有所营。见乡人皆目送之,然无人交一语也。乡人曰:“闻有地狱,可一观乎?”友曰:“地狱如囚牢,非冥官不能启,非冥吏不能导,吾不能至也。有三数奇鬼,近乎地狱,君可以往观。”因改循歧路,行半里许,至一地,空旷如墟墓。见一鬼,状貌如人,而鼻下则无口。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巧于应对,谀词颂语,媚世悦人,故受此报,使不能语;或遇焰口浆水,则饮以鼻。”又见一鬼尻耸向上,首折向下,面著于腹,以两手支柱而行。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妄自尊大,故受此报,使不能仰面傲人。”又见一鬼,自胸至腹,裂罅数寸,五脏六腑,虚无一物。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城府深隐,人不能测,故受是报,使中无匿形。”又见一鬼,足长二尺,指巨如椎,踵巨如斗,重如千斛之舟,努力半刻,始移一寸。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高材捷足,事事务居人先,故受此报,使不能行。”又见一鬼,两耳拖地,如曳双翼,而混沌无窍。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怀忌多疑,喜闻蜚语,故受此报,使不能听。是皆按恶业浅深,待受报期满,始入转轮。其罪减地狱一等,如阳律之徒流也。”
俄见车骑杂遝,一冥官经过,见乡人,惊曰:“此是生魂,误游至此,恐迷不得归。谁识其家,可导使去。”友跪启是旧友。官即令送返。将至门,大汗而醒,自是病愈。雪崖天性爽朗,胸中落落无宿物;与朋友谐戏,每俊辩横生。此当是其寓言,未必真有。然庄生·列子,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不必刻舟求剑尔。
书生月夕遇姣妇
陈半江言:有书生月夕遇一妇,色颇姣丽,挑以微词,欣然相就。自云家在邻近,而不肯言姓名。又云夫恒数日一外出,家有后窗可开,有墙缺可逾,遇隙即来,不能预定期也。如是五六年,情好甚至。
一岁,书生将远行,妇夜来话别。书生言随人作计,后会无期。凄恋万状,哽咽至不成语。妇忽嬉笑曰:“君如此情痴,必相思致疾,非我初来相就意。实与君言,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人与鬼婢,无不病且死,阴剥阳也。惟我以爱君韶秀,不忍玉折兰摧,故必越七八日后,待君阳复,乃肯再来。有剥有复,故君能无恙。使遇他鬼,则纵情冶荡,不出半载,索君于枯鱼之肆矣。我辈至多,求如我者则至少,君其宜慎。感君义重,此所以报也。”语讫,散发吐舌作鬼形,长啸而去。书生震栗几失魂,自是虽遇冶容,曾不侧视。
交河有为盗诬引者
王梅序言:交河有为盗诬引者,乡民朴愿,无以自明,以赂求援于县吏。吏闻盗之诬引,由私调其妇,致为所殴,意其妇必美,却赂而微示以意曰:“此事秘密,须其妇潜身自来,乃可援方略。”居间者以告乡民。乡民惮死失志,呼妇母至狱,私语以故。母告妇,咈然不应也。
越两三日,吏家有人夜扣门。启视,则一丐妇,布帕裹首,衣百结破衫,闯然入。问之不答,且行且解衫与帕,则鲜妆华服艳妇也。惊问所自,红潮晕颊,俯首无言,惟袖出片纸,就所持灯视之,某人妻三字而已。吏喜过望,引入内室,故问其来意。妇掩泪曰:“不喻君语,何以夜来?既已来此,不必问矣,惟祈毋失信耳。”吏发洪誓,遂相嬿婉。潜留数日,大为妇所蛊惑,神志颠倒,惟恐不得当妇意。妇暂辞去,言村中日日受侮,难于久住,如城中近君租数楹,便可托庇荫,免无赖凌藉,亦可朝夕相往来。吏益喜,竟百计白其冤。狱解之后,遇乡民,意甚索漠,以为狎昵其妇,愧相见也。
后因事到乡,诣其家,亦拒不见。知其相绝,乃大恨。会有挟妓诱博者讼于官,官断妓押归原籍,吏视之,乡民妇也,就与语。妇言苦为夫禁制,悔相负,相忆殊深。今幸相逢,乞念旧时数日欢,免杖免解。吏又惑之,因告官曰:“妓所供乃母家籍,实县民某妻,宜究其夫。”盖觊怂恿官卖,自买之也。遣拘乡民,乡民携妻至,乃别一人。问乡里皆云不伪。问吏何以诬乡民?吏不能对,答曰风闻。问闻之何人?则噤无语。呼妓问之,妓乃言吏初欲挟污乡民妻,妻念从则失身,不从则夫死,值妓新来,乃尽脱簪珥,赂妓冒名往,故与吏狎识。今当受杖,适与相逢,因仍诳托乡民妻,冀脱棰楚。不虞其又有他谋,致两败也。官覆勘乡民,果被诬。姑念其计出救死,又出于其妻,释不究,而严惩此吏焉。
神奸巨蠹,莫吏若矣,而为村妇所笼络,如玩弄婴孩。盖愚者恒为智者败,而物极必反,亦往往于所备之所,有智出其上者,突起而胜之。无往不复,天之道也。使智者终不败,则天地间惟智者存,愚者断绝矣,有是理哉!
鬼魇人至死
鬼魇人至死,不知何意。倪余疆曰:“吾闻诸施亮生矣,取啖其生魂耳。盖鬼为余气,渐消渐减,以至于无;得生魂之气以益之,则又可再延。故女鬼恒欲与人狎,摄其精也。男鬼不能摄人精,则杀人而吸其生气,均犹狐之采补耳。”
因忆刘挺生言:康熙庚子,有五举子晚遇雨,栖破寺中。四人已眠,惟一人眠未稳,觉阴风飒然,有数黑影自牖入,向四人嘘气,四人即梦魇。又向一人嘘气,心虽了了,而亦渐昏瞀,觉似有拖曳之者。乃稍醒,已离故处,似被絷缚,欲呼则噤不能声;视四人亦纵横偃卧。众鬼共举一人啖之,斯须而尽;又以次食二人。至第四人,忽有老翁自外入,厉声叱曰:“野鬼无造次!此二人有禄相,不可犯也。”众鬼骇散。
二人倏然自醒,述相见相同。后一终于教谕,一终于训导。鲍敬亭先生闻之;笑曰:“平生自薄此官,不料为鬼神所重也。”观其所言,似亮生之说不虚矣。
朱立园奇遇
李庆子言:朱生立园,辛酉北应顺天试。晚过羊留之北,因绕避泥泞,遂迂回失道,无逆旅可栖。遥见林外有人家,试往投止。至则土垣瓦舍,凡六七楹,一童子出应门。朱具道乞宿意。一翁衣冠朴雅,延宾入,止旁舍中。呼灯至,黯黯无光。翁曰:“岁歉油不佳,殊令人闷,然无如何也。”又曰:“夜深不能具肴馔,村酒小饮,勿以为亵。”意甚款洽。朱问:“家中有何人?”曰:“零丁孤苦,惟老妻与僮婢同居耳。”问朱何适,朱告以北上。曰:“有一札及少物欲致京中,僻路苦无书邮。今遇君甚幸。”朱问:“四无邻里,独居不怖乎?”曰:“薄田数亩,课奴辈耕作,因就之卜居。贫无储蓄,不畏盗也。”朱曰:“谓旷野多鬼魅耳。”翁曰:“鬼魅即未见,君如怖是,陪坐至天曙,可乎?”因借朱纸笔,入作书札;又以杂物封函内,以旧布裹束,密缝其外。付朱曰:“居址已写于函上,君至京拆视自知。”天曙作别,又切嘱信物勿遗失,始殷勤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