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闻俶扰,亟来视。士人告以故。僧憬然曰:“我弟子居此室,患瘵而死,非汝之故耶?”画不应,既而曰:“佛门之大,何所不容。和尚慈悲,宜见救度。”士怒曰:“汝杀一人矣,今再纵汝,不知当更杀几人。是惜一妖之命,而戕无算人命也。小慈是大慈之贼,上人勿吝。”遂投之炉中。烟焰一炽,血腥之气满室,疑所杀不止一人矣。后入夜,或嘤嘤有泣声。士人曰:“妖之余气未尽,恐久且复聚成形。破阴邪者惟阳刚。”乃市爆竹之成串者十余(京师谓之火鞭),总结其信线为一,闻声时骤然爇之,如雷霆砰磕,窗扉皆震,自是遂寂。
除恶务本,此士人有焉。
有与狐为友者
有与狐为友者,天狐也,有大神术,能摄此人于千万里外。凡名山胜境,恣其游眺,弹指而去,弹指而还,如一室也。尝云:“惟贤圣所居不敢至,真灵所驻不敢至,余则披图按籍,惟意所如耳。”
一日,此人祈狐曰:“君能携我于九州之外,能置我于人闺阁中乎?”狐问何意。曰:“吾尝出入某友家,预后庭丝竹之宴。其爱妾与吾目成,虽一语未通,而两心互照。但门庭深邃,盈盈一水,徒怅望耳。君能于夜深人静,摄我至其绣闼,吾事必济。”狐沉思良久,曰:“是无不可。如主人在何?”曰:“吾侦其宿他姬所而往也。”后果侦得实,祈狐偕往。狐不俟其衣冠,遽携之飞行。至一处,曰:“是矣。”瞥然自去。此人暗中摸索,不闻人声,惟觉触手皆卷轴,乃主人之书楼也。知为狐所弄,仓皇失措,误触一几倒,器玩落板上,碎声砰然。守者呼:“有盗!”僮仆坌至,启锁明烛,执械入。见有人瑟缩屏风后,共前击仆,以绳急缚。就灯下视之,识为此人,均大骇愕。
此人故狡黠,诡言偶与狐友忤,被提至此。主人故稔知之,拊掌揶揄曰:“此狐恶作剧,欲我痛抶君耳。姑免笞,逐出!”因遣奴送归。
他日,与所亲密言之,且詈曰:“狐果非人,与我相交十余年,乃卖我至此。”所亲怒曰:“吾与某交,已不止十余年,乃借狐之力,欲乱其闺阃,此谁非人耶?狐虽愤君无义,以游戏儆君,而仍留君自解之路,忠厚多矣。使待君华服盛饰,潜挈置主人卧榻下,君将何词以自文?由此观之,彼狐而人,君人而狐者也。尚不自反耶?”此人愧沮而去。狐自此不至,所亲亦遂与绝。郭彤纶与所亲有瓜葛,故得其详。
老儒刘泰宇
老儒刘泰宇,名定光,以舌耕为活。有浙江医者某,携一幼子流寓,二人甚相得,因卜邻。子亦韶秀,礼泰宇为师。医者别无亲属,濒死托孤于泰宇。泰宇视之如子。适寒冬,夜与共被。有杨甲为泰宇所不礼,因造谤曰:“泰宇以故人之子为娈童。”泰宇愤恚,问此子知尚有一叔,为粮艘旗丁掌书算。因携至沧州河干,借小屋以居;见浙江粮艘,一一遥呼,问有某先生否。数日,竟得之,乃付以侄。其叔泣曰:“夜梦兄云,侄当归。故日日独坐舵楼望。兄又云:‘杨某之事,吾得直于神矣。’则不知所云也。”泰宇亦不明言,悒悒自归。迂儒拘谨,恒念此事无以自明,因郁结发病死。灯前月下,杨恒见其怒目视。杨故犷悍,不以为意。数载亦死。妻别嫁,遗一子,亦韶秀。有宦室轻薄子,诱为娈童,招摇过市,见者皆太息。
泰宇,或云肃宁人,或云任丘人,或云高阳人。不知其审,大抵住河间之西也。迹其平生,所谓殁而可祀于社者欤!此事在康熙中年,三从伯灿宸公喜谈因果,尝举以为戒。久而忘之。戊午五月十二日,住密云行帐,夜半睡醒,忽然忆及,悲其名氏翳如。至滦阳后,为录大略如右。
镇番常守福
常守福,镇番人。康熙初,随众剽掠,捕得当斩。曾伯祖光吉公时官镇备守备,奇其状貌,请于副将韩公免之,且补以名粮,收为亲随。光吉公罢官归,送公至家,因留不返。从伯祖钟秀公尝曰:“常守福矫捷绝伦,少时尝见其以两足挂明楼雉堞上,倒悬而扫砖线之雪,四周皆净(剧盗多能以足向上,手向下,倒抱楼角而登。近雉堞处以砖凸出三寸,四周镶之,则不能登,以足不能悬空也。俗谓砖线)。持帚翩然而下,如飞鸟落地,真健儿也。”
后光吉公为娶妻生子。闻今尚有后人,为四房佃种云。
凡戏无益
门联唐末有之,蜀辛寅逊为孟昶题桃符,“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二语是也。但今以朱笺书之为异耳。余乡张明经晴岚,除夕前自题门联曰:“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适有锻铁者求彭信甫书门联,信甫戏书此二句与之。两家望衡对字,见者无不失笑。二人本辛酉拔贡同年,颇契厚,坐此竟成嫌隙。
凡戏无益,此亦一端。又董曲江前辈喜谐谑,其乡有演剧送葬者,乞曲江于台上题一额。曲江为书“吊者大悦”四字,一邑传为口实,致此人终身切齿,几为其所构陷。后曲江自悔,尝举以戒友朋云。
张某之妇魂
董秋原言:有张某者,少游州县幕。中年度足自赡,即闲居以莳花种竹自娱。偶外出数日,其妇暴卒。不及临诀,心恒怅怅如有失。
一夕,灯下形见,悲喜相持。妇曰:“自被摄后,有小罪过待发遣,遂羁绊至今。今幸勘结,得入轮回,以距期尚数载,感君忆念,祈于冥官,来视君,亦夙缘之未尽也。”遂相缱绻如平生。自此人定恒来,鸡鸣辄去。嬿婉之意有加,然不一语及家事,亦不甚问儿女,曰:“人世嚣杂,泉下人得离苦海,不欲闻之矣。”一夕,先数刻至,与语不甚答,曰:“少迟君自悟耳。”俄又一妇搴帘入,形容无二,惟衣饰差别,见前妇惊却。前妇叱曰:“淫鬼假形媚人,神明不汝容也!”后妇狼狈出门去。此妇乃握张泣。张惝恍莫知所为。妇曰:“凡饿鬼多托名以求食,淫鬼多假形以行媚,世间灵语,往往非真。此鬼本西市娼女,乘君思忆,投隙而来,以盗君之阳气。适有他鬼告我,故投诉社公,来为君驱除。彼此时谅已受笞矣。”问:“今在何所?”曰:“与君本有再世缘,因奉事翁姑,外执礼而心怨望,遇有疾病,虽不冀其死,亦不迫切求其生。为神道所录,降为君妾。又因怀挟私愤,以语激君,致君兄弟不甚睦,再降为媵婢。须后公二十余年生,今尚浮游墟墓间也。”张牵引入帏。曰:“幽明路隔,恐干阴谴,来生会了此愿耳。”呜咽数声而灭。时张父母已故,惟兄别居。乃诣兄具述其事,友爱如初焉。
有子殒身报父仇
有嫠妇年未二十,惟一子,甫三四岁。家徒四壁,又鲜族属,乃议嫁。妇色颇艳。其表戚某甲,密遣一妪说之曰:“我于礼无娶汝理,然思汝至废眠食。汝能托言守志,而私昵于我,每月给资若干,足以赡母子。两家虽各巷,后屋则仅隔一墙,梯而来往,人莫能窃也。”妇惑其言,遂出入如夫妇。外人疑妇何以自活,然无迹可见,姑以为尚有蓄积而已。久而某甲奴婢泄其事。
其子幼,即遣就外塾宿。至十七八,亦稍闻繁言。每泣谏,妇不从;狎昵杂坐,反故使见闻,冀杜其口。子恚甚,遂白昼入某甲家,剚刃于心,出于背,而以“借贷不遂,遭其轻薄,怒激致杀”首于官。官廉得其情,百计开导,卒不吐实,竟以故杀论抵。乡邻哀之,好事者欲以片石表其墓,乞文于朱梅崖前辈。梅崖先一夕梦是子,容色惨沮,对而拱立,至是憬然曰:“是可毋作也。不书其实,则一凶徒耳,乌乎表?书其实,则彰孝子之名,适以伤孝子之心,非所以安其灵也。”遂力沮罢其事。是夕,又梦其拜而去。是子也,甘殒其身,以报父仇,复不彰母过以为父辱,可谓善处人伦之变矣。或曰:“斩其宗祀,祖宗恫焉。盍待生子而为之乎?”是则讲学之家,责人无已,非余之所敢闻也。
小人之谋
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实信。李云举言其兄宪威官广东时,闻一游士性迂僻,过岭干谒亲旧,颇有所获。归装襆被衣履之外,独有二巨箧,其重四人乃能舁,不知其何所携也。
一日,至一换舟处,两舷相接,束以巨绳,扛而过。忽四绳皆断如刃截,訇然堕板上。两箧皆破裂,顿足悼惜。急开检视,则一贮新端砚,一贮英德石也。石箧中白金一封,约六七十两,纸裹亦绽。方拈起审视,失手落水中。倩渔户投水求之,仅得小半。方懊丧间,同来舟子遽贺曰:“盗为此二箧,相随已数日,以岸上有人家,不敢发。吾惴惴不敢言。今见非财物,已唾而散矣。君真福人哉!抑阴功得神佑也?”同舟一客私语曰:“渠有何阴功,但新有一痴事耳。渠在粤日,尝以百二十金托逆旅主人买一妾,云是一年余新妇,贫不举火,故鬻以自活。到门之日,其翁姑及婿俱来送,皆嬴病如乞丐。临入房,互相抱持,痛哭诀别。已分手,犹追数步,更絮语。媒妪强曳妇人,共翁抱数月小儿向渠叩首曰:‘此儿失乳,生死未可知。乞容其母暂一乳,且延今日,明日再作计。’渠忽跃然起曰:‘吾谓妇见出耳。今见情状,凄动心脾,即引汝妇去,金亦不必偿也。古今人相去不远,冯京之父,吾岂不能为哉!’竟对众焚其券。不知乃主人窥其忠厚,伪饰己女以绐之,倘其竟纳,又别有狡谋也。同寓皆知,渠至今未悟,岂鬼神即录为阴功耶?”又一客曰:“是阴功也。其事虽痴,其心则实出于恻隐。鬼神鉴察其心而已矣。今日免祸,即谓缘此事可也。彼逆旅主人,尚不知究竟何如耳。”先师又聃先生,云举兄也。谓云举曰:“吾以此客之论为然。”
余又忆姚安公言:田丈耕野西征时,遣平鲁路守备李虎,偕二千总,将三百兵出游徼,猝遇额鲁特自间道来。二千总启虎曰:“贼马健,退走必为所及。请公率前队扼山口,我二人率后队助之。贼不知我多寡,犹可以守。”虎以为然,率众力斗。二千总已先遁,盖绐虎与战,以稽时刻,虎败,则去已远也。虎遂战殁。后荫其子先捷如父官。此虽受绐而败,然受绐适以成其忠。故曰,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实确。
有富甲一乡者
云举又言:有人富甲一乡,积粟千余石。遇岁歉,闭不肯粜。
忽一日,征集仆隶,陈设概量,手书一红笺,榜于门曰:“岁歉人饥,何心独饱”今拟以历年积粟,尽贷乡邻,每人以一石为律。即日各具囊箧赴领,迟则粟尽矣。附近居民,闻声云合,不一日而粟尽。有请见主人申谢者,则主人不知所往矣。皇遽大索,乃得于久锢敝屋中,酣眠方熟,人至始欠伸。众惊愕掖起,于身畔得一纸白:“积而不散,怨之府也;怨之所归,祸之丛也。千家饥而一家饱,剽劫为势所必至,不名实两亡乎?感君旧恩,为君市德。希恕专擅,是所深祷。”不省所言者何事。询知始未,太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