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擘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得。我为此也担心。每每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了一回。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己回家睡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这些奶子。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两三日,等的姨妈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他们!他们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个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日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子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他是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将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的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娘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都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曾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的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起,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住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儿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是叫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傍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生平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也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勅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挨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时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人必有一番事业作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带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之处来,意谓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僱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自立了半天,别没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到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给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呢。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也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找黛玉去,相伴一时,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好,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到书房中。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临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馀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以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嫿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府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于国,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这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查]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嫿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说话之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则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途,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谓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因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馀,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嫿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功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因又问宝玉怎么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嫿词',且既有了序,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穠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一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已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唐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么?”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零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嫿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穠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之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也不可太草率了,也须得衣冠正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频繁温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馀,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惟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
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资施妒其臭,兰竟被芟。花原自怯,岂耐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虫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颔。诼谣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乐。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馀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于尘埃。楼空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兼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缕谁裁;摺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槨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遶烟胜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垅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儕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以征耶。
闻馥郁而忧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据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璫耶。
藉葳蕤而成坛畤兮,擎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馀于尘埃耶。
清风廉之为馀驱车兮,冀联轡而携归耶。
馀中心为之槩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馀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馀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馀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鎗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徵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馀乃欷歔怅望,泣涕徬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簹。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饗。”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