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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校勘记 (4)

  吕文穆公 ( 蒙正 ) 以宽厚为宰相,太宗尤所眷遇。有一朝士,家藏古鉴,自言能照二百里,欲因公弟献以求知。其弟伺间从容言之,公笑曰:“吾面不过鉴 ( 一作镜 ) 子大,安用照二百里 ? ”其弟遂不复敢言。闻者叹服,以谓贤於李卫公均匀矣。盖寡好而不为物累者,昔贤之所难也。

  国朝百有馀年,年号无过九年者。开宝九年改为太平兴国,太平兴国九年改为雍熙,大中祥符九年改为天禧,庆历九年改为皇佑,嘉佑九年改为治平。惟天圣尽九年,而十年改为明道。

  唐人奏事,非表非状者谓之榜子,亦谓之录子,今谓之札子。凡群臣百司上殿奏事,两制以上非时有所奏陈,皆用札子,中书、枢密院事有不降宣敕者,亦用札子,与两府自相往来亦然。若百司申中书,皆用状,惟学士院用咨报,其实如札子,亦不书 ( 一作出 ) 名,但当直学士一人押字而已,谓之咨报, ( 今俗谓草书名为押字也 ) 此唐学士旧规也。唐世学士院故事,近时隳废殆尽,惟此一事在尔。

  燕王, ( 元俨 ) 太宗幼子也。太宗子八人,真宗朝六人 ( 一无此字 ) 已亡殁,至仁宗即位,独燕王在,以皇叔之亲,特见尊礼,契丹亦畏其名。其疾亟时,仁宗幸其宫,亲为调药。平生未尝语朝政,遗言一二事,皆切於理。余时知制诰,所作赠官制,所载皆其实事也。

  华原郡王, ( 允良 ) 燕王子也,性好昼睡,每自旦酣寝,至暮始兴,盥 濯栉漱,衣冠而出,燃灯烛治家事,饮食宴乐,达旦而罢,则复寝以终日。无日不如此。由是一宫之人皆昼睡夕兴。允良不甚喜声色,亦不为佗骄恣,惟以夜为昼,亦其性之异,前世所未有也。故观察使刘从广,燕王婿也,尝语余:“燕王好坐木马子,坐则不下,或饥则便就其上饮食,往往乘兴奏乐於前,酣饮终日。”亦其性之异也。

  皇子颢封东阳郡王,除婺州节度使、检校太传。翰林贾学士 ( 黯 ) 上言:“太傅,天子师臣也。子为父师,於体不顺。中书检勘自唐以来亲王无兼师傅官者。盖自国朝命官,以差遣为职事,自三师三公以降,皆是虚名,故失於因循尔。”议者皆以贾言为当也。

  端明殿学士,五代、後唐时置,国朝尤以为贵,多以翰林学士兼之。其不以翰院兼职及换职者,百年间才两人,特拜程戡、王素是也。

  庆历八年正月十八日夜,崇政殿宿卫士作乱於殿前,杀伤四人,取准备救火长梯登屋入禁中,逢一宫人,问:“寝阁在何处 ? ”宫人不对,杀之。既而宿直都知闻变,领宿卫士入搜索,已复逃窜。後三日,於内城西北角楼中获一人,杀之。时内臣杨怀敏受旨“获贼勿杀”,而仓卒杀之,由是竟莫究其事。

  叶子格者,自唐中世以後有之。说者云,因人有姓叶号叶子青 ( 一作清或作晋 ) 者撰此格,因以为名。此说非也。唐人藏书,皆作卷轴,其後有叶子,其制似今策子。凡文字有备检用者,卷轴难数卷舒,故以叶子写之,如吴彩鸾《唐韵》、李郃《彩选》之类是也。骰子格,本备检用,故亦以叶子写之,因以为名尔。唐世士人宴聚,盛行叶子格,五代、国初犹然,後渐废不传。今其格世或有之,而无人知者,惟昔杨大年好之。仲待制, ( 简 ) 大年门下客也,故亦能之。大年又取叶子彩 ( 一作歌 ) 名红鹤、墨鹤者,别演为鹤格。郑宣徵、 ( 戬 ) 章郇公 ( 得象 ) 皆大年门下客也,故皆能之。余少时亦有此二格,後失其本,今绝无知者。

  国朝自下湖南,始置诸州通判,既非副贰,又非属官。故尝与知州争权,每云:“我是监郡,朝廷使我监汝。”举动为其所制。太祖闻而患之,下诏书戒励,使与长吏协和, ( 二字一作同押 ) 凡文书,非与长吏同签书者,所在不得承受施行。至此遂稍稍戢。然至今州郡往往与通判不和。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馀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至今士人以为口实。

  嘉佑二年,余与端明韩子华、翰长王禹玉、侍读范景仁龙图梅公仪同知礼部贡举,辟梅圣俞为小试官。凡锁院 ( 一有经字 ) 五十日。六人者相与唱和,为古律歌诗一百七十馀篇,集为三卷。禹玉,余为校理时,武成王庙所解进士也,至此新入翰林,与余同院,又同知贡举,故禹玉赠余云:“十五年前出门下,最荣今日预东堂。”余答云:“昔时叨入武成宫,曾看挥毫气吐虹,梦寐闲思十年事,笑谈今此 ( 一作日 ) 一且同。喜君新赐黄金带,顾我宜为白发翁”也。天圣中,余举进士,国学南省皆忝第一人荐名,其後景仁相继亦然,故景仁赠余云:“澹墨题名第一人,孤生何幸继前尘”也。圣俞自天圣中与余为诗友,余尝赠以《蟠桃诗》有韩、孟之戏,故至此梅赠余云:“犹喜共量天下士,亦胜东野亦胜韩。”而子华笔力豪赡,公仪文思温雅而敏捷,皆勍敌也。前此为南省试官者,多窘束条制,不少放怀。余六人者,欢然相得,群居终日,长篇险韵,众制交作,笔吏疲於写录,僮史 ( 一作隶 ) 奔走往来,间以滑稽嘲谑,形 ( 一作加 ) 於风刺,更相酬酢,往往烘堂绝倒,自谓一时盛事,前此未之有也。

  三

  往时学士,唐故事,见宰相不具靴笏,至中书与常参官杂坐於客位,有移时不得见者。学士日益自卑,丞相礼亦渐薄,盖 ( 一作并 ) 习见已久,恬然不复为怪也。

  张尧封者,南京进士也,累举不第,家甚贫,有善相者谓曰:“视子之相,不过一幕职,然君骨贵,必享王封。”人初莫晓其旨。其後,尧封举进士及第,终於幕职。尧封,温成皇后父也,后既贵,尧封累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封清河郡王,由是始悟相者之言。治平二年八月三日,大雨一夕,都城水深数尺,上降诏责躬求直言,学士草诏,有“大臣惕思天变”之语,上夜批出云:“淫雨为灾,专戒不德。”遽令除去“大臣思变”之言。上之恭己畏天,自励如此。

  章郇公 ( 得象 ) 与石资政 ( 中立 ) 素相友善,而石喜谈 ( 一作诙 ) 谐,尝戏章云:“昔时名画,有戴松牛、韩干马,而今有章得象也。”世言闽人多短小,而长大者必为贵人。郇公身既长大,而语声如钟,岂出其类者是为异人乎 ! 其为相务以厚重,镇止浮竞,时人称其德量。

  金橘产於江西,以远难致,都人初不识。明道、景佑初, ( 一作中 ) 始与竹子俱至京师。竹子味酸,人不甚喜,後遂不至。而金橘香清味美,置之樽俎间,光彩灼烁 ( 一作的砾) 如金弹丸,诚珍果也。都人初亦不甚贵,其後因温成皇后尤好食之,由是价重京师。余世家江西,见吉州人甚惜此果,其欲久留者,则於樽豆中藏之,可经时不变,云“橘性热而豆性凉,故能久也”。

  凡物有相感者,出於自然,非人智虑所及,皆因其旧俗而习知之。今唐、邓间多大柿,其初生涩,坚实如石。凡百十柿以一榠樝置其中, ( 榅桲亦可 ) 则红熟烂如泥而可食。土人谓之烘柿者,非用火,乃用此乐。淮南人藏盐酒蟹,凡一器数十蟹,以皂荚半挺置其中,则可藏经岁不沙。 ( 一作损 ) 至於薄荷醉猫,死猫引竹之类,皆世俗常知,而翡翠屑金,人气粉犀,此二物,则世人未知者。余家有一玉罂,形制甚古而精巧。始得之,梅圣俞以为碧玉。在颍州时,尝以示僚属,坐有兵马钤辖邓保吉者,真宗朝老内臣也,识之曰:“此宝器也,谓之翡翠。”云:“禁中宝物皆藏宜圣库,库中有翡悴盏一只,所以识也。”其後予偶以金环於罂腹信手磨之,金屑纷纷而落,如砚中磨墨,始知翡翠之能屑金也。诸药中犀最难捣,必先镑屑,乃入众药中捣之,众药筛罗已尽,而犀屑独存。 ( 四字一作犀独在 ) 余偶见一医僧元达者,解犀为小块子,方一雨半许, ( 四字一作半雨许 ) 以极薄纸裹置於 ( 一无此字 ) 怀中 ( 一有使字 ) 近肉,以人气蒸之,候气薰蒸浃洽,乘热投臼中急捣,应手如粉,因知人气之能粉犀也。然今医工皆莫有知者。石曼卿磊落奇才,知名当世,气貌雄伟,饮酒过人。有刘潜者,亦志义之士也,常与曼卿为酒敌。闻京师沙行王氏新开酒楼,遂往造焉,对饮终日,不交一言,王氏怪其所饮过多,非常人之量,以为异人,稍献肴果,益取好酒,奉之甚谨。二人饮啖自若,慠然不顾,至夕殊无酒色,相揖而去。明日都下喧传:王氏酒楼有二酒仙来饮,久之乃知刘、石也。

  燕龙图 ( 肃 ) 有巧思,初为永兴推官,知府寇莱公好舞柘枝,有一鼓甚惜之,其环忽脱,公怅然,以问诸匠,皆莫知所为。燕请以环脚为锁簧内之,则不脱矣。莱公大喜。燕为人宽厚长者,博学多闻,其漏刻法最精,今州郡往往有之。

  刘岳《书仪》,婚礼有“女坐婿之马鞍,父母为之合髻”之礼,不知用何经义。据岳自叙云:

  “以时之所尚者益之”,则是当时流俗之所为尔。岳当五代干戈之际,礼乐废坏之时,不暇讲求三王之制度,苟取一时世俗所用吉凶仪式,略整齐之,固不足为後世法矣。然而後世犹不能行之,今岳《书仪》十已废其七、八,其一、二仅行於世者, ( 一作悉 ) 皆苟简粗略,不如本书。就中转失乖缪,可为大笑者,坐鞍一事尔。今之士族,当婚之夕,以两椅相背,置一马鞍,反令婿坐其上,饮以三爵,女家遣人三请而後下,乃成婚礼,谓之“上高坐”。凡婚家举族内外姻亲,与其男女宾客,堂上堂下,竦立而视者,惟“婿上高坐”为盛礼尔。或有偶不及设者,则相与怅然咨嗟,以为阙礼。其转失乖缪,至於如此。今虽名儒巨公,衣冠旧族,莫不皆然。鸣呼 ! 士大夫不知礼义,而与癌阎鄙俚同其习, ( 一作所 ) 见而不知为非者多矣。前日濮园皇伯之议是已,岂止坐鞍之缪哉。

  世俗传讹,惟祠庙之名为甚。今都城西崇化坊显圣寺者,本名蒲池寺,周氏显德中增广之,更名显圣,而俚俗多道其旧名,今转为菩提寺矣。江南有大、小孤山,在江水中嶷然独立,而世 ( 一作俚 ) 俗转孤为姑,江侧有一石矶谓之澎浪矶,遂转为彭郎矶,云“彭郎者,小姑婿也”。余尝过小孤山,庙像乃一妇人,而敕额为圣母庙,岂止俚俗之缪哉。西京龙门山,夹伊水上,自端门望之如双阙,故谓之阙塞。而山口吸庙曰阙口庙,余尝见其庙像甚勇,手持一屠刀尖锐,按膝而坐,问之,云;“此乃豁口大王也。”此尤可笑者尔。

  今世俗言语之讹,而举世君子小人皆同其缪者,惟“打”字尔。 ( 打丁雅反 ) 其义本谓“考击”,故人相欧、以物相击,皆谓之打,而工造金银器亦谓之打可矣,盖有槌 ( 一作挝 ) 击之义也。至於造舟车者曰“打船”“打车”,网鱼曰“打鱼”,汲水曰“打水”,役夫饷饭曰“打饭”,兵士给衣粮曰:“打衣粮”,从者执伞曰“打伞”,以糊黏纸曰“打黏”,以丈尺量地曰“打量”,举手试眼之昏明曰“打试”,至於名儒学,语皆如此,触事皆谓之打,而遍检字书,了无此字。 ( 丁雅反者 ) 其义主“考击”之打自音谪 ( 疑当作滴 ) 耿,以字学言之,打字从手、从丁,丁又击物之声,故音“谪耿”为是。不知因何转为“丁雅”也。

  用钱之法,自五代以来,以七十七为百,谓之“省陌”。今市井交易,又克其五,谓之“依除”。咸平五年,陈恕知贡举,选士最精,所解七十二人,王沂公 ( 曾 ) 为第一,御试又落其半,而及第者三十八人,沂公又为第一。故京师为语曰:“南省解一百‘依除’,殿前放五十‘省陌’也。”是岁取人虽少,得士最多,宰相三人:乃沂公与王公 ( 随 ) 、章公 ( 得象 ) ,参知政事一人:韩公 ( 亿 ) ,侍读学士一人:李仲容,御史中丞一人:王臻,知制诰一人:陈知微。而汪白青阳楷二人虽不达,而皆以文学知名当世。

  唐李肇《国史补序》云:“言报应,叙鬼神,述梦朴,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余之所录,大抵以肇为法, ( 六字一作亦然 ) 而小异於肇者,不书人之过恶。以谓职非史官,而掩恶扬善者,君子之志也。览者详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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