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待他的出现,既担心他有一张我所熟悉的脸孔,又害怕他是一个陌生冷酷的无脸人。
——赵凝《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
被老付带回家那一夜,使梦去与老付的关系永远打上了“偷偷摸摸”的印记,时间、地点、环境,什么都像是偷来的。
旧式住宅楼的楼梯很宽大,上楼梯的时候老付的手一直在摸梦去的头发,从背影看他们像是很相爱的一对,谁能想到几天前他们还是冤家对头,现在他们却手拉着手一起上楼梯。老付告诉梦去,一从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开始喜欢她了,虽然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对这个女人产生感情,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梦去很久没听见这类甜言蜜语了,他的手又是那样温柔摸着她,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今天晚上随便他把我带到哪里,我都愿意。
夜已经很深了,在暗淡的光线中梦去什么也看不见。
她好像是闭着眼睛被人带到床上去的,她的感觉是下手很重的抚摸和一股又浓又旧的中药味儿。
梦去在恍惚中问老付:
“你们家里有病人啊?怎么这么大的药味儿?”
“别说话。”老付说,在这种时候你最好别出声。
可是……
他们在弥漫药味儿里做爱。
梦去从来没有这种经历,好像掉进了一个药瓶里,鼻孔里耳朵里身体的所有孔洞里全都塞满了药味,他的那根东西也是带着药味进来的,她被塞得满满的,药味真苦。
等到呼吸平静下来,老付顺手捻亮床头一盏小灯。灯光缓慢流淌下来,照亮了不太干净的枕巾和被头。一切都显得相当陈旧,说“不太干净”可能不太公平,不太干净可能是因为被洗衣机磨洗了多次之后退色成那个样子,老付的家总的来说就是那个样子,旧的、杂乱的、有药味儿的,梦去感到自己好像躺在一堆旧家具中间,被个新人爱抚着。环境是旧的,人却是新的。
不问我要那笔钱了?
梦去微欠起身子,问很舒坦地躺在那里抽烟的老付。
老付说:
“问你要,你也没有啊。”
我就是有也不给你,因为,因为又不是我欠你钱。
“你呀你,你可真够糊涂的,爱上那么一个骗子。”
梦去看着自己的手指,说:
“我怎么知道他是骗子?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骗子?”
老付似乎被一口烟给呛住了,“咔咔”咳了半天才说“到现在你还不信任我?”他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梦去,嗔怪中夹杂着亲昵。过了一会儿,两人一起笑了起来,都显得特别高兴,情绪高涨,就又亲热了一回,这一回比上一回感觉更好,但老付一直控制着不让梦去叫出声来,他说隔壁有耳,他说家里人多耳杂,千万别让人听见。他家里住了妈妈、姐姐还有哥哥一家子,弄不清他家到底有几口人,梦去感觉好紧张,好像他家老老少少全都把耳朵贴在墙上,探明老付这屋的动静。
梦去躺在那里看老付吸烟。
我也想吸一口成吗?
于是,就有一个烟头凑近她的嘴,烟雾很辣,浓得呛人。老付微眯着眼,看她。梦去说我都不敢动了,我动一下,床就响一下。刚才你没听见床响得厉害?老付把手里的烟头移到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按灭,努了努嘴唇对梦去说,睡吧?梦去说再说会儿话吧。老付说,睡吧睡吧,明天早晨你还得早起呢。
早上五点多,梦去就被人扔到了大街上。
梦去有些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刚才还睡得好好的,怎么就有人命令她穿上裙子赶紧离开,口气强硬,不容商量。街上空无一人,沿街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有一只没人管的小猫在街边树底下独自溜达。梦去站在树下,有些辨不清方向。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上哪儿。前面有个卖早点的摊子,黢黑的大铁锅上冒着妖怪似的蓝烟,小伙计在铁锅周围忙来忙去,像个灰白的影子。
梦去在长条椅上坐下来,要了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
还要别的吗?小伙计问。
“够了。”
梦去用勺子开始舀豆腐脑,使上面的深色汁液从缝隙里渗下去。小伙计把油条用一只大盘子盛着端上来,冒着喷香的热气。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天夜里的缠绵之中,身上的热度还没有退。她像被人从阳台上直接抛到大街上来,一点过渡都没有,老付在她耳边小声叨唠说不行了,你得走了……啊,听话,赶紧穿衣服吧,家里人多眼杂,回头让人看见了……
梦去穿上鞋从门缝里“吱溜”一声溜走了,就像一股看不见的烟。梦去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见不得人。老付说“我家里人特别守旧”,“不让我往家里带女孩儿”,梦去说“那我以后怎么办,就做个地下工作者?”“以后以后再说。”说着用力搂她一下,催她下楼。
他自己倒舒服地躺在床上。
梦去把碗里的豆腐脑捣碎。
她有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像在捣着什么人的脑浆——
听说女友洋子跳楼,摔得脑浆子都流出来了,“豆腐脑似的,黄黄地流了一地”,梦去他们办公桌到处流传着这样的流言。梦去想起这样的流言,把手中的绿勺子当地往碗里一丢,手捂胸口弯着腰吐了一地。
小伙计连忙跑过来看她,想问句什么,却又张不开嘴,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两手交替地搓着脏围裙。
对不起,把地弄脏了。
梦去眼泪汪汪地抬起眼看他。
那小伙子终于知道该干什么了,他转身去拿簸箕搬了些煤灰,哗啦一声倒在那摊秽物上。
对不起……梦去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