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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浪迹萍踪(4)

  你和她刚登上莲花峰顶,云还没来,云在千峰万壑的天际游弋。头顶日轮如凉嗖嗖的月盘照临着,仿佛苍天触手可及,能领略“爬上雀儿山,鞭子打着天的”激动。可你扶着崖壁俯首下望,立即头昏目眩,天旋地转,那绝对高度太“绝对”了。万丈深壑下低伏的群峰个个都如刀尖,等你掉下去。你原本是要掉下去的,当你遭受本不该发生的命运作弄,当你最亲近的父亲、最爱的女人猝不及防先后离世时,你感到生命的链条嘎然断裂,生活的大厦顷刻倾覆。你孤单一人出来浪游,是准备寻觅灵魂的最终归宿的。

  天下名山,几乎处处都有舍身崖,多的是深山古刹,但你不想就此得道升天,驾鹤西去。也不想草草剃度出家,你还要再看看精彩的世界,走走你此生来不及走过的名山大川,然后怀着悲壮,往下一跳——你怎么不敢跳了?你腿脚发软,浑身筛糠,目光触电般收了回来。

  你敢跳吗?小巧的她,脸苍白如一张白纸,拉住你的手挤到绝壁边。她说她真想跳,一定有一种飞鸽的感觉。你立即将她扒到里边——是半年的浪游改变了你的初衷,还是峨嵋山的佛光点燃了你生命的残烛?是明月庵的米山郎给了你启迪,还是始终生活在梦里、幻觉中近乎完美的她警示你活着的可贵?是半世的经历,儿女情长,不懈的追求,还是集体无意识对死的恐惧?你说不清楚,她也说不清楚。

  她是在送你去俄罗斯访问从北京回来时发现胸痛的,短短一个月,你从国外回来,陪她去医院检查,做过CT,便如五雷轰顶:她得胸膜癌了!你也是这样腿脚发软,浑身筛糠,你不相信,怎么也不相信:身体那么结实的她,结婚二十多年除了分娩,从未住过医院,上天怎么会让无情剑降临到那么勤劳贤慧的她身上?你与她一起抗争,求医问药,学练气功,然而她还是无言地,默默地走了,灯灭一般。你悲痛欲绝之余,又深深震撼:生命竟是那样脆弱,脆弱得就像一根细细的铅丝,说断就断了。阴阳两界,宛若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轻轻一捅就破。本来脆弱的生命,却还要承受那么多苦难、挫折,道义的、政治的、生存的、人为的、自然的、非人道的、反人性的种种,种种,不一而足。啊!人之何以为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灵魂的归宿究竟在哪里?

  那就是天都峰,她说。

  从颤巍巍恍若随时都会倾塌的莲峰绝顶,回头望去,云海苍茫的不远处,便是刀劈斧砍凌驾清虚的天都峰。人说天都峰乃群仙所居的天上都会,是黄山三大主峰中最险峻之处。断崖绝壁,劈山摩天,峰顶有“登峰造极”石刻,有天然石室,可容百许人。古来有诗曰:“任他五岳归来客,一见天都也叫奇。”然而极顶难登,只能望峰兴叹。

  明万历四十二年,游方僧普门和尚历尽艰辛,第一个到达峰顶。后人凿石斩梯,装置石柱、铁链,游客方可勉强登临天都峰顶。一路上,挑脚抬轿的苦力说:去年有人登天都峰观雪景,摔死在崖下,上月又摔死一个。

  你走过了三大主峰的光明顶,现在站在莲花峰,面对更高更险的天都峰,你还敢不敢登?你敢不敢?咱们走吧!瘦弱的她向你发出挑战。你陷入了两难境地。

  二、

  命运无时无刻不在向人发出挑战,就看你如何应对,怎样作出选择。当正义遭受愚弄,你敢不敢站出来,伸出无力的明知不可能阻挡邪恶的手,也许你还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坠入万劫不复之地,你敢不敢?当亲人一个个骤然离你而去,你失去了人生的伴侣和支撑,是选择坚强,还是迁就懦弱,面对庄严肃穆的天都峰,苍天用松箫泉吟般切切私语给你教诲:古时轩辕氏在此炼丹,求长生不老;庄子在山外漆园当小吏,楚王慕他经世之才,请他去当相国被婉言谢绝。夫人死了,却鼓盆而歌……他始终生活在“梦蝶”的虚幻世界里,遨游在大自然和谐的萧声中,无物无我,无为无不为。

  人好比结网营屋的蜘蛛,《古兰经》如是说。命运像瞎眼的骆驼肆意践踏生命,既强大又盲目,是无辜的又是残忍的,这是阿拉伯格言。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希腊的神话人物伊西翁,被缚在轮子上不停地旋转,始终不得消停;而西西福斯被罚推石上山,滚下,又推,不停地反复。

  人世间有多少愚蠢邪恶的事,周而复始啊!古代基督教神学家奥古斯丁曾说:耶稣不就是一条笔直的路,可以把我们从不信上帝者所走的圆圈、迷宫里挽救出来吗?你当然不会皈依西方的上帝,但可以求助于东方的智者。

  智者乐山,贤者乐水,水路上新结识的那位肥姐,虽然与贤智不挨边,亦非香港肥姐那样的广告名人——她是普普通通的下岗女工,且刚被丈夫抛弃,失去孩子,她面对像锯子凶残地锯削她肉体灵魂的命运,那分乐观、大度,使你在风中颤栗、摆荡的灵魂获得暂时的安宁。

  到达黄山脚下的汤口小镇,在宾馆住下来,她邀你同去小镇散步,选择桃花溪边的饭店共进晚餐。仿古建筑的雕梁画栋木格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带着几许惆怅,忧愁,她知道你是作家,怀着丧妻的悲伤孤身出来旅游。善解人意的肥姐千方百计逗你发笑,快乐,说了很多社会上的荒唐事,笑话。她说下岗的讽刺当官的:我们失业,你们发财;我们吃劳保,你们满世界跑;我们摆地摊,你们P股直冒烟(买私家车);我们子女没书读,你们泡妞包奶妻离子散进监狱……她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像支锁呐乐呵呵的。她要自己不说,你想象不出她住在破烂的棚屋里,下岗后在街巷里摆摊卖菜;做生意赚了点钱的老公,嫌她肥,没女人味,跟一个坐台小姐好上,一脚把她踹了。她没正式工作,没生活来源,五岁的儿子被夺走,交给小婊子抚养,法院只判她探视权。

  她吵呀,闹呀,割腕、吃老鼠药也白搭,如今法律也学洋了,只站在“钱”一边。她一气带着法院判的二万元“爱情”补偿,一个人出来旅游解气。到黄山,她的气就消了,想通了。如今这社会还有什么爱情?当官的有爱情?发财的有爱情?还是小老百姓有爱情?她嬉笑怒骂:打开电视,不是吸毒,凶杀,抢劫,就是乱搞女人,鸡婆满天飞。爱情都被扭P股歇斯底里成天唱爱情的唱没了!

  她虽然有点偏急,但率真可爱,不像愁眉苦脸的她令你担心。你说的是跟你一步一跛朝莲峰下走的小鸽子,这是她的小名。她像小小的蚕茧,紧紧包裹着内心,很少说话,从不表露隐秘的疼痛。她说她真想跳,一定有一种飞鸽的感觉。这叫你害怕!难道她也像你有过对生命的绝望?她与肥姐亦如你一样是萍水相逢,她一个女大学生为什么独自出来旅游?她穿的那身红色紧身运动服,像古装戏里押解出洪桐县“起解”的“苏三”,红得刺目,令人心寒。走那几百级石磴,她一步一挪,在黄山上转了一天,腿瘸是一方面,但从背影看去,你总疑心她愁肠百结还在打“跳下去”的鬼主意。

  幸好平平安安到了与肥姐分手的百步云梯,那里却不见了她,那个乐观可爱的人。她当然没义务一定遵守诺言,不过是偶尔聚散的云雾。人世间有多少聚散离合,都是毫无道理的。在长途车船上,旅店里,最是合心合意谈得来的新朋友,一挥手,也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面。更别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惆怅了。走到孔雀戏莲花处,却见岔路口崖壁枯枝上戳一张歪歪斜斜的字条:作家、小鸽子:我不能走了,坐索道下山了。斯时云雾消退,一轮红日咬着西海的峰峦冉冉下沉,再也走不动了。也不知下山索道在哪个方向,还要攀爬多少石级陡崖,你和她朝玉屏楼宾馆而来。

  三、

  她家住鄂西土家山寨,父亲原本是一个挑理发担子的正派人。她出生前天下大乱,爹砸了理发担子,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响应革命造反。后来结合当了大队支书,成了全县阶级斗争英雄。他有个红皮本,天天记下阶级敌人新动向,大会小会批斗得头头是道。他每斗一个人,娘就多一份罪恶感,背地里给被斗人家以救济、宽慰,为爹赎罪。

  她说娘后来狠心烧了爹的阎王簿,爹反脸不认人,大义灭亲,批斗了娘。娘无脸见人,狠心丢下三个女儿跳崖自尽。娘死了,却把未足月的她甩出人世。她在姐姐背篓里长大,懂事时,害死娘的爹被开除党籍(他要人拿20元买他的党票),褫夺了村上职务,从此他沉醉酗酒,赌博,如同行尸走兽。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变卖光了,输了钱,就强迫大姐、二姐跟赌徒睡觉,为他偿还赌债。她上中学那年,大姐被逼去广东打工,考上大学那年,二姐也去了。后来她知道,她读书的钱,都是两个姐姐打工、卖淫挣来的……

  她终于向你敞开了隐蔽的心扉,在玉屏楼外月色凄迷的山道上。黑色的巉崖怪石,似鬼魅魍魉,挡住散步的幽径。在澜沧江一个头人家里,你看过一副毁坏的格萨尔王壁画;在黔州白裤瑶那儿,听过天神密洛陀将爱赠给女人和男人。女人将男人藏在岩洞里,用兽肉瓜果供奉,为的晚上交媾。男人死了,她们用独木棺盛着男人遗骨和爱,放在岩洞里永存,带着母系氏族的遗风。黄山松掩映的岩谷里,一泓清泉,月光下如一面镜子。乌克巴的祭司曾经断言:镜子和交媾都是淫秽的,因为它们使人口增殖……

  大凡镜子,都有一股妖气。你不知道你怎么会联想起这些。小巧的人、可怜的人,她还在向你倾诉,向你这个明天一转身就永远难再见面的中年男人倾诉。也许压抑太久,姐姐在天边卖淫,大学校园的莘莘学子,不便向同学、老师、情人倾诉,她向你一个无碍的人,向大山,向昏月,向巉崖,尽情地倾诉。不这样,她就要死,要出家做尼姑。

  她说母亲不复存在,她出生后没有母爱,才长得如此瘦小内向。现在是狗日的父亲那样逼得女儿卖淫的男人社会,金钱、强权、无赖,侵入了神圣的大学校园。有钱有势的孩子进了大学,在校外租房,与女生同居,看淫秽录像,逛黄色网站;赶时髦的女生,去娱乐场所业余三陪,赚了钱隆胸、抽脂、文眉,着意打扮象发情的母狗去勾引男生。

  只有像她拿了姐姐不干净的钱和乡下来的贫困学生,认真读几句书。她好后悔,大四那年,面对毕业即失业又无家可回的压力,一向谨小慎为的她,竟经不住租房住的同班阔少的诱惑。他说老爸是身价千万的私企老板,在深圳为他买了别墅,毕业后他可以带她去那里创办自己的公司。当然赤裸的金钱肉欲诱惑的外面,包裹着她信以为真的“爱情”谎言。她终于踏过了那道门坎,向他敞开了处女之窗。根本不存的所谓爱情,维系了半年,她为他偷偷刮过一次孩子,他背着她用工具同时跟另外三个女生发生关系。为了毕业后有个着落,她忍气吞声继续同居。如今哪个有钱男人没有二奶三奶?忍耐着,直到拿到学士文凭,那晚他和一群狐朋狗党在酒店赴毕业宴,喝得醉醺醺回来,他要她陪跟来的一个男生睡觉。无赖睁着醉眼,口吃地呢呢喃喃说道:这,这位学兄……兄是省长的少爷,政治系的,你好好侍候——

  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了。

  月亮被云翳遮盖,岩壑里响起呜呜的松涛。在昏暗的深夜里,你们迷路了。转来转去,仍然回到了有棵枯死的黄山松的崖壁下,枯死的虬枝如一把刺向夜空的钢叉,上面有一只黑黢黢的鸟窝,像刺在钢叉上的人头。

  懦弱的她浑身哆嗦,抓紧了你的胳膊。

  你脱下旅游鞋,倒扑过来,朝黑暗中撒了一泡尿,你要她像你一样坐了下来。你这是在记不起哪个山村老农民那儿学来的小伎俩:碰到迷路神,不要慌张,倒扑鞋子撒把尿,如此这般,定能化险为夷。

  果然奏效,抽过一支烟的功夫,你们循原路回到了玉屏楼。迷惘中文殊菩萨端坐在石台上,徐遐客题刻的“黄山绝胜处”隐约可见。四百多岁老成一把骷髅的普门和尚,双手合十告诫你:你们一男一女,犯了煞星,不要去登天都峰了。明天赶紧下山去吧,不要在佛山禅地留下不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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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逶迤多姿,细浪翻腾的五岭山腹中,我决定从瑶岗矿部出发,去攀登海拔一千七百多米高的瑶岭矿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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