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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文坛撷英(1)

  我与蒋子龙的半世情谊

  金秋九月,我偕夫人有山东之行。出发前,我给天津蒋子龙电话,结束山东之行转道天津与他见面。我俩年轻时相识相交,各忙各的琐务,平均五六年一聚,此刻却是十年久违。不巧,子龙说接完电话第二天,要去大连、浙江,9月20日才能回津门。

  我们安排好时间,先游曲阜,后登泰山。从泰山步行下来,腿脚还很灵便,可是在泰安住了一晚,第二天起床便成了瘸子,走路一跛一跛的。我们“跛”上开往天津的快车,正好19日,我在车上好笑地想:难道又要像第一次与子龙相逢一样,两人都带着累累伤痕吗?这一次伤在腿脚,那次却是伤在心灵。

  关在人文社的两个月

  那是历史学家难以忽视的1975年,由那个三起三落的人“复出”临时掌政,十年动乱,十年灾难,仿佛就要提前结束。文艺界的“劫余遗老”(当时被称之为牛鬼蛇神)蠢蠢欲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李季、严文井、葛洛等人牵头,准备恢复停办了十年的《人民文学》。我就是在那年5月,莫名其妙地走进了朝阳门外大街的人文社大院。接待我的是责任编章崔道怡和吴芝兰女士。吴女士把我送到大院旁古色古香的一个小院,那是人文社的招待所,就一排四五间房。我走进其中一间,那里已住进一个穿工作服的北方高个大汉,吴女士介绍说:“蒋子龙,这是湖南来的罗石贤。”蒋子龙大大咧咧地过来握手,我感觉他的手结实有力,不像个玩笔杆子的。过后他自我介绍:“我是天津重型机器厂工人,职务是车间连长。”

  在那个颠来倒去的年代,车间不是班组长,而是军事化建制的连长,真荒唐!荒唐的还有《人民文学》要隆重复刊,从全国自然投稿中选取了三篇三人,集中来北京加工修改。选择标准竟以题材划线:写内蒙古草原生活的宫克一,写工业题材的蒋子龙,写洞庭湖题材的我。宫克一也早已报到,住隔壁房子。宫比我和子龙年纪大一点,也才40多岁,是个憨厚朴实的蒙古汉子,之前发表过中篇小说《骏马奔腾》,是个老牌业余作者了。我和子龙同年,都是30多岁,之前我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发表过小说、散文,还被英法文版《中国文学》(文革中唯一保留下来的英法文学杂志)转载,也算小有名气了。唯独蒋子龙,何方神圣?名不见经传没看到他的作品,却一步登天选拔来人文社改稿。见面会上,严文井、葛洛和蔼亲切却又拉长脸严肃地对我们三个无名小卒说,你们三位的任务很繁重,一定要把稿子修改好,这关系复刊号的质量。人民文学停刊十年了,文艺界翘首以待,复刊要有个新面貌。稿子改完通过三审,你们才能离开这里。

  从此,我们三个难兄难弟,被“关”在人文社,一关两个月。一篇一两万字的稿子,白天黑夜地改,改完一次送责任编章初审,打回来再改。改个三五回,时间耗去半月二十天,再送二审、三审,最后大概要请葛洛、严文井和李季亲自过目。李季当时刚从日本访问归来,在大礼堂作国外文学发展方面的报告,我们和人文社编章员工和北京一些作家一起听,恍如听天方夜谭。送去的稿子打回来的间隔越来越长,李季们自然很忙,有时三五天等待,无所事事,我们就关起门谈禅。宫克一说起内蒙古清洗“人民党”,头发胡子一把抓,骇人听闻。蒋子龙讲天津抓意识形态的书记、国务院文化组成员王曼恬(毛泽东亲戚)逸闻,老作家孙犁的遭遇,细节生动,令人啼笑皆非。每天晚餐后,我们给自己“放风”,有时三人一起沿朝阳门外大街散步,多数时间是我与子龙瞎转悠。一则年龄相仿,二则我笑称虚心接受他工人阶级再教育。

  蒋子龙大大咧咧,不熟悉的人称他是冷面杀手,不好接近。熟悉了,其实他外冷内热,非常健谈,也会聪明机智地吹牛。有天散步时,他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天津一位小子一举成名的故事。说那小子最近几年头脑发热,没日没夜埋头写作,向报纸刊物投稿。稿子一次次被无情地退了回来,就在他接近崩溃砸了钢笔烧了稿纸的时候,市里晚报副刊发表了他不知牛年马月寄去的一个短篇小说。这个占了整版的作品,竟引起管意识形态的王曼恬的重视,她作批示,要报社和正在斗批改的文联、作协组织文艺家评论。评论文章发了几十篇,延续两个月,那臭小子从无名小卒,一夜成名。王曼恬在全市宣传系统大会上点名表彰,高度评价。封那小子是最了不起最有前途的工人作家,要文联作协重点培养……

  听到这里我忍耐不住地问:“那小子是谁?”

  “蒋子龙!”

  他不笑,我也不笑,只是对他的狡黠忍俊不禁。关在同一间屋子里两个月,像难友知己知彼,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我和老宫改稿非常刻苦认真,到两个月头上终于三审定稿,而子龙大大咧咧得有点逗儿郎当,他的稿子还没一锤定音。我们为他着急,他却像嗅到了一点什么似地说别急,《人民文学》还难以复刊。两个月过去,我们三人获得“解放”,允许回家。复刊的事果然如子龙预言,一推再推,最终流产。那年年底,形势大变,“三起三落”的人又一次被打倒,反复辟,反回潮,文艺界的祖师爷又要作检讨,李季也不能幸免,谁还有心去复刊。

  四年后的再次聚首

  1979年11月,我和子龙都有幸参加了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我曾写过一篇散文《生死一聚》(收入《百年烟雨图》),记叙那次因十年文革而延误了十六年才召开的文代会的盛况:“那是1979年10月30日下午2时,三千多名‘脱胎换骨’的文艺人,怀着悲喜交集的心绪,步入无比庄严神圣的人民大会堂。我从后面望去,只见前面涌动着的人头,像一群刚挣扎出蛋壳的雏秃鹰,又似刚出土的木乃伊,毛稀皮皱,尘封已久。一幅幅似曾相识的面孔,或白发寥寥,或两鬓如雪,或伛腰偻背,或伤骨断腿,走路靠木棍支撑。有的坐着轮椅,有的被人背着,架着,仿佛是二战结束后被遣返的鬼子俘虏。在休息厅里相互见面时,你抱着我痛哭失声,恍如隔世;我望着你呆若木鸡,老友相见难相认。十年‘文革’噩梦,仿佛凝固在这生死聚首之间。多少人含恨死去,多少人蒙受沉冤,多少人音讯全无啊!交谈内容大都是打听某某人是死是活……”

  我和子龙无疑都是见证者,见证了十年灾难给文艺界前辈带来的残酷,见证了相隔十六年召开的四次文代会的无比悲壮。我们以青年作家身份出席,在白发幡幡的伤残文艺家里算是另类。子龙比我有出席,别后的短短四年间,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在最终复刊的《人民文学》连续发表了《机电局长的一天》和《乔厂长上任记》。他不仅在天津,而且在全国文坛一举成名,成了风云人物。周扬在文代会、刘白羽在作代会的两个工作报告,在回顾十六年来的创作成果时,都用相当大的篇幅,评价了蒋子龙的杰作《乔厂长上任记》。这篇作品似乎成了改革开放的先声和号角,据说有的市组织干部阅读讨论。

  在作代会上,与红得发紫的子龙再次见面,我对他取得的成绩表示衷心祝贺。他还是那样大大咧咧地说,我是重型机器厂的,要扔就扔个重磅炸弹嘛!私下里,他却对我一脸无奈地讲,其实别后这四年来,他在天津的生存环境并不好。这也许叫有利必有弊,祸福相倚。当年由一个臭小子工人,因王曼恬的赏识,在天津一夜成名。那年月时兴划线站队,粉碎四人帮,王曼恬有瓜葛下台,子龙受到一些人的排斥压力是可想而知的。幸而小子是工人,根红苗正,在四次文代会上,又有周扬、刘白羽的报告对他的“乔厂长”高度肯定,我想他此后在天津的生存环境一定有所改善,至少可以减少某些压力。

  然而事情远非如此。全国第四次文代会结束,我回到岳阳,忙于筹备本地的文代会、创办《洞庭湖》杂志。文代会刚开完,1980年1月22日,收到子龙的来信,他在天津的处境越来越不妙:“我在天津处境越来越艰难,去部队没有办成,而湖南的同志却对我如此关心,我很想远离天津,但要做家属的工作。她怕到外地生活不习惯。待我拿定主意一定请你帮忙。”

  在岳阳的文代会上,我被选为文联负责人,同时兼任新创办的《洞庭湖》文学杂志主编。我给子龙写信,邀他担任《洞庭湖》杂志编委,顺便跟他说,如果你在天津呆不下去,就来岳阳,可以选上文联主席。没想到子龙在同一封信里说:“您提的编委一事,千万不要挂上我的名,那样会加重我的罪过,我的处境会更加困难,人家不知又会造我什么谣。我不算编委,但一定会给您寄稿,而且遵嘱就在近两个月内给您一个短篇。”

  这就叫树大招风。一个天津的工厂小子,没几年混得在全国出名,横扫的“文风”自然要摇晃树根。过了两个月,子龙干脆暂时离开天津,到北京中国作协的文学讲习所“避风”去了。1980年5月4日,同在文学讲习所学习的湖南作家古华,在给我来信的信套里,夹了子龙的一页信:“石贤兄:好!借古华同志给您写信的机会,特附笔问候……我们这儿学习并不算很紧张,可条件不大好,写作的时间不多。四个人一个房间,互相干扰,很着急。您能在近几个月内进京来吗?很想和您畅谈一番。”

  第三次见面畅谈,不是我去北京,而是子龙随北京一大帮子作家来到了岳阳。

  相聚在岳阳楼上

  1983年秋天,湖南文艺出版社出面邀请北京作家刘绍棠、林芹澜、邓友梅、丛维熙,天津作家蒋子龙,部队作家梁信和电影表演艺术家白杨等人,来到旅游圣地岳阳参观访问。我和文联的同志出面接待这一批尊贵客人,曾假借军分区大礼堂,请这些名人名作家,与岳阳的作家与文艺爱好者乃至机关干部见面。能容纳千多人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这成了岳阳建市以来的第一次文艺盛会。白杨和刘绍棠、蒋子龙、邓友梅、丛维熙等人,都在大会上作了精彩发言,给岳阳留下美好印象。

  改革开放之初的那几年,来岳阳的人特别多,也许因为岳阳定为湖南第一批对外开放的旅游城市。首先是二战结束从岳阳遣返回去的日本战俘,时过境迁,他们如过江之鲫一批批来岳阳故地重游。岳阳与日本沼津结为了友好城市。接着,是禁锢了十年,饱尝铁窗冷宫之苦的文艺界老前辈,如丁玲、姚雪痕、曹禺、王蒙、杨沫、魏巍、蒋兆和等等,在省文联主席康濯陪同下,来岳阳楼登临一啸,或临风赋诗,或舒展胸怀,涤荡一身的霉气晦气。我在接待陪同这些“大家”中,似乎也感受到岳阳楼“忧乐”而字的无穷魅力。世道沧桑,尽在不言中。

  陪同子龙兄一行十余人,游岳阳楼、洞庭湖、君山以及汩罗屈子祠,因为客人众多,没有时间与子龙畅谈。那天在岳阳楼吕仙亭设茶座品茗,我记起去年正月收到子龙的那封信:“今天是大年初一,向兄及嫂夫人拜年!去年屡见兄之大作,是兄丰收的一年,祝您今年取得更大的丰收。81年我只写了两个小中篇,回头一看甚觉惭愧。市委又通知我到中央党校学习五个月,今年看来又不妙,十分焦虑。作家不能下生活,不能写作,苦不堪言。我已搬家,来信来刊请寄——”我坐到子龙一旁,说起了悄悄话。我关心的当然还是他的生存环境,他从中央学校学习回去后,离开重型机器厂,调入了天津作协,担任《新港》文学杂志主编。他苦笑地摇头说他信里说过的那些话,没有多少时间写作,苦不堪言。

  我低声对他道,作品少而精不是坏事。谁叫你是重型机器厂出来的,一扔就是重磅炸弹!的确,子龙继1979年的《乔厂长上任继》,1980年扔出的中篇《开拓者》、1981年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是一个个重型武器,一个个叫响,连续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子龙和“大部队”就要离开岳阳的前夜,我到他们下榻的宾馆,钻进子龙的房间,开怀畅谈。我问他现在的处境怎么样,率真而豪爽的他打着哈哈反问一句:泰山上的迎客松为什么千年不倒?言外之意是顶住了风雨雷电,深深地扎下根了。我为朋友高兴。他说,夫人孩子不愿离开天津。我说嫂夫人帮了你的忙,天津毗邻首都,更好施展你的才华。那晚上,谈京津文坛上的人和事,几乎无所顾忌,无所不谈。深夜告别时,我说这次来的人多,不好单独请你去我家做客。下次来湖南,我再陪你去张家界住几天,重温在人文社“关禁闭”的滋味。

  津门二度重逢

  在天津下了快车,朋友开车将我们接到他家住下,第二天起床,我们夫妇仍然患登山“后遗症”。子龙应该回到天津,但我忍耐着一上午没给他打电话。下午两点,我把电话打过去,子龙急风挟火地喊:“哈哈,你到了天津?我也刚从北京回来,进门没多久。”原打算在天津住三天,我说:“明天,或者后天来你家?”子龙却说:“不,如果方便,现在就过来。”他问我住哪儿?我又问他你家又搬到了什么地方?他说南开区红旗路水上温泉花园,听说朋友开车送我们去,他又详细叮嘱怎么走。朋友上网弄清子龙家准确地址,我们上车出发了。

  这是第二次来天津与子龙相聚。第一次是1987年夏天,我应邀去北戴河中国作协休养所休养。特地从北京到天津下车,下榻在天津劝业场附近一家宾馆。那年我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在宾馆午休前我给子龙和出版社的责任编章颜廷奎拨了电话。下午两点来钟,我还半睡半醒,猛听得房门砰砰砰敲响。我趿上拖鞋拉开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被推了进来,后面是风风火火用网兜提个大西瓜的子龙,人还没进屋,他的大嗓门就响了:“嘿哈,臭小子耽误了我的时间!”丢下大西瓜,在椅子上坐下,我笑问怎么回事。

  他先要宝贝女儿叫我罗叔叔,而后才讲他臭小子的惊险故事。子龙就一儿一女,大小子正逢高考。接过我的电话,夫妇俩手忙脚乱整好午饭让大少爷吃饱喝足,送出门去考场参加下午考试。子龙再给颜廷奎电话约饭局,而后拉着宝贝女儿,从容出门来宾馆。却不料小子急电:准考证丢在家里了,他被拦在门外。子龙又气又急,拿了准考证蹬单车赶到考场,再蹬回家。提着大西瓜晃晃荡荡进来只是表面现象,坐在那儿还在喘粗气,口里还在骂骂咧咧地数落他的“臭小子”:“简直是个逗儿浪当惯了的公子哥儿,连准考证都丢了!考试前要他复习,哈,他宁肯到外面玩桌球。他道,高考考的是真才实学。到了高考,临时抱佛脚,那是孬种!你说气不气!”

  一阵哈哈过后,言归正传。谈的当然还是文学,文坛近些年的风云变幻,奇闻逸事。直谈到下午五点多钟,出版社颜廷奎来了,一起步行去一家酒店。包厢里已经坐了一位与我们年龄不差上下的壮汉,老颜介绍说:“老罗,这是你的同乡、部队作家张廷竹。”廷竹与我和子龙一一握手。原来,廷竹也刚在百花文艺社出了一本书。席间,我和子龙的交谈热点已过,主要听廷竹说他的经历,创作和生活。廷竹是湖南常德人,从小跟父母在军队度过。他父亲是国民党军队高级将领,抗日时期,跟李弥在云南、中缅边境,与日寇作过艰苦卓绝的抗争。廷竹准备以此为素材,写作一部纪实性的长篇小说。

  天津那次与子龙相聚,一晃过去了二十余年。后来虽书信不断,也曾见面,但久别十多年了。我们也由青年作家,变成了“老作家”。子龙老了没有?我的小夫人(子龙见过的那位已病逝)更是好奇。在水上温泉花园下车,按响门铃,门开了,走上二楼,子龙就在三楼敝开门高喊“再上层楼”。走进子龙搬了六年的新居,这位不修边幅的老兄还是背心短裤,他没料到我带去小我20岁的夫人,连茶水也忘了张罗。连说失敬失敬,忙退到卧房整装去了。他再次走进客厅,忙叫宝贝女儿,出来见罗叔叔。我很难把眼前亭亭玉立的成熟女性,跟当年拖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联系起来。女儿回房后,子龙嘻哈地道:“一晃二十多年了,儿女都成家了,我们哪有不老的?”他又侧过脸,冲我夫人,似乎怕刚才听错了地说:“这位是嫂夫人?”我点头称是,说他见过的那位病逝的往事。子龙感叹说:“看你的身体保养得很好,有什么秘诀?”我说早晨爬山,下午五点打羽毛球。“跟谁打?”我指着坐在一旁,很少插话的夫人道:“当然跟她打啰”。子龙哈哈开玩笑:

  “还是找个小老婆好啊!”

  我问当年丢准考证的小子,他说在珠海工作了。怎么不见嫂夫人?小子又生了小子,她去珠海带孙子去了。子龙接着又说:他现在一人在家,成了孤家寡人。我从浙江回来,路过北京,把女儿接回来,明天、后天为女儿私事都安排了活动。我这才明白,电话里为什么他风忙火急要我下午就来他家。他家的客厅宽敞,博物架上摆满真假古董瓶罐,与他大作家身份相符。我记起三个月前,中国文联出版社在岳阳为我的两本书搞首发式,出版社副社长王利明在君山给子龙家里拨过电话,嫂夫人说子龙到外面写长篇去了。我问:你写作都得到外面去吗?他苦笑着两手一摊,在家里什么也干不成,找的人太多。你还没退?他说还挂着作协的法人代表。

  子龙在他的远离城市的兄弟家里,有间房,既安静又无吃食之虞。故他要拉开架势写长篇,必定躲到“世外桃源”去。何况他夫人远在珠海,也管不上他的吃喝拉撒睡了。他问过我的家庭、生活、写作情况,我说每年外出旅游一两次,每年写一本书,高兴就写,心烦就玩。他说他身体、气色不如我,我鼓吹我的养生之道:人过半世,养身为主,写作次之。他点头称是,说他其实写得并不多,五年前出过一部长篇,今年应人民文学社约,才写了一部新长篇。边说边引我走进他的书房。书柜一格是他的独立作品,另一格是重复印的集子或选集,亦是洋洋大观。他拿起最近出版的散文随笔《一瞬集》,签名题字送我。我伸手去接,他又缩回去道:“别背着四处跑,明天我要作协的同志给你寄去多省事。”

  子龙不仅义气,且会体贴人。我临离开家时,也签名题字新出版的“镜鉴丛书”两本书,原打算放进行囊。一想到要背着爬泰山,胆怯了,只好从邮局汇寄。当我从天津回到家,子龙的书已收到。他在《一瞬集》自序中说:“人之百年,犹如一瞬。”而我与子龙的半世交往,连一瞬都不够,恍惚是一刹那间的事。

  天人相隔思绍棠

  绍棠辞世不觉有12年了,我对这位老友的怀念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里,不敢轻易诉诸笔端。他13岁就开始文学创作,15岁的青涩少年就发表成名作《青枝绿叶》,被选入中学课本。一个中学生上学读自己写的作品,这在近现代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当时被称为神童。我到读中学时才读到他的作品,由于爱好文学而对他顶礼膜拜。我读师范时,刘绍棠因1957年发表小说《田野落霞》、《西苑草》及一些论文,被错划为“右派”。害怕扣上“只专不红”帽子紧跟形势图个“进步”的我,渐渐把刘绍棠淡忘了。

  想不到,1979年11月我出席全国第四次文代会,却见到了那年被平反昭雪选为北京市作协副主席的刘绍棠。《十月》创刊不久的1980年第4期,我在那儿发表中篇小说《鸳鸯》,同时发表了与绍棠一同平反的王蒙的中篇小说《蝴蝶》,于是北京有人说是“新鸳鸯蝴蝶派”,引起了绍棠的注意。此后他与我建立了书信联系,直到他辞世。绍棠对提携文学后来者,可说不遗余力。1984年我在群众出版社出版第一个中篇小说集《野人哀史》,是绍棠推荐到出版社。1985年我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二本短篇小说集《雁门开》是绍棠写的序。此前,大约是1983年,绍棠和我的另一好友蒋子龙同来岳阳,他们为岳阳的业余作者讲课,推荐作品。1981年四五月,我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修改剧本,5月16日,绍棠给我写信说:“信收到,打了两次电话,未通。现写此短信,欢迎你下星期任何一天的上午,或下午四点以后,光临舍下畅叙。今年我忙得焦头烂额,五个月写了五个中篇,还写了一些短文,身体有所损伤。中篇发奖在即,湖南出版社负责同志要求开座谈会,你要参加,可见到很多文学界的同志……”接信后翌日上午,我来到中南海西侧的府右街绍棠的居所。那是他年轻时用稿费购买的一个四合院,院中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栆树,他在座北朝南的正房客厅接待我。一见面,如久别重逢的老友——其实我们相识不到三年。他热热呼呼拉我在沙发上坐下,夫人倒茶退下后,他便跟我无所不谈。谈北京文艺界的新鲜事儿,谈他“还债式”不要命的写作。他的身体发胖发虚,一脸倦容,写作真的损害了他的身体。他说他平时就是窝在沙发上,伏在茶几上写作,沙发的弹簧都被他压榻了。我为他的身体担心,因为肥胖,长期压迫腹部写作,对身体是极为不利的。我建议他在书桌上写,绍棠笑笑说,二十多年流放运河畔农村,哪有书斋书桌写作,有时在田头搁在大腿上写,回家摸块砧板往凳子上一搁写,形成了习惯。好象在书案上再也写不出文章了,现在有沙发坐着,有茶几搁着就是最好的条件了。

  呜呼!一个少年神童,一个倡导乡土文学的著名作家,在历经二十多年才昭雪平反的错误“反右”斗争迫害下,最后竟成了书斋书案也不能适应的写作狂。绍棠在他61岁——那正是他写作日臻成熟,多产的中年遽然离世,实在令人叹惜!

  绍棠五个月写的五个中篇,《运河的桨声》、《蒲柳人家》、《瓜棚柳巷》、《荇水荷风》、《小荷才露尖尖角》,其中《蒲柳人家》获当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蛾眉》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此后出版的长篇小说《春草》、《地火》、《狼烟》、《京门脸子》,《豆棚瓜架雨如丝》等,大都题赠给我。现在,我在书房里偶然翻阅绍棠送给我的这些书,便怅然若失。他要活着,还只有70出头,再活一二十年,也不算特别长寿。如今却天人相隔,只能寄情于笔端了。

  镜鉴铭(镜鉴丛书自序)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镜鉴丛书,即秉此意。屈原狂歌,癫狂的不是三闾大夫,而是战国争雄的癫狂骚乱的时世。楚辞离骚,杜鹃啼血,哀民生之多艰;披发仗剑,行吟泽畔,求索救世之道;匡扶君王,导夫先路,却遭遗老屑小之谗。大诗人成就千古鉴人的明镜:谁忠谁奸,谁美谁丑,谁善谁恶,何许人灵魂亮丽高洁,何许人内心卑劣秽浊,何为名垂千古,何为遗臭万年,以屈子为镜,原形毕露,泾渭分明。

  尊儒的痛,痛不在创立儒学的至圣先师,痛在两千余年对儒学的独尊,对孔子的阉割。汉武以降,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有得有失,有忧有乐。得到的是封建王朝大一统超稳定的基因和惯性,失去的是创新变革,人性的张扬和回归。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历史迤逦迂回两千有年,带到积贫积弱的清末,最终免不了那一叫,一炬,方有今日华夏复兴,繁荣昌盛。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俗语云: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史事漫漫真如铁,镜鉴烛亮的是煌煌大国途!斯为俗语,惟命是从。湖南屈子祠,山东先师陵。小子曰:何俗之有?

  再版序

  《何光岳传奇》这本书,由新华出版社1998年6月出版,当时出版时的书名叫《史学奇才何光岳》。问世以来又过去了13年有余,这期间,何光岳又创造出了三项世界吉尼斯纪录:他一生坚持不用电脑代笔,创造了笔写纸载出版史学著述2680多万字、单部专著705万字、一年出版866万字这一无人比肩的纪录。他的五层古色古香的光岳藏书楼,现藏各种古籍族谱达13.9万余册,他成为我国最大的私人藏书家,族谱珍藏地。

  作者跟光岳兄(互称夫子)交往大半辈子,曾是文革中的难兄难弟,在混乱1967年的北京滞留三个多月。那时正年轻气盛,雄姿英发,“革命”不成便逍遥于北京的名胜古迹之间,流连于八达岭、十三陵、西山的荒草野岭之上。天天听何夫子大侃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的古今中外历史、人物、地理。何光岳不是读书“破万卷”,恐怕是读书“破十万卷”,而他的记忆力惊人,真正做到了过目不忘。所以他知识的渊博令人吃惊,令人匝舌。他又自称有特异功能,精通周易,穷天地之秘,通阴阳之变。他在北京闲聊时曾经预测说:苏联不出二十年将解体分裂,巴基斯坦将分裂出一个孟加拉国……当时以为他是疯人说胡话,不当一会事儿。但从北京“流浪”回到岳阳,此后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文革接近尾声,我在地区文化部门,何光岳也按排到岳阳县文化馆上班。有次在他家里,无意中说起了华国锋,何光岳出语惊人地道:“我在1959年,就对时任县委副书记的李启发说过,‘华书记是个天子相,将来有天子之份。’”我想起他对苏联和巴基斯坦的预测,顶了一句,你别胡编瞎说了。时任湘潭地委书记的华国锋到岳阳视察铁山水库工程,荣家湾区农林畜牧站长何光岳与县委副书记李启发在荣站大队办点。李乃山西人,与华是老乡。他要何光岳同去荣湾火车站迎接华书记,在华视察期间,还要他当华书记的临时秘书,帮他提公文袋,充当农林渔牧副水利咨询。第一次见到华国锋,何光岳看到他的面相,便悄悄对李启发说了上面那些话。李书记便严厉而小声批评他:

  “小何,你别的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开口便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今后不能乱说啊!”

  粉碎四人邦,文革结束,虽然验证了何光岳的所谓预言,但是他究竟说过没说过,我不好去找李启发求证。但是1990年7月我以作家身份访问苏联,到了伊尔库茨克,便听接待我们的伊市文化部门的头头,毫无顾忌地说:“我们都脱离了布尔什维克党,参加社会民主党了。”到了莫斯科、圣彼得堡(那时叫列宁格勒),更加明显感到苏联山雨欲来风满楼,摇摇欲坠。想起何光岳23年前的预言,我感到脊背发凉,简直太可怕了。回国后不到一年,前苏联果然解体了,分裂出16国,变成了俄罗斯。

  接着,巴基斯坦分裂出孟加拉国。我对何夫子算是服了,这也是后来成立“湖南省何光岳研究会”,要我写一本介绍何光岳自学成才传奇生活的书,我欣然从命的缘由。何光岳的浩瀚史学著作特别是1000多万字的炎黄源流史,1000多万字的中国姓史,13.9万册的藏书,已为世人所知。但是,还有很多“特异功能”或者说术数易学,阴阳心转,神秘预测的小故事,当年写书不便披露,在这里再记叙几个,以享读者:

  之一:1981年4月,何光岳与杨乐主持全国青联大会,与国家主席李先念坐在主席台上。会议间隙与李瑞环、胡启立、王兆国、胡锦涛、范曾、陶斯亮、韩美林等人在一起闲聊,他指着李、王和二胡对大家说:“他们几个将来都是要做大事为国家作主争光的人物,你们信不信?”范曾说:“光岳兄学富五车,懂阴阳术数,我是相信的。”胡启立只微笑。李瑞环说:“他们三个我相信,我一个木匠出身的人,我有多大的能耐?”其他人或说信,或者只大笑并不当回事。没想到历史却跟着何夫子预言走。这事他跟我说过不止一次,而且他翻出当年青联常委的合照给我看,何光岳站在前排最中间,他后面第二排左侧正是胡锦涛,右侧是范曾,自称木匠的李瑞环不知站到什么地方去了。

  之二:1982年春,前苏联俄罗斯科学院远东分院各民族历史、考古、民族学研究所的戈洛瓦娇娃·丽·伊女研究员,到湖南社科院访问何光岳。何请她在酒店午宴,谈苏中友好及历史文化交流问题。戈洛瓦娇娃提出,不到十年,中国将分裂出西藏、新疆、内蒙古。何光岳进行全面否定,并说:“我预测到十年,苏联会分裂出16个国家。第一批是波罗的海三国——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第二批是外高加索三国——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亚塞尔拜疆。第三批是中亚五国——塔吉克、乌兹伯克、吉尔吉斯、哈萨克、土库曼。第四批是西边三国——摩尔多瓦、乌克兰、白俄罗斯。将来还有车臣、格旦斯坦、萨哈亦会独立。”当时,他俩人打了赌。此后何光岳多次在社科院、省委宣传部与各讲堂,说到过他的预测和与戈洛瓦娇娃打赌之事。

  结果,才八年半,都是一一兑现。2010年10月11日,戈洛瓦娇娃再一次来到长沙,何光岳当面说:“戈女士,你赌输了。”戈洛瓦娇娃心服口服地道:

  “我是输了,何先生,佩服,佩服!”

  之三:1987年10月,范曾由北京来何光岳家住了两天,给他送诗与字画。闲聊时何夫子对他说:“中国逢九必出大事。过两年就是1989年,国家会出大麻烦,你与我都将卷入。但我有‘金蝉脱壳’之计能逃过这场劫难。你呢?不懂阴阳术数,将会出大事,如果到了危险关头,你可呼唤‘何老夫子’三声,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为我信道教华山派陈抟老祖,又学得茅山法和崂山法,会解救自己。你是我的好友,我会帮你躲过灾难的。”结果,1989年范曾果然惹了大麻烦,被有关部门追捕,他遵夫子之言而顺利逃到香港避难,躲过了一劫。(引自《何光岳诗文集》任国瑞文,这事他也跟我说过,并拿出范曾赠的诗文字画给我看,以资证明。但我未亲历,尚且牵涉范曾这样的大名人,所以在这里我还是以他自己诗文集中任国瑞引文为据)

  之四:1992年农历腊月二十四日,何光岳随湖南社科院院长禹舜等人一道,去长沙五一路玉东楼酒店设宴,宴请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白岩松和湖南电视台王志。白岩松是专程来长沙采访何光岳录制《东方之子访谈》节目的,席间,王志忧心忡忡,说他正为选择调动单位举棋不定:去深圳有正编,去北京没有正式编制,他要请何博士给他算一算。何夫子皱着眉毛掐指算了好一阵,然后眉毛一展若有其事地道:“宜北不宜南。如向北,三个月将转正,而且将来会名满天下。”当时大家一笑了之。没想到王志真还听了何夫子的指点,去了北京中央电视台,三个月后如期转正定编。王志满怀感激给何光岳寄来一箱书,信上写道:

  “何博士,真神人,谢谢你了!”

  何光岳当然不是神,也未必能通神。他的那些预测、预言几乎无不应验,我怀疑跟他的所谓“特异功能”,术数易学,什么茅山法、崂山法和陈抟也无太多关系。不过是他耍的障眼法,真正有关的是他的博学杂学,超人的记忆,头脑像一台超级计算机,知识和信息交叉融汇,触类旁通。历史,考古,天文,地理,人事,无所不精,无类不通。比如预言苏联解体,孟加拉国独立,这都基于对前苏联、巴基斯坦的民族史,政治史,风土民情有深刻的了解和独到的分析判断,这才作出不可思议的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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