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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文坛撷英(4)

  四

  一辈子没住过医院的我,这才尝到住院的“人生百味”。

  放疗科的“内线”,是我女婿去了美国的兄嫂方面的亲戚。借这种丝瓜搭柳叶的亲戚关系,我们才要到病床,住进医院,重做CT,去二医院做核磁共振,请专家教授会诊。结论“青面獠牙”:胸膜间皮瘤,一种少见的恶性程度很大的癌!一位老教授私下对我说:因为极少见,所以一般关于癌症的书籍很少论及,同在这里住院的,仅另有一例。

  不能开刀,不能化疗(化疗对这类癌疗效甚微而杀伤力大),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搞搞放疗。

  癌症病房,活脱脱人间地狱,生死战场。

  化疗病友,随时都可能血色素急剧下降,出现生死攸关的全面症状;腹泻,呕吐,气息奄奄,宛若死神的腐臭笼罩着病房。作放疗的,有的女人剃着光头,有的骨瘦如柴,有的瘫,有的跛;在这些可怜人的脸上,颈脖上,光脑勺上,胸前背脊用紫黑色药水画着大大小小,三角、圆圈、四方的放射框架,猛一见,如临十三层地狱,如撞凶神恶煞!

  让她一个人住在“恐怖”的病房是绝对不行的,特别是夜晚。开始,我和女儿轮流陪护过夜,但病房里不准陪人住宿。护士查房,我们象“流窜犯”般溜掉;护士走了,又回来在床头地角打盹……

  每天仅有两三分钟钴放射,在如此尴尬的环境中,显然不利于她的治疗。我决定:住到离医院十里地的女儿家去,用摩托、单车送她来放疗。

  主治大夫爱好文学,写过小说,知道我的身份职业后,特别热情,邀我去他家做客。后来网开一面,提供了不少方便。

  然而,每天为两三分钟放射,排队,争先,找“内线”,要等上一两个钟头甚至大半天。人是非常自私的,都在生死关头,我却靠主治大夫、亲戚的亲戚,不知“优先”多少回;有时还抢在坐小车来的省军级老头子前,“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如今想想还脸红。

  已是天寒地冻时节,灰蒙蒙的苍穹下飞旋着第一场大雪。那上午女婿有课,我用单车驮着妻去医院。她在鸭绒衣外裹着呢子大衣,我也是鸭绒衣鸭绒裤,看去象两个大棉花包压在轱辘上。穿过武工大、工学院、华师的校园,上坡下岭,时推时骑,累出身臭汗,气喘如牛。临近医院的两里多地,老北风呼啸着迎脸刮来,寸步难移,汗湿的帽檐上结起了冰渣。斯时斯刻,我象被命运抛到北冰洋荒原上孤独的旅行者,仿佛进行生死搏斗的不是她,而是我……

  “停下,让我自己走。”

  她在后面说。我回过头:“怎么?颠簸得不舒服?”

  “把你累病了可怎么办!”

  那以后,我要女婿找校医务处派车,我宁肯出钱。

  五

  住院三个多月,断断续续进行了36次钴放射。最后CT、B超、穿剌等等作了一系列复检,投错门迷恋文学的主治大夫推心置腹地对我说:

  “没办法,嫂夫人癌病晚期,也只能暂时抑制一下……”

  “能挺多长时间?”我怀着绝望的心情。

  “这种情况,一般也就三五个月。”

  三五个月,一百多个日夜。老天太不公平,太残酷,太卑鄙!这个无情的“判决”我甚至连女儿女婿都瞒着,怕他们的情绪影响可怜的贤妻。共同生活她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而我是文弱书生,我一直受到她的呵护!一罐满满的液化气她往肩上一扬,一气扛上三楼;我要去插手,“别闪了你的腰”;甚而至于连工资我也懒得去取,一应家政事务全由她一手操劳。

  想当年她是多么好胜逞强啊!在单位工作一人顶两,年年先进;在家又是一手遮天,内政外交,连我兄弟搬迁、老母生活都倚仗她出力……她象一堵墙堵住屋外风风雨雨,象一棵大树给我一片荫凉,使我在书斋里能安心静意读书、爬格子。她对我比我自己更关心,对我的起伏浮沉比我自己更在意;她的起病,是不是因为我书生气十足代人包揽现在看来不是“过”的“过”(在那特殊时代典型环境下)而一古脑儿辞去主席、主编的职务呢?我当时真有“无官一身轻”(虽然后来部份复职)的超脱和潇洒,而她却愁眉难展,“凄凄惨惨戚戚”;她是否因气不顺淤之积之而成胸中块垒?

  啊,上邪!

  现在墙要垮了,树要倒了,我还能书生气吗?

  我象失去理智的疯子,心急乱投医:听到哪里有祖传名医、江湖骗子、隐世仙姑,气功大师,我就不顾一切──不畏艰险,不惜身份,寻寻觅觅,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那些人写文章、出书,为的求一幅灵药,得一次治疗。我发表过《治癌圣手》、《×博士夜宴×仙姑》、《神秘女》;把一本好端端的散文集弄成一本不伦不类的“气功家启示录”。

  1992年春节前夕,从武汉女儿家回到岳阳,度过那“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年节,我在翻阅医学书籍的同时,开始接触古典气功理论,胡读老子、庄子、文子缵义、尸子及补注黄帝内经素问等等,摇身一变成了市智协会长。开始是纯功利目的的──为了让妻能得到气功师的治疗,参加练功。后来我结识了智能气功编创者庞明教授,他每来岳阳,我必出面接待。对这位气功界少有的普罗米修斯,我至今充满敬意;对他的功理功德,耳濡目染,受益非浅。

  气功“立竿见影”:“三五个月”的期限已过,我妻身体似乎越来越好,在练功场上精神焕发。每天爬过两百多米高的金鹗山(公园),往返四五里地去体育馆练功,风雨无阻,如“天天读”一课不缺。

  缘如此,往后三四年,我才很少下楼(张步真有《罗石贤不下楼》一文在新闻人物报发表),“躲进小楼成一统”,坚持读书、写作;在她病中,我出版了200多万字中、长篇小说、纪实文学作品。也在她病中,我多次去北京、深圳,还去香港作了一次“公访”;在香港连栽、出版了40万字的《中国风云》(原名)──那是我“非过即过”、“牛脚眼里翻船”后研究、思索的成果。

  六

  每年年终,我都让妻作一次CT复查。药物、气功能治病,但都不能包医百病。我曾去北京、武汉、山西搞过“包治癌症”的“灵丹妙药”,什么癌复康、一贴灵,天癞系列……大报小报的医药广告,同街头巷尾卖狗皮膏如出一辙,说得天花乱坠,扬言98%的有效率,非过来人是不知其中三昧的。每次CT说明,她的癌虽发展缓慢,但不能根绝。

  我心里明白:她的人生旅程越走越匆促,越走越灰暗……

  一如既往,我强颜作笑,故作轻松。对死神步步逼近的CT预报,封锁得严严实实,对儿女亲戚、单位同事一律“不吐真言”。

  后来她病情急转直下,我还受到“旁系亲属”的非议哩。就连一直蒙在鼓里的她,痛苦悲戚的眼神对我也产生了不信任感:既然你说瘤子一直在消,消,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

  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理应吞吃“谎言”酿成的苦酒。

  为了她,我什么苦果都愿吞下,只要能让她多活些时日,活得有生命质量。在我身心交瘁,四面楚歌中,一位至今都是“谜”的“天使”,通过匿名电话给了我莫大的慰藉和生活的力量──这是后话。

  今年春节过后,她的癌细胞开始转移。这是后来我才恍然大悟的,当初错以为是“气冲病灶”:她呕吐,咯血,胸痛,发热。怕耽误我的睡眠,影响写作,她坚持让我同她分床两年多了;她睡卧室,我睡书房。她胸痛难耐,象青蛙缩腿顶胸葡伏睡在床上,也不肯呻呤半句,怕挠乱我的文思。

  有天深夜,我去她卧室,看到她睡卧的姿态,心如刀割。

  那以后,每到深夜,我就过去为她发功,用外气抚平她的剧痛,让她能勉强入睡。发功的次数,由一次,两次,增加到三四次……最后一段日子的后半夜,我几乎不能安安稳稳睡一觉。

  我的气功是从书本上剽学的。除读前面提到的诸子百家(我以为是哲学家又是气功家)著作,还读当代气功家特别是庞明的书;我也陪妻去过几次气功班,那不过是蜻蜓点水,实际上我哪有时间按部就班去练繁锁的功法。我以意念为先,融汇众家之长,总结出一套适合所有爬格子的书蠹文虫的“简易功”:拉、坐、蹲。拉者,早晚散步翘掌甩动拉地气,掌心相对在胸前拉外气;坐者,每晚看电视新闻时在沙发上盘腿打坐,这是佛家功法,他们称趺坐;蹲者,心血来潮蹲墙一回,蹲墙是秘传功法。

  也许我练气功随心所欲,无为而为(不象教功收费,学功治病),故能天人合一,感应万物生机,气感特强,比苦练的妻不知强出多少倍。有次从北京返家,半夜在卧铺厢里猛听广播寻找医生,说有人得了急病。连播了三次,我知道车上没医生,我去了。“是医生?”我摇头。“啊,气功师?”还是摇头。我见一女孩躺在卧铺上痛得全身扭曲,脸如死灰,汗如泉涌。我说:试试;发了十来分钟外气,她不痛了。直到我在岳阳下车,再没听广播找医生。

  这是我头一次用气功给人治病。

  在香港,老友孙南生(香港新华社官员)请我吃饭,饭后在他家闲聊,说到我妻的病,谈到养生之道。送别时,一路又“吹”我的拉、坐、蹲。他对蹲墙颇有兴趣,要我示范;斯时已走出大院,来到大街之上。盛情难却,我在街边挨墙蹲了起来:挺胸,收腹,提会阴,如蛇行……街边围观者,窃以为是个疯子。

  我玩儿似地练练功,不料把我一身职业病特别是十多年的胃溃疡练好了,我的身体越来越强壮。

  然而,我的气感最强,功力最大,能解妻的一时之痛,我却无力回天化解她的癌症病魔!

  七

  5月29日,武汉的女儿女婿请假回来的第二天,我妻住进了市一医院。搀扶着她走出家门时,我内心百感交集,恨不能抱头痛哭一场:她象金丝乳燕呕心沥血营造起来的这个家,四室两厅,家俱,装修,是在她病中逐步完善起来的。如今儿女都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她一旦走出这个温暖舒适的家,我知道她是再也不可能回来看一眼的了!

  难道这就是人生吗?累死累活,“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她白发方生壮年未了刚能伸伸腰嘘嘘气享享清福的时候,她却要走了,要永远甩手而去离开这个家了……

  在医院经CT、B超复查,发现胸膜癌细胞广泛转移,已转移到肝和下腹,腹腔积液。主治大夫和院长诊断后沉重地告诉我:也许只能拖一两个星期。言下之意要我准备后事。

  我说:只求千方百计减少她的痛苦,让她平平安安无悔无怨离开这个她恋恋不舍的世界。

  她单位领导多次来医院看望,嘱“不怕花钱给她医治”。

  也没用特别的药物──秦皇岛智能气功进修学院一副院长,首次来岳阳,我请他到病房为妻发过一次功。在她生命如烛光摇曳不定之时,仿佛又注进了活力与宁静,使她在医院又度过了平和的两个月零三天。

  这期间,天气酷热难当,我找护士长为她在病房破例装上了空调。省里召开作协理事会、中宣部在长沙召开创作座谈会,我都请了假;连青海省作协主席朱奇老友首次来岳阳,知我妻病危住院,也不敢来医院打拢我,只在走后发来安慰信。我守护在她身边,陪伴她走过最后的人生路……

  不知是她意志坚强,还是气功使然,直至撒手人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都神智清醒,只是气血象抽丝般一缕缕抽尽了,最后几天不能说话。开头还能打打手势,尔后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所幸的是:她没有一般癌症病人临终前的剧痛,她始终没哼过一声,没打过一针止痛的杜冷丁;而且她是象往常那样极爱干净的、清清澈澈地离开这个并不干净的人世的……

  她就那样不声不响悄然而去了。

  人去楼空,留给我的是无法弥补的空虚,伤痛和孤独;还有那接踵而至的“理还乱”的麻烦和苦恼。孤伶伶在家里,触景生情,对月伤怀,“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仿佛失夫之痛的李清照抒发的正是我的丧妻之哀。

  压在箱底里的故事

  一

  我妻得癌症四年,经药物、气功多方治疗终于离我而去;她默默离去,没有遗言,没有吩咐“后事”,留下一大堆疑问让我自己去寻找答案,去反省自己对她的感情。

  世间最美满的夫妻,共同生活在一起总有些磕磕绊绊。

  过去我不理家政,不管钱财,她去世后为了寻找女人的“遗产”,打开了平时很少开启的樟木箱。在箱子的最底层,我意外惊愕地发现了一件写满墨笔字的新衣:那是我的笔迹,写在我从广州给她买的一件当时是非常高裆的衬衫上……

  我找到的是什么呢?是一种无须忏悔的忏悔。

  二

  1965年初夏,我作为湖南观摩团成员出席了在广州举行的中南地区现代戏观摩会演,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湖南带去的花鼓戏《补锅》、《打铜锣》、《烘房飘香》一炮打响;我初试锋芒的评论文章《思想的升华》、《打掉思想上的牌坊》在《羊城晚报》、《会刊》发表;在座谈会上第一次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周立波、欧阳山、康濯、陈残云、蒋牧良衮衮诸公;从舞台上见到红线女、常香玉和初出茅庐的李谷一的精彩表演……

  我春风得意返回岳阳,象几十年后才出现的“倒爷”背着两大袋行李:其中有给爱妻买的广式衣裙,有初去岭南的人必买的可资玄耀的香蕉、椰子、菠萝,还有威名赫赫的陶铸书记(中南区书记)送给每个代表的一篮子荔枝──我一个都舍不得吃,心想让她和孩子们高兴高兴。

  回到家,并不象我所想象所希望的那样──

  她没有异常兴奋喜悦地迎了上来,只是淡淡地一声:

  “回来啦。”

  我总觉得在她的笑脸后面暗藏着某种凶险。我反省检点自己:离家两个月,每个星期都有一封家书;买回来的物品,花的都是我的些小稿费,且多数都是为她买的,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我把那件米黄色领子胸前钩花的绸衬衫抖给她看时,理直气壮:“看看,这在广州女人们穿在身上都是一流的……”

  “是人家挑剩的吧?”

  “挑剩的?哈哈,笑大话。为买这件衣我跑爱群大厦、越秀大厦……”

  “只买一件?没买两件?”

  “买两件?什么意思?”

  她阴阴地笑着,象猫戏老鼠:“有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还不明白?”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要她把话说清。

  她道:“晚上再说。”

  到了晚上,不懂事的孩子睡着了,我俩上了床。年轻轻的久别如新婚,我早忘了白天的“猫戏老鼠”,亲亲昵昵去拉她,她却面壁向隅象木头象修行的尼姑。我说:“怎么啦?”去扳她的肩膀,她原来在暗暗抽泣。我急了,总有什么事情发作了;但我心中无冷病,胆大吃西瓜──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政府机关工作的年轻人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呢?与现在“乱了纲常”的社会、年轻人相比简直个个都是耶稣、传教士,无可指责。

  “别耍孩子气了……”我劝她。越劝她哭得越伤心。我火了:“究竟什么事?”

  “她,她……给你来信了。”

  “谁来信了?”

  “湘潭的……”

  老天!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有过什么“湘……”?她哽哽咽咽地哭得有鼻子有眼:“没良心的……人家结了婚,孩子都有了,还要来缠……”

  “叫什么名字?谁写的信?……”

  她极不情愿地说出那个令她伤心的名字,我一听,顿时哑口无言。

  三

  她是我初涉人世遇到的第一个恋人,名叫袁园。她的确长得很美,在学校是朵校花,走入社会是朵交际花,我同她的相识是在交际处(实际是宾馆)。我因公在那儿住过两个多月,负责组织全区湘剧、花鼓老古董挖掘传统艺术,那次活动结束后我生平第一次负责编印了一本书──《花鼓戏传统艺术资料》。袁园当时是交际处的服务员,相当于现今的公关小姐。

  要从老艺人口里记录戏剧源流沿革,记录即将失传的剧目,我们每晚都得打夜班。那时代不兴报夜餐费,还在长身体的我只能硬挺着,半夜饿得不行了,跑到街上买个油饼充充饥。有天晚上,我拉开伏案工作的抽屉,意外发现抽屉最里边有两个雪白的馒头,用干净的白纸包着。

  这真是天大的发现。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拿了就啃,吃得饱饱的。

  睡在床上,我浮想联翩:怎么回事呢?是有人放在这里忘记了,还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给我吃呢?第二个、第三个晚上都有馒头在屉子里,仿佛还带着余热,我因此想入非非:真有“画中人”可怜我开夜车,悄悄给我送来夜宵?

  她是谁?

  谜,很快解开了。

  有天深夜看完戏回来(陪艺人看戏也是工作),同房有家室的伙计回去了,就我一个光棍小青年走进客房。推开门,灯亮着,一个漂亮小妞背着脸坐在书桌前翻看我记录的剧本,我轻呼一声:

  “袁园,我可逮着你了。”

  袁园回头,脸羞得象朵玫瑰:“吓死人了,逮着什么?”

  “逮着你这个偷送馒头的‘画中人’。”

  “我可没送什么馒头,鬼个‘画中人’?”

  当时电影《画中人》正在上映,她肯定看过,脸才羞得象红绸子。我走拢去拉开抽屉,馒头还是热的,我道:“还有什么说的?”

  她红艳艳的脸勾了下来,含羞带怨地说:“看你老打夜班……一点也不注意身体,我们反正有夜宵吃不完。”

  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我局促不安地说:“你看剧本?”

  “嗯呀。”

  “你喜欢看戏?”

  “嗯呀。”

  “以后再看戏,我送票给你……”

  以后每次看戏、看电影,我都送票给她,两张票联在一块儿。没事的晚上,她约我,我约她,一块逛公园,压马路。一来二去,热恋上了……

  四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还敢不承认?我都把信给老娘看了……”妻突然转过背,从床上象头老虎一样坐了起来,边哭边数落道,“臭不要脸的,人家都结婚了有孩子了,还要写信来……信又写得那样;还怪你到岳阳没给她写信,真是臭,臭不要脸……”

  “不要骂了,”我冷静下来,心地坦然地说,“你听我解释。”

  “不要解释。你要还恋着她,成全你──离婚!”

  “说哪里话呢?你不说她信里怪我没给她写信吗?怎么我还恋着她呢?我要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那就是我们结婚时──”我诚恳地说道,“我没把我有过的一次失败的初恋如实告诉你……”

  “噢……亏她写得出,说她如何爱你,不是梦见你,就是喊着你的名字哭了醒来……那仅仅是失败的初恋吗?!吃灯芯草放屁──说得轻巧!”

  于是我也坐了起来,向她解释:如何在交际处相识,如何同她一起看电影、看戏,游过多少次公园,马路;后来她怎样领我去见她父母;她父母怎么喜欢我;她的小弟弟怎样为我俩鸿雁传书……为了取得她的谅解,我尽量说得真实,投入,不料正说到关键时刻,她往枕头上一倒道:

  “既然到了这一步,你为什么不同她结婚还要找我?……”

  我长叹一声:“后来到了要谈婚事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出身不好,家里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

  “那么高的成分?”她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难怪你在那边党都入不了,原来还同剥削阶级子女谈过爱罗!”

  “后来随地委工作队去平江,在那里认识了苦大仇深根红苗正的你,为了政治前途,我自私地割断了同袁园的感情,跟她吹了……”

  “真正吹了吗?为什么她还死死地缠住你?!”

  “她是觅死寻活不愿离开我……”我流泪了,“后来她很惨……结了次婚,不到一年就离了。”

  “哟──,你还耦断丝连哩!”她又醋火中烧,“老实交待,我们结婚后你还同她幽会过几次?”

  “一次。”

  “不止!”

  “那是两次罗。”

  “不止不止!”

  “你要我说多少次呢?”

  “我不管。我问你,你同她发生过那种事没有?”

  “对天发誓:没有!那年代,怎么可能……”

  “好罗,反正信在我手上。”

  “你把信给我看下吧,我怎么知道她写些什么……”

  “想得美。信我收着,到我死的那天才把你……”

  五

  我俩恩恩爱爱过了半辈子,唯一的风波和介蒂就是我的那次初恋和后来袁园写给我而被她截住的那封信。按照西方的人权,即使是夫妻之间,妻子也是没权利扣留丈夫的私信的;然而,在委屈求全的东方文明的熏陶下,我原谅了她──更重要的是她以她对我、对家庭无微不至的爱,以她的贤慧、体贴的实际行动,使我这辈子永远都忠实于她,永远也忘不了她!

  我从小不修边幅,穿着随随便便,自从跟她结婚,出门时她总要给我整整衣冠或梳梳乱发;深夜我在家看书或写作,她总要给我准备一点夜宵;孩子哭了,她哄着抱着到阳台上去,怕拢乱我的思路;要是出差,她总是提前给我把必带的行李准备得熨熨贴贴……她是会做女人的。

  她的爱也许缺乏浪漫情调,但却实实在在,使你纵是蜂狂蝶舞,也无法挣断她坚韧的情网。

  现在她撒手而去,她没实现她的诺言:到死的那天,把袁园给我的那封信还给我!在她收藏重要物品的樟木箱子里,我又细细翻找了一遍,没有。

  我估计:她把那封令她焦虑不安的信早毁了。

  她却把我在无可奈何心境下为“报复”她的醋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法涂鸦的米黄色绸衫收藏起来,直到我“意外发现”……

  六

  从广州回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她都把袁园给我的那封信作为惩戒我、管束我的“原子武器”。

  人说道:不吃醋的妻子对丈夫不是真正的爱。

  我完全相信:她对我的爱太专一,太专制,太独裁了!

  她不能容许有人分享或试图分享对我的爱。我在文化系统工作,免不了要接洽一些男女演员,最正正当当的交往,她稍有猜疑就要挥起手中的“原子武器”:

  “你又在搞‘初恋’了?”

  有时,我还跟她开开玩笑:

  “你以为你丈夫对姑娘们真有那么大的魅力?”

  “世界上就有那么些不要脸的女人,你不缠她,她象狐狸精来缠你。写出那样下流不要脸的信,还说要送她一件什么贴身的东西做纪念,她要天天抚着、捂着象抚着捂着你,啧啧啧……亏她写得出……”

  “她要那么写,我有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你不能写封信去狠狠教训她一顿!”

  “好,把信给我,我给她回信。”

  “想得倒美!让你再给一个臭婊子骚货狐狸精回信,除非那个臭婊子……”

  把妻和袁园两相比较,谁娶了谁都是福分:她俩的外在内在美都达到了和谐统一,我抛弃袁园的唯一原因是历史的、政治的;只能归究于“唯成份论”主宰的时代,我总觉得对她欠着一份情。难忘同她的最后一次“幽会”──其实是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一年多不见,她脸色苍白,苗条匀称的身子瘦了一圈。一见面她病恹恹愁惨惨地说:“你好吧,我离婚了!”我无言以对,送她到家里,她母亲抽声叹气抹着泪说:“袁园命苦,想嫁的嫁不了;找个男人是无赖、骗子,刚办了离婚,五个月的毛毛她都狠心刮了……”

  我火了,我不能容忍对无辜的袁园再行诟骂,再往她脸上泼脏水。

  原来我动了肝火百灵百验的“核武器”是沉默:我只要三天对她不说一句话她就急了,她再占理也要转弯抹角同我来和好。这是我们吵不起大架的法宝。

  自从有了袁园那封信,我祭起法宝挥舞核武器也不灵了。

  有天晚上,她又逼我交代在广州是不是给“臭不要脸”的买了贴身的纪念物寄去,我说:她后来到了哪个单位我都不知道。她道:她在湘锰一个化工厂化验室你不知道?你骗鬼?我暗暗记下了袁园的单位,心想是得写封信去问问她的近况,劝劝她得重新结婚,去获得新生活。

  (她说过,她一辈子不再结婚了)。

  这封信永远也没有写,可爱得偏执的妻仍然不能原谅我,还是逼我交待同袁园有没有过“那种事”。于是,一气之下,我在从广州买回来她一直舍不得穿的绸衫上,用墨笔鬼画符般写满了“莫须有”的“最后通谍”:

  “你的胡说八道和逼、供、讯,弄得我精神失调,无法安生,你不想想你自己同×××(当然是男士)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起出差,行迹可疑(当然是不可疑我才这么写)……你不彻底交待,我就永远不再回这个家……”

  写完,我扬长而去,在洞庭湖边徘徊……沿着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卵石湖滩走着,走着,心情极为悲凉!我恨不能跳进洞庭湖,洗刷我的清白。我已经伤害了袁园,再不能伤害我妻;她为什么这样多疑,猜忌而不能原谅那封罪不容殊而实际上错不在我的信呢?

  深夜,她把我从湖边找回,打了个荷包蛋压惊。

  那以后,直到她离我而去,永远离去,她再也没提到过那封信的事……

  七

  夫妻之爱,特别是我们东方式的夫妻之爱是专横拨扈,剌刀见红而又温馨完美的,容不得半点做作和掺假。

  惟此,我的丧妻才变得如此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

  人去楼空,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到黑。翻着一本本我和她的相册,只留下我对她永无解脱的回忆。有时,我跟身边的女儿一道回忆,一次,女儿说:

  “妈妈一直担心的是,你湘潭有个女友……她说,那个女的后来可能调到岳阳来了,因为有几年你经常去××厂的宾馆写作。”

  老天,她的疑心太重了,太冤枉我了。

  我的确有两部长篇小说,是在××厂的宾馆完成的,一住两三个月。当年家里条件差,没空调,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且工作干扰又多,只得躲进宾馆写。这与我初恋的袁园风马牛不相及啊!袁园压根儿就没调来过岳阳。分手二十余年来,我仅仅十分偶然地、戏剧性地同她在湘潭见过一面……

  见过一面,仅仅说过一句话。

  八

  那次,我应邀去参加湘潭市首次文代会,一名年轻干部小王跟我同往。故地重游,那边文联当选的主席、副主席又是我的老友,会后他们从宣传系统某局借了台小车,送我和小王去韶山、花明楼参观。开车的司机是个比我年龄略大的师傅,一脸络腮胡,朴实热情,一路上同他聊个不停,谈的无非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故人逸事。

  很多老熟人我都问到了,就是不敢打听袁园的情况:她还在不在湘锰的那个化工厂?她后来结婚没有?时序更迭,人事浮沉,回想当年青春年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真是感慨系之矣!几次话到嘴边,又被我吞咽下去。

  返程时,没料想司机偏偏走易俗河一条路,把车开到了湘锰地界。我心头一激一热,脱口问道:

  “师傅,湘锰有个化工厂吗?”

  “有哇。”司机叼上一支烟,扭开了音响开关,“有熟人在这里?”

  “嗯,都二十年了,不知还在不在……”

  “在哪个部门?”

  “化验室。”

  “哦?……”

  车在一个工厂门前的斜坡路边停了下来,络腮胡司机狠狠按响了喇叭,一边眼望着厂门,一边冲我说:

  “这就是化工厂。”

  “这是化工厂?”我激动得差点就要离开坐位,伸出脑袋往那边瞧,仿佛要找到化验室,希异能偶然见到袁园。

  喇叭还在响着,这时从厂门里走出一个女子,手里牵着个七八岁的女孩。瞅着走得越来越近的女人,我心里大为诧异:怎么那么面熟?走近了,我的心砰地一声差点跳出腔子,老天,她就是袁园!就是我二十年未曾谋面的初恋恋人!她的身材略为肥胖还是不失匀称,脸容还是那么光泽漂亮……不知是沸腾的血气堵住了我的嗓子眼,还是我意识到了什么──意识到袁园同司机的某种关系,我竟叫不出她的名字,只是紧紧地死死地瞅住她,瞅住她……开始,她的目光一直瞅着我旁边的司机,快走近车子时,她的眼神才移到我的身上。我们俩的目光相接,刹那间,她象遭到雷击,立即在原地钉住了,脸色变得苍白,嘴唇痉挛着,似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呼唤我的名字……

  幸而这时候,络腮胡司机钻出车门,绕过车头朝她走去。袁园抓住这机会朝我深情的一瞥,千言万语全在这无声的一瞥之间;然后她缓过神来,把身边的女儿往前一推,小女孩迎着司机叫了声:

  “爸爸──”

  她把一包什么东西交给孩子爸,她又同丈夫说过什么,我一句都没听到。仿佛这是场梦,我把昏热欲裂的头靠在椅背上,直到司机重新上车发动了车子,我才侧过头再一次望一眼袁园。袁园紧紧搂着她女儿,两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望着我……

  车子开走了,出了好远好远,她突然丢下孩子追赶着,向我摇着手臂。

  九

  在湘潭最后一天,我始终不能平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巧合,俨然是上天故意作弄;让我们见了一面,却一句话也不能说。

  这天是周末,文代会最后举行文艺晚会。主人陪同我们一道欣赏节目时,我的思想一直不能集中。我想:周末袁园是不是回了家?不知她父母是否都还健在?还有她弟弟……明天要走了,我又不便去她家登门拜访,又不知道她丈夫家有没有电话……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啊!

  晚会结束,我送小王下楼(他父母在湘潭)回家,主人安排了一辆面包车。走近车时,后面有个女声大呼我的名字,我回头,人头钻动,一时还没看到是谁。小王说:“谁这么叫你?不叫罗主席,直呼其名。”这时,只见袁园不顾一切地挤过来了,挤过来说:“我一直在晚会上找你……”

  我紧紧拉住她的手,说:“你怎么也来了?”她把身后的女儿往面包车上一搡道:“她爸开车来的,你快上车。”她以为我也同车走,其实我就住在宾馆。我同她上了车,她丈夫按响喇叭,就要关车门了,我对小王实际上是对她说:

  “我下车了,明天我们搭早班车走。”

  她去应付她丈夫的问话,也没跟我道一声再见,车子就开走了。留下我呆立在浓浓的夜色中……

  在婚姻与感情的罗网中,我不是高飞的浪漫的鹰,是只保守的正统的家燕。燕燕来归,年复一年,绕梁三匝,真假无欺,我自认无愧于我那同样永远忠实于我的贤妻。

  我们之间有过的感情风波:不管是袁园的信,还是压在箱子底下的我一时冲动的“鬼画符”,都不过是我们恩爱夫妻生活的一段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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