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6章 凤鸣学堂(3)

  地龙没有参加那个令人动情的惜别场面。他不习惯。他只去看了那位女同学的尸体。大家都围着哭,却不敢动她。地龙一声不响走上去,从浸满血迹的被窝里,把她托出来,安放在干净的床上。和老师一起,为她擦干净手脸,换好衣服。然后悄悄走了。他在校园外的一条河沟旁躺了一天。身旁是潺潺流水,身下是茂密的草丛。青蛙在他身上跳来跳去。他动也不动,痴呆而孤独地望着一线蓝天,一丝儿游云。树叶儿太密了。

  天黑以后,估计同学们走空了,他才翻墙回到校内,回到宿舍。到处黑洞洞的。没有嬉闹。没有嘈杂。没有人声。仿佛连生命也没有。他一个人睡在床上,心里孤寂得厉害。这就是生活过五年的学校吗?五年前,当他考上凤鸣中学,离开老黄河岸边时,自以为走上了一条铺花的路。可现在却必须回去,回到土地上去。他不甘心。可是赖在这里不走,也是一种无望的等待。他心里明白。

  他想自杀。像那位女同学一样。那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又觉得太窝囊。他又记起猫猫离校的头天晚上。

  “地龙,如果考不上大学,你怎么打算?”

  他没有打算。他不像林平。也不像猫猫。他沉默着。

  “也许,我会自杀。”

  猫猫突然甩开他的手,愕然站住,“啪!”打了他一记耳光。“窝囊废!——那好。要自杀你现在就自杀,我给你收尸!……你好勇敢呀!”猫猫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哭得浑身抽动。她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

  地龙脸上热辣辣的。这一巴掌打得无情。打得亲切。自杀——的确不是他深思熟虑的路。他不过随口答曰,没想到会这么伤害了她的情感。他感动极了,也为难极了。他蹲下去,赔着小心,喉头也哽咽了:“猫猫……你知道,我没什么打算……我总不能再回去种地吧?土地……给我的耻辱……还少吗?”他也哭了。哭得呜呜的。在猫猫的记忆中,是第一次见他哭。是的,土地给他的耻辱太多了!

  她抬起头,擦擦泪,又来安慰他:“我没说让你回去种地!中国种地的人太多了。我明白。可是,你就不能干点别的吗?随便干什么都行!我不会嫌弃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两人抱在一起,头抵头哭了个痛快。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猫猫后悔不该这么逼他。可她又必须逼他。她知道地龙的秉性。他是一副钢簧,没有压力会生锈;愈是有重压,愈是有张力。果然,地龙许诺:“你放心,我不会死!至于干什么,再说!”猫猫笑了。继而又戏谑道:“明天,我就要离校。这么一走,不知何日能见。你……放心吗?”地龙激动地说:“猫猫,你是自由的。我不敢奢望更多。这就够了。真的,我会永远感激……你!”猫猫把头扎他怀里,动情地说:“我们刚刚开始,哪就……够了呢。可我真怕。你知道,我很惹男人注意。我怕将来会不由……自主。我怕……真的怕。我想现在……就给你!”地龙像抱着火炭似的,惊慌地推开她:“不不!……不能。”猫猫看他害怕的样子,忍不住“哧哧”笑了:“那好。将来,你可别后悔!”“不会!”“真的?”“真……的!”那一晚,他们谈得真贴心。

  可现在,猫猫真的离开身边了,他又无限惆怅。他真怕失去她。可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她呢?一切都没有着落!大学无望,找工作又谈何容易?他觉得自己太笨。白天,他躺在宿舍里不敢出门,既怕碰见老师,又怕碰见同学。晚上便出来游荡。到护城河堤上,到县城中心走一走,默默地想心事。他苦恼、自卑、烦躁不安。深深体味着人们的命运有多么不同。城里有那么多机关、工厂、商店,却没有他这个乡下人一席之地。他羡慕他们——那些城里人。却又仇视他们。仿佛是他们捉弄了自己。但理智又告诉他,城里并没有任何人说:“岳地龙不能呆在城里。”问题也许就糟在这里。他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反对者,也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收留者。他只明白感到,这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父亲岳老六来找过他两次,让他回家。他没有回去。也不作什么解释。岳老六知道儿子的心事。爷儿俩在宿舍里无言对坐,心里都不是味。

  岳老六和儿子一样(其实是儿子和老子一样)口讷。他不会劝说,只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我看,金饭碗银饭碗,都不跟泥饭碗!咱有地,怕啥哩!”这是他的真理。的确,他又有地了。分了九亩责任田。再不然就说:“天不要,地不要,爹要!怕啥哩?”土地、儿子,是他的两件宝。他是希望儿子能有出息的。但又并不特别看重城里人的工作。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希望儿子常在脸前转游,一把摸得着,一声喊得应。但看来儿子听不进去。看儿子那副憔悴样,又不忍心太逼他。他不能呆久。看看儿子还在,先松一口气。他怕儿子像那姑娘一样想不开。然后,就回去。家也离不开他。他惦着地。

  临走,岳老六总要装得那么轻松。一把掏出十几块钱:“想吃啥,买!咱有钱,怕啥哩?”好像他来自天堂。两次都是这样,岳老六起身走时,地龙头也不抬。对爹的土地经,他厌恶透了。爹和土地曾经给他带来那么多的耻辱。他恨他,恨他花岗岩一样的脑袋。可是,爹装出来的富有和他那身破烂的衣衫,又令他心酸。爹是最自私的,又是最无私的。正因为如此,多年来,他恨爹,又不能容忍任何人对爹的不恭。甚至任何对农民的不恭,他都不能容忍。

  爹走了。摇摇晃晃的。腰弓得像虾。地龙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回!跟爹回去算啦!爹劳累一生,像一头负重的老牛,快要累趴下啦。应当替替他了。自己吃了十九年闲饭,还要吃到几时?他追上几步,想喊:“爹,你等等我呀!”但终于还是没有喊出来。仿佛一张口,心中筑起的堤防就会崩塌;一步迈出去,就将决定终生的道路。他咬咬牙,又回来了。

  这一天,姑母突然来了。搭车来的。这是个近七十岁的老寡妇。住在柳镇。无儿无女,向来疼爱地龙。她常为地龙拿学费。她有些钱。平日在街上做小生意。每逢寒暑假,地龙就在姑母家住些日子,为她做这做那。显然,她听说了地龙的事。她劝地龙说:“龙儿,不想回家,就跟姑妈到柳镇去。我养着你!要是不想吃闲饭,就在那里做个小生意。柳镇街大,赚钱门路多呢!”

  地龙便有些心动。是的,去柳镇。进县城无路,去柳镇总会行。何况有姑母那里落脚。怎么就没想起来呢!他有点兴奋了。可是,做小生意……一个高中毕业生去做小生意,沿街叫卖,像什么!……不管他。去了再说。他在一分钟之内决定了!他是个落水者。他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让姑母先回去。姑母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要和猫猫商量商量。猫猫是三个月前离校的。她在小县城神秘地失踪了两个月,一个月前突然回来,在西关办了个私人裁缝学校,轰动全城。高考前,没时间去看她。高考后,没脸去看她。

  现在,他要去看看她了。而且,去柳镇的事,要和她商量商量。他还能和谁商量呢?

  八 猫猫裁缝学校

  西关街路南,有一大片旧式房子。计有百间。分成几个庭院。庭院和庭院之间互有甬道连接。每一个庭院又是一个独立的单元。这里原是国民党一个中将的私宅。解放后一直是城关镇政府和街道居委会的办公地点。

  猫猫的私人裁缝学校就占用了其中一个单元。这座庭院靠一条南北巷子。门口堂而皇之地挂一个大牌:“猫猫裁缝学校”。天知道她是怎么搞到这所房子的!

  院子里很暗。高大的旧式瓦房像古堡一样围成一个四合院。院里长两棵阴森的古柏。院子通往别处的甬道已被堵死,变成一座独立的深宅。

  猫猫已经招收了第一期学员。其中有县城职业裁缝、待业青年,也有乡下姑娘。学期一个月,每人学费八十元。有人嫌贵。猫猫说:“这还便宜呢!从下期开始,涨成一百元!”来不来由你,她要价很硬气。她有把握,要教的全是国内最新裁剪技术。南京、北京、上海、广州,各地技术、式样都有,任你选学,也可全学。包教包会。本期学不会,下期可以免费继续学习。果然,广告一出,报名者竟有数百之众。连邻省交界的一些县城的专业裁缝也来了。他们已经意识到,必须更新裁剪技术了。限于校舍,猫猫只收一百人。

  这个一向深寂的庭院,热闹起来了。每天欢声笑语,机声轧轧。猫猫笑得最响。她在学员中请了两个管事的,自己只管教学。这一期收入就是八千块!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她干吗不笑呢?

  当初,猫猫离开凤鸣中学刚回家,农艺师就给她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这可是很多姑娘求之不得的差事。猫猫却没放眼里,冲爸爸一撇嘴:“喏!一天到晚关到屋里,咔嚓咔嚓!再不就和油墨打交道,连件好衣服都不能穿。我才不干呢!”

  “那……你要干什么?”农艺师睁大了眼,不知女儿又要出什么新花样。

  猫猫做个鬼脸:“我呀,早就想好啦。要领导时装新——潮——流!”

  “唔?新潮流?”农艺师一下摘掉了眼镜。

  “可不,新潮流!你看县城大街上,男男女女穿戴,不是灰就是蓝,式样单调。三十年一贯制,看了就叫人厌!我呀,就是要带头改一改呢!”真的,猫猫要办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了。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激动着。她自信有能力办好。她有自己独特的爱好和天赋。

  在校时,猫猫的穿戴就与众不同。冬天,她爱穿一身黑,领口翻出白领,素雅洁净;夏天,她爱穿一身白,通体晶莹,玉人似的。胸前再配一副杏黄或粉红的飘丝带之类小玩意儿,跑起来像一只白蝴蝶。为这,那个老处女班主任常批评她。猫猫理也不理。女同学都在暗中羡慕她。有时在宿舍里,让她脱下衣服,自己也穿上试试,高兴得脸红红的。但公开场合,谁也不敢跟她学。猫猫便训她们:“看你们像个老太婆似的!”姑娘们便笑。

  糟糕的是,猫猫学习成绩不突出。不是不愿意学,而是吃力。主要是理科吃力。她只爱文学和美术。到高中时,没有美术课了,猫猫仍然爱画,爱看文学作品。凤鸣中学有个美术老师,原是省里一位油画家。五七年,因为说了一些对国画不恭的话,被下放来的。他有许多珍贵的美术资料,尤其油画方面的。猫猫和他关系极好,常在他宿舍里关起门来看书看画,自己也学画。她简直着了迷。那是一个洞开的美术世界。她也爱国画,但更爱油画。认为油画比国画更真实。在西方油画中,又特别崇拜十七世纪的“巴洛克”风格。“巴洛克”风格比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主义,更具浪漫主义特质。这和猫猫的心理素质非常吻合。有一次,那位油画家问猫猫:“在巴洛克画派中,你最喜欢哪一位画家?”猫猫毫不犹豫地说:“我最喜欢鲁本斯!”“为什么呢?”“人文主义在他的绘画中,既不表现同情和怜悯,也不表现对人物内心的探索,而是表现一种生命力的放纵!我真喜欢!”画家哈哈笑了:“你呀,找到了知音!只是要当心,别让人说你也太放纵喽。”“哼,我才不管呢!”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