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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凤鸣学堂(4)

  不久,县文化馆举办业余作者画展。猫猫临摹了鲁本斯以妻子海伦为模特儿创作的一幅画。画中的海伦健硕而富有肉感,呈坐姿,除右肩和下腹稍有遮掩,其余部分都裸露着。县文化馆指导老师认为,这是临摹前人名画,展出无妨。正式开展后,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许多从来不看画的人也争相来了,其实多是奔这幅画来的。应当说,这种反常现象是多年来人们心理受到压抑的结果。但为此,县文化馆受到严厉批评。展出第五天就被摘下来了。又是那位老处女班主任批评她:“为什么画这种东西?有伤风化!”猫猫惊讶地说:“看的人可多啦。大家喜欢嘛!”

  事后,猫猫和裸体海伦成了县城很长一段时间的闲话题目。甚至有人传说,猫猫做过那位油画家的裸体模特儿。她和那秃顶老头睡过觉。等等。猫猫听了,还是一笑。她可不在乎。她讨厌人们的虚伪,明明都爱看,却偏要表现得正人君子似的。人们何时才敢大声呼喊“我爱美”呢?

  猫猫爱美,就追求美。她为自己有这么一副秀美的身材和漂亮脸蛋儿骄傲。衣服穿在身上,总要让各部分的曲线呈现出来。猫猫的衣服多是自己裁,自己缝。买了成品衣也要改一改。衣服也怪,哪个地方就那么去一点或加一点什么,立刻就不一般。在这方面,猫猫出奇地手巧。这固然和妈妈早逝、姐姐早嫁有关,她从上小学五年级就会裁剪衣服。但她对衣服式样的兴趣和鉴赏力,却是很早就显露出来了。而业余美术爱好,又大大提高了她的审美能力。每个人都有天才,就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猫猫找到了自己。她决心要在服装改革上做一番事业了。

  农艺师并不多管女儿。他理解女儿,也许因为女儿能理解他。农艺师丧偶多年,去年平反后,经人介绍,又谈了一个比他小十二岁的老姑娘。左邻右舍便有议论。姐姐也不甚赞成。她觉得这样对不起死去的妈妈。猫猫旗帜鲜明地支持爸爸:“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全是封建意识!”爸爸结婚那天,她亲自去迎接新娘子。这事也同样轰动过全城。为此,农艺师非常感激女儿。现在,女儿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哪能阻拦呢?

  猫猫向爸爸要了一笔钱,跑了十多个大城市。既跑裁缝店,又跑成衣店,还经常在马路上注意来往行人。她就是有这能耐,不管什么式样的衣服,过目不忘。她从外地回来,一下子采购了几箱子样品、图片和书籍。

  但办学校得有地点呀。不用愁。猫猫有猫猫的办法。她找遍了城关镇和街道上的领导,一不请客,二不送礼。他们不缺烟酒糕点,自有人送。猫猫懂得他们的心理。她打扮得鲜鲜嫩嫩,一个一个地登门拜访,关在屋里单独谈话,申述理由。把个莲藕似的胳膊一伸,把颤悠悠的胸脯儿一挺,再加上那么一个灿烂的媚笑,一摇身子:“伯伯,你说咋办嘛?”老头子们骨头都酥了,要求什么答应什么:“中!咋不中哩?”猫猫出了门,抿嘴就笑:“哧哧!……”

  等开会研究时,一个人提出来,全体都同意拨房子。老头子们还摇头晃脑,互相严肃地重申:“好事嘛!应当支持的。好事!……”过后,连他们自己也纳闷,往常研究事,都是胡扯皮。这次咋这么容易就通过了?

  其实,猫猫心里最清楚。她什么也没有损失。老头子们也没向她要求什么。但都喜欢她。猫猫的魅力就在于此:在公共场合,几乎人人都表示讨厌她,可是单独接触,几乎人人都喜欢她。她太美了。试想,那么一个玉人似的姑娘站在你面前,可怜巴巴,口儿甜甜地请你帮忙,而这件事又合理合法,公家还能提成收益,你怎么会忍心不答应呢?老头子们实在是办了一件荒唐的功德事!

  几个月的奔波,总算有了结果。猫猫虽累得够呛,却高兴。开学已经十天,部分乡下学员要回去拿东西。正好,她宣布放假一天,自己也好休息一下。

  今天下午,猫猫去街上买了一篮水果,回来关上门就洗澡。天气实在太热了。猫猫在浴盆里足足泡了两个小时,浑身软绵绵的,舒坦极了。她早已洗干净了,就是不想出来。头枕在盆沿上,一手拿水果吃着,一手拿个书本看。这么一丝不挂地躺在水里,猫猫感到十分惬意。渐渐地,她要睡着了。

  这时,外间屋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有脚步声进来了。猫猫欠起身子大声问:“谁呀?这么没礼貌!”

  “是我!猫猫——你在干什么呀?”

  是林平!猫猫立刻听出来了。她正感到寂寞呢。忙兴奋地说:“是林平哪!你等等,我正洗澡呢。这就好!”

  她身子一挺,泥鳅似的钻出水。扯条毛巾擦干净身上,穿好藕荷色浴袍,趿拉着拖鞋,一拉门闩,笑盈盈走出来:“政治家,有失远迎!我以为你们都把我忘了呢!”

  林平肩上挎个退了色的书包,正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还是猫猫临摹的那张裸体海伦。他听到猫猫说话,急忙扭转头,有点不自然,也笑了:“哪敢呢!你是县城的风云人物啦。就怕你不接见喽!”

  “鬼话!”猫猫拉把椅子坐下,又招呼他,“坐呀——呃?挎包里装什么,好吃的?”说着要来抢。

  林平说:“慢!我给你往外拿。”摘下挎包,一件件掏出来。一瓶洋河大曲,两瓶青岛啤酒。几盒罐头,几包蹄髈、兔肉之类小吃。一一摆到桌面上。这才抬起头:“怎么样,不算巴结你吧?”

  “啊哟!”猫猫一跳欢呼起来,“正好,我正洗澡洗得肚子饿呢!”伸手捏一块兔肉填进嘴里,“好香!”

  林平看她穿件浴袍,不像个样子,就说:“别忙吃!我出去一下,你先换件衣服。”说着要走。

  “哎,别走哇!你不用出去,我也不换衣服。大热的天,穿那么多干吗?这样挺好。”

  林平躲闪着目光,看她露出长长的胸颈,红着脸说:“我看,还是……换件衣服好。待会儿要是来了人……”

  “吓!”猫猫就爱闹别扭,“你要这么说呀,我偏不换衣服!来人怎么样,你怕说不清?——别红脸!我看,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别学莫里哀笔下的伪君子,看见女人袒露的胸脯,就会有淫乱的念头,于是赶紧让人遮起来。是不是?”

  林平的脸刷地红到耳根。猫猫却开心地大笑起来:“格格格格!……格格!……别生气嘛,我给你开玩笑哪。你不是答尔丢夫,我也不是桃丽娜,更不是这墙上的裸体海伦。看,我穿一件长浴袍呢!……坐嘛!还要当省长呢,连这点勇气都没有。算了吧!格格格!……”

  林平被她奚落一顿,却有口难辩。原来,有一次和地龙、猫猫出外散步,谈起右派平反的事。林平突然说:“我将来要当个政治家!”猫猫说:“为什么?”林平说:“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抵得上一千个专家。政治清明,遍地人才;政治不清明,专家再多也会废而不用!像我爹,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全国有几个?可是一下子被打回农村老家,一点作用没发挥。不错,后来是平反了,可人也死啦!像你爹,农业专家,虽然没死,却像个鬼一样生活,胆子都吓破了。所以我想,要当就当政治家。这辈子,起码要干上省长!”当时大家笑闹了一阵。

  猫猫记着这话,就老是喊他省长。林平深知她的性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吧。不换就不换。只要你不在乎。”一边挽起袖口,翻箱倒柜寻找杯盘,弄得叮当响。

  猫猫一头浓黑的头发披散着,仍湿漉漉的。她换一条干毛巾,低下头擦搓,摇头晃脑的样子。两个丰满的乳房也跳来荡去。林平无意间从她低俯的脖颈下看到了,一阵耳热心跳,这个野猫子!恰好猫猫抬起头,冲他一笑:“假道学!扭脸干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哇?爱看就看嘛!”

  林平尴尬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装聋作哑收拾酒菜。猫猫几下把头梳好,拿一只小瓶子,“哧哧”往头上喷了几下香水。用一条花手绢扎在脑后,很优雅地往后捋捋披散的长发。坐到林平对面。两人便喝起来。又吃又嚼。一时都没有话。猫猫就着菜,一气干了三盅白酒,又喝下两茶杯啤酒,心里便烧,像有一团火蓬蓬而起。又看林平只顾窘着脸吃,又“喷儿”笑了:“政治家,对我有意见了吧?”林平说:“哪敢。得罪了你可不得了。”笑了。猫猫感叹说:“你别以为我太放纵。其实人体是一件绝妙的艺术品。可惜,自从古希腊人发现了人体美,以后再没有哪个民族能坦荡无邪地对待裸体。”林平笑着说:“依你说,是人类的欣赏能力退化了?”“不!”猫猫说:“是道德使人类堕落了,是道德蒙住了人的眼睛!”“你想恢复人们对裸体的看法,回到古希腊去?”林平揶揄道。猫猫说:“回到古希腊去不大可能。但我愿意证明裸体的美妙。比如,如果有人请我去当裸体模特儿,我一定答应。可惜没人请。连我们学校那位画家也不敢。”

  林平喝下一杯啤酒,看了她一眼,戏谑道:“真是可惜了你这副玉体!”

  “就是。我也觉得可惜呢。”猫猫毫不掩饰她的遗憾,喝下半杯啤酒,又倒一盅白酒,一仰头也喝下了,辣得直吸溜嘴,忙夹起一块冰糖梨放嘴里。一边吃,一边说,“只要能给人带来美的享受,我什么都不在乎。有时我想,为了御寒,冬天穿衣服应当。夏天也穿那么多衣服就没多大道理了。假如是为了装饰还好,如果仅仅为了遮体,就毫无必要。什么都遮遮,真是辜负了造物主一番苦心!”

  林平并不守旧,可也不能同意她的观点。就反驳说:“也许你自己想得纯净,别人可不这么看。人在人群中生活,是应当有规范的。尤其在中国……”他摇摇头,“你呀,也太偏激了。”

  “我偏激什么?不过说说而已,并没去大街上脱衣服呀?看把你吓成这个样!”猫猫有点生气了。

  “不是我害怕。中国人的习惯是含蓄、朦胧。这和做人一样,不要赤裸裸的。那样要吃亏的!”林平很诚恳地告诫道。

  “哟!你倒真的教训起我来了?你说含蓄、朦胧是一种美,我还说是迂腐、虚伪、忸怩作态呢!我就喜欢赤裸裸!”猫猫喝点酒,头有点晕乎了。她负气地一把扯开胸前的活结,把浴袍往下一拽,半个上身都裸露出来。她目光炯炯地盯住林平:“怎么样?赤裸裸!害怕吗?政治家!”

  林平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下慌了手脚。赶忙站起,一边帮她掩浴袍,一边哄劝:“猫猫,你别胡闹!外人见了不是玩的!……”

  猫猫胜利地大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

  “砰!”突然房间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了。两人忙扭头,是地龙!

  地龙本是来向猫猫告辞并商量事的。他是第一次来。转游了半天,摸进这座深宅,就听到有猫猫的说笑声。并没有怀疑什么。及至爬到楼上,才听出是林平在里头,就有点焦躁了。他知道林平也一直悄悄地爱着猫猫。怎么,这小子在暗下工夫哪?他一脚踹开门,霎时气得脸色铁青。房间的空气在这一瞬间要爆炸!

  桌上的酒菜杯盘狼藉。两人慌张的神态。猫猫半掩半敞的浴袍——地龙在一秒钟之内都看到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冲上去一把掀翻桌子。稀里咣当一阵响,杯盘全碎了。林平尴尬地上前拉他,被他甩手一巴掌:“啪!”脆脆的。猫猫也扑上来,一手掩着浴袍,一手阻拦:“地龙,你疯啦?……”地龙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咬咬牙,一把扯住她的浴袍,猛一使劲:“嚓——!”浴袍被他整个儿撕烂了。扯下来,一扬手抛向空中。猫猫就穿一条三角裤,赤身露体。她稍愣了一下。脸一红,忽然一歪头,问地龙:“美吗?”地龙啐她一口:“无耻!”如狮吼。摇摇晃晃奔楼下走了。楼上,猫猫在疯笑:“格格格!……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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