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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改变命运(1)

  这一年夏季特别炎热,连风也是热烘烘、黏乎乎的。二里外的县城中心,不间歇地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喇叭声:“嗡嗡——嘀嘀——!”更增添了空气的焦灼和燥热感。

  热风裹着县城特有的气味,从南向北吹来。穿过白云河南堤绿雾般的柳林,经过白云河宽阔的水面,热风、噪音和气味都被过滤一新,空气顿时变得凉爽起来。

  这是一个清静的世界。

  这是一个寂寞的世界。

  傍晚,几块灰色的云朵从远处游来,停在白云河上空,渐渐不动了。河面上立刻投下几片阴影,空气也有点闷。

  该是百鸟入巢的时候了,两岸树林敞开深广的胸怀等待着。但今天鸟雀有些反常,不知是被闷浊的空气弄得烦躁不安,还是一时尚未找到自己的归宿,老是在林子边沿上窜来绕去的,不肯栖息。几只燕子贴着河面,啜一点儿水,旋即射向高空,一反身又扎下来,贴着河面向来处飞去。

  码头的河面上,桅杆高耸,二三十条大小船只泊在白云桥两侧。几个男人赤裸着黑亮的臂膀,在收拾缆索,铁链时而发出一声脆响:“咣啷!”女人们在做饭,一缕缕炊烟从舱廒里飘出来,又袅袅升起,先是一根根直立的烟柱,在升入几十米高空后,又全都敞开来,汇成一层浅淡的雾霭,让你分不清哪是云哪是烟。

  船头上,几个三五岁的孩子,一丝不挂地叉立着,用迟滞而好奇的目光向岸上搜索着什么,却缺少这个年龄应有的活泼。

  河面上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得让人感到胸闷、压抑。

  “……哩哩噢噢!……哩哩!……”

  从北岸一条小船的船舱里,不断传出一个年轻姑娘悲切的哭声。哭声在河面上扩散、飘荡,使这沉寂的气氛里又增添了几分不安。

  附近的一条船上,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向哭声那儿张望了一眼,轻轻地摇摇头叹息:

  “唉,可怜的孩子!”

  一

  生活是无情的。它时常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以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改变你的命运。

  你看嘛!晚月品学兼优,身体结实得像跳水运动员,高考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考试前一天下午,天太热,她一连吃了三根冰棍,半夜里突然肚疼得打滚,又吐又泻。喊来校医一查:急性胃肠炎!到天明时,已经折腾得头昏眼花、精疲力竭了。

  八点整,激动人心的铃声响了。这时,晚月还挂着盐水,正在昏睡。班主任急得直搓手,他来回踱了几步,继而弯腰附在晚月耳旁,轻轻呼唤:“晚月,晚月!你还能考试吗?”

  晚月吃力地睁开眼,转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珠子,稍一迟愣,忽然惊醒,伸手撩开被子,艰难地欠起虚弱的身体,两眼噙着泪花:“老师,我考!我去考试呀!”

  班主任眼睛潮润了。他被晚月的倔强劲儿感动得流出了眼泪,上前一把搀起晚月,扶着她一同步入考场。

  医生说,晚月需要继续输液,不然考试更不能坚持下来。晚月刚坐好,吊针架同时也立到了考桌的左侧。她伸出左腕,一根细小的针头立刻插入静脉。晚月的前额不时渗出一层细密的虚汗,她顾不得擦一擦,竭力镇静着,右手握笔,“沙沙沙”地写了起来。

  班主任经过特许,坐在一旁护理。他偶尔为晚月擦擦汗水,观察一下盐水滴落的速度,更多的时候,却是两眼盯着晚月的卷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随时都会蹦出来……

  晚月坚持着考完了各门功课。可是答卷并不理想。她是在病痛、疲倦和焦虑不安中做完每一张卷子的。

  考试结果,晚月以半分之差落了榜!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班主任和同学们都来安慰地,鼓励她明年再考。晚月一言未发,给老师鞠了个躬,便静静地离开了学校。

  表面的平静掩饰着她内心巨大的痛苦。晚月伤透了心,她赌气决定,再不和书本打交道了!

  如今,公园一样幽雅的大学校舍,高大而气派的教学楼,严肃而谦和的白发教授……都像海市蜃楼一样,那么清晰,又那么高远。大学,只能是神往的天国了。那是幸运儿的世界。

  有什么办法呢?晚月没这份福气。

  她记得小时候,娘请人给她算卦。算命先生说:“男占三八有马骑,女占三八有苦吃。这孩子生在八月二十八,初八、十八、二十八,加上八月的八字,一共四个八,够苦的了。”娘一把揽过闺女,哭了。晚月却躺在娘怀里撒起娇来:“啥呀——?格格格格!……”她不信,还挣开手吐了算命先生一脸唾沫。现在,不知怎么,这件儿时的事又在脑海里实现出来。是巧合呢,还是冥冥之中真有个无法改变的命运在等着自己?

  她双腿像戴着镣,颀长的身体一摇一晃地离开城关中学,沿北关一条小巷慢慢出了城。二里外的白云河上有她的家。

  刚走到白云河南堤,她忽然看到同学王陵从树林里走出来。王陵和她同班,两人都是学习尖子。在同学们中间,王陵以自负出名,极少佩服别人,但唯独敬慕晚月。这不仅因为她学习好,模样儿好,而且性格开朗,具有某些男孩子的气质。平日两人很谈得来,为此,在班里还引起一些流言蜚语。但他们似乎都不在乎,只是一笑置之,仍是经常在一起谈学习,谈理想。王陵举止潇洒,谈起话来滔滔不绝。晚月活泼而又有些调皮。两人在一起时,思路特别敏捷,时而会爆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然而,那样的时刻过去了。现在还有多少话好谈呢?两人同时报考北京某大学中文系,王陵如愿以偿,晚月名落孙山。他们的距离一下拉大了。但王陵珍惜着他们的友情,深知晚月此刻内心的痛苦。刚才在学校里,当同学们围着晚月叹息、劝慰的时候,他悄悄离开了。他不愿意凑热闹。他认为那样的劝慰只是表面的,几乎是虚应故事,其中个别同学(一个曾给晚月写过纸条儿的男生),甚至带有某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而这样的安慰,无疑只能加剧晚月的痛苦。

  王陵在林子里已等了好久。他要和晚月作一次深谈。他相信,此刻只有自己才能使她摆脱眼前的烦恼。只要让她重新鼓起报考的信心,明年会师北京是绝对有把握的。他相信晚月。

  现在,晚月就站在面前。王陵一步跨出林子,正准备开始他的劝慰,却忽然愣住了。晚月正冲他笑,笑得很轻松呢!密长的睫毛一扑闪,碎玉似的牙齿也露了出来,和通常的笑一样甜美。

  “咦,你在这儿干啥呀?”晚月抢先发问。其实她心里明白。

  “我……”向来善于辞令的王陵,一下子变得口拙了。晚月的表情太叫他意外了。姑娘的心就这么难以捉摸吗?不,王陵是了解她的,他确信晚月是装出来的。这是个要强的姑娘,她是在强颜欢笑,不愿意让别人同情她。可我是王陵——你最亲密的同学呀!平日我们无话不谈,现在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内心掩藏起来呢?他真想大声告诉她:“晚月,你心里难过,就在我面前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可人家分明在笑,笑得那样轻松,怎么好叫人家去哭呢?他怀疑晚月遭受的打击太重,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而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友谊和体贴更重要的呢?王陵嘴唇动了几动,忽然冲口说道:“晚月,我……我永远爱你!”

  这话真有点唐突!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张皇地看着晚月。

  晚月脸微微一红,突然调皮地一歪头:“嗯?永远?我还不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格格!”

  王陵脸红了。真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尽管他们过去常在一起,可从来没有谈论过这类话题呀。哎,管那个干什么呢?反正自己喜欢她,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表达出来,不正是时候吗?他想表白自己的心迹。但十八岁的中学生,毕竟还缺少这方面的经验。他一张精明的脸涨得通红,一只脚搓着地上的湿土,只是讷讷地说:“反正……我喜欢你。我不会变心的,即使将来你考不上大学!……当然,我希望你不要灰心,明年再考,我们会在北京见面的。会的,一定会的!”

  晚月两眼一忽闪,“喷儿”一声,捂住嘴笑起来:“哧哧哧!……哧哧!……”笑得胸脯儿打颤,笑得满面绯红,笑得泪水直流……她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遇到这个问题!凭自己现在的心情,哪有心思考虑这种事呢?然而,王陵的话却使晚月的心情陷入更加复杂的境地。她惊慌,她兴奋,她感激,她忧伤……她想哭,却拼命地笑个不住;她想笑,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呵呵,少女的心完全乱了。在校作文时,晚月向来以语汇丰富受到老师赞赏,但此时此地,她却找不到一句准确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事实上,晚月的喉咙已经哽塞了,她如果稍一张嘴,或者哪怕再停留一会儿,就非要大哭不可了。

  王陵害怕地看着晚月,害怕她这么笑着笑着,会一下子蹦起来,披头散发地冲上公路,冲进县城,狂呼乱舞,而后被人抓住送进疯人院!……还好。她到底不笑了,却把脸转一边,用手背擦着眼角,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谢谢。……你还有什么事吗?”

  王陵惊喜地捉住她的手,同时塞给她一张纸:“我……写不好……”

  晚月把纸往口袋里一塞,飞也似的跑了,倏忽隐入浓密的柳林里。

  王陵扭身看着,看着,忽然轻松地笑了。理想的帆,爱情的帆,都已经张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幸福的吗?小伙子得意极了。

  晚月一路飞奔,努力克制着自己。但当她刚一踏上自己家的小船,便一头扑进舱里,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她怎么能不哭啊!

  大学,本来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呀!十年的努力白费了,理想的翅膀折断了。也许,自己将永远离开学校,离开老师和同学,离开人群,在这条寂寞的河道上过一辈子。十八岁的少女哟,正当雏燕展翅,天地嫌小的时候,怎么能耐得住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呢?

  何况,娘已经死去,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了。爹——又是那样粗俗,像个不曾开化的野人,只知道酗酒、骂人、抡巴掌。在晚月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爱抚过自己,也没有爱抚过母亲,他只爱酒瓶子。晚月自小儿就和他没有感情,她看不出他有什么优点。他给她的全部印象就是两个字:粗野!自从懂事以后,甚至也像娘一样讨厌他。

  有一件事,晚月永远不能忘记。上五年级时,一天晚上,爹又去岸上喝酒了。娘在生病,瘦得皮包骨。等吃过药,娘儿俩就头抵头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晚月忽然被碰了一下,醒了。她听到娘和爹在扭打。奇怪的是两人都不说话。好一阵,才听到娘气喘吁吁地哀求:“你、你这是……干啥?我身上难受。……孩子还没……睡着呢……”晚月在黑暗中惊恐地睁着眼,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她吓得动也不敢动,只是屏住气静听。之后,又撕扭了一阵,突然一声闷响,大概是娘哪儿挨了一拳头。因为她听到娘在低声啜泣。接下去,没有挣扎声了,只听到一阵沉重的喘息,刺鼻的酒气弥漫了整个船舱……

  朦胧的夜色从一方窗口里涌进来。晚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吓得又赶紧闭眼睛,心也怦怦乱跳起来。她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他们在做一件很丑的事,这种事是见不得人的,而且娘并不乐意,爹在强迫她。这不仅使她害羞、新奇,而且感到恐惧和愤慨。十二岁的少女第一次知觉了这个人类之间最神奇的隐秘,但却让她感到的只是野蛮、丑恶和肮脏。晚月直想呕吐,或者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这算个什么事呢。

  从此以后,晚月就经常住到看林的老慢爷家里去了。老慢奶奶疼爱她。上中学以后,晚月更是绝少在船上住宿。她也更厌恶爹了。那一副黑牯牛似的身躯,那一张刺猬似的毛脸,那时常红得带血丝的眼睛,那熏人的酒气,都叫她不能忍受。在晚月的眼里,爹是原始森林里的一头野牛或者一匹豹子。娘在他面前,老是胆战心惊,像羔羊一样可怜。娘怕他,怕了一辈子。当然,晚月不怕他,敢和他顶嘴。但那时有娘在,替自己挨骂、挨打、讨饶。今后,如果再触怒了他,谁护着自己呢?

  晚月更大的忧虑还不在这里。去年娘死后,爹又在岸上觅了个船工做帮手。那算个什么样的船工呀?流氓!——一个外号叫“蚂蟥”的流氓!他真名叫郇保,和晚月同是城关中学的学生,比晚月高两届。但同学们一届届传下来,没有不知道这个人的。他太出名了。有时候,晚上熄灯后,调皮的女同学恶作剧,喊一声:“蚂蟥来啦!”会引得全宿舍一片尖叫,一个个蒙头裹足,浑身发抖。

  在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眼里,蚂蟥的确够可怕的了。据说,他一米八二的个头,两膀力气连老师也敌不了。在校时调戏女同学,离校后在社会上到处流窜,曾被公安机关拘留。哪个单位都不愿要,爹却以为捡了个便宜!外界传说,蚂蟥在船上干活,是光管吃饭,不开工钱的。要晚月今后与这样一个人同船做事,同舱睡觉,还不吓死人!早上刚回到船上时,她就撞上了那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谁知他安的什么心呢?

  想到这些,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这么多年,自己设计的并不是这样一种生活啊!

  梦……一个美好的梦,甜蜜的梦;一个破碎的梦,伤心的梦!在极端的痛苦中,晚月又生出一种被生活捉弄的气恼!

  她恨自己不该吃冰棍,恨那个缺德的冰棍厂,恨老天爷,恨那个冥冥之中的命运!

  为什么不呢?在经历了十年的梦幻之后,三根冰棍毁了一切!喏,自己又回到了河道上,不得不沿着祖辈生活的轨道打发日子。

  “……嘤嘤嘤嘤!……”哭声断断续续,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天,晚月水米未进。

  整条船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叫人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二

  蚂蟥一声不响,提一只半圆的白铁皮水桶,从河里打上水来,抠住底,“哗——”的一声泼到船板上;又提起来,又泼下去。一连打了几十桶水,一口气也不曾歇。桶在他手里,犹如大象在玩一只轻巧的花篮,几乎显不出什么分量。

  船上已经水汪汪的了,他才拿起拖把,从船头到船尾,弯下腰使劲擦起来。膀子上的肌肉一束束地凸现着,一动一动的。这小子有一身很白的皮肤,在河道上风吹日晒一年多,居然也没有变黑。他干得如此专注,如此卖力,如此虔诚,好像这船上积存了厚厚的污垢。其实,船上干净得很。

  自从去年春天他来到船上,这船上的面貌就根本改观了。以往,船主人王馗邋里邋遢,船上到处扔满了酒瓶、烟蒂、西瓜皮,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抬脚就能踩住,弄不好会一骨碌滑倒。那时,老王馗也只是骂骂咧咧爬起身,把脚下的绊物“咚”的一脚踢进河里,过后仍是乱丢。蚂蟥爱干净,上船后活儿再多,一天照例打扫三遍,把里里外外冲洗得明光闪亮的,能照出人影。老王馗骂他:“小子!我这条船用不毁,让你搓毁了!”话是这么说,心里满意着呢。蚂蟥明白,于是笑笑,照旧这么干。他觉得这是一种乐趣。

  现在,蚂蟥有点不怎么惬意了。他一边使劲搓洗船板,一边谛听那“嘤嘤”的哭声,偶尔向船舱里溜一眼,又慌忙闪开。哭声使他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他隐隐感到,晚月的到来,使自己面临着新的危机,说不定会被老王馗辞退。他真怕会出现那个结局。真要那样,哪里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蚂蟥惶恐了。

  然而,他又理解这哭声。绝望的痛苦,自己不也经历过吗?由此,蚂蟥又有点儿同情起她来。但旋即又自嘲地摇摇头,我算老几?一个臭名昭著的家伙,人家稀罕你的同情?笑话!他忽然又有些心酸,自己真的连这点权利也没有了吗?——唉。一个接一个的念头,在脑子里像火星一样闪闪灭灭。他心神不宁地握紧拖把,“嚓——!嚓——!”机械地擦洗着,单调而无聊。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在船上干活了,他想。蓦地,掉下两滴泪来。

  晚月的爹王馗把两道浓黑的眉毛拧成一撮,大踏步走过来,第三次冲船舱里吼叫:“甭哭啦!”

  “想哭!就哭!啊啊……”晚月气恼地踢蹬着小腿,越发哭得欢了。

  老王馗叉开一只皴裂的大巴掌,暴怒地看了一眼,朝空中猛地挥出去,而后沉雷般地滚出一股闷气“嗨嘿!”

  天要下雨。离天黑还有半个时辰,宽阔的白云河面上就灰蒙蒙的了。大概是气压太低,河面上不时跃起一两尾白花花的鲢鱼,又“嚓”的一声钻进水里。两岸大堤上的树木,像浸泡在雨雾里,模糊不清。前几天一场大雨,冲毁了下游一道闸坝,现在正在抢修,船已经停航五天了。看样子,又要来一场大雨。

  就像烈马拴在庭院里,容易暴躁嘶鸣一样,船泊在码头上,黑牯牛似的王馗光想骂人、揍人。可是,他冲谁发火呢?船上没别的人,只有蚂蟥在。不开船怨不得他。而且,这小子也没别的过失。这几天虽说没有行船,蚂蟥还是一天三次冲洗船板,连做饭也由他包了。

  他一肚皮火没处发泄,今天女儿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呗,他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事。就像自己上岸打了一壶酒,又转回来一样平常。没本事上大学,就在船上老老实实干活,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人总是要干活的。哼哼,当初就不该去上学。这倒好,认几个字连家也不愿回了。还哭,哭什么呢!若是老婆这样,他早又抡巴掌了。可这是女儿,皮肉嫩得像豆腐,打不得。他知道自己巴掌的分量。而且王馗还有个致命的毛病,只要火气来了,不管谁,铁饼似的巴掌扬起来就打。可是等气消了,准又后悔。后悔得要死。

  那年,因为一件小事,晚月让他打了一顿。后来,晚月哭着哭着睡了。二更时辰,他从岸上喝酒回来,摇摇晃晃跌进船舱,正要睡觉,忽听晚月还在梦中抽泣,猛然悔恨起自己来。他想了想,又反身上岸,在码头上转了一圈,卖什么的都没有了。天下着小雨,老王馗又一步一滑,顺北关大街到县城中心的夜市上,买来四五斤咸花生,脱了褂子包上就往回转。一路上,他跌倒三次,只顾在泥水里捧捡摔落的花生,一双鞋子丢在哪里也不知道。回到船上,老王馗把沾得泥猴儿样的咸花生,一古脑儿塞进女儿被窝,心里才又舒坦起来。他知道,晚月是最爱吃花生的。粗野的王馗,自以为找到了补偿,很快就鼾声如雷了。

  今天女儿总是哭,哭得他心烦、恼火。可他努力克制着,不让巴掌打下去。他怕后悔。再说,……哦哦,他忽然想到,女儿毕竟是个孩子,遇上事想不开,应当向她说点儿什么。可是,王馗又会说个啥呀?他一辈子没被人安慰过,也没有安慰过人。他向来是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感情的。

  去年春天,蚂蟥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想跳河自杀。但他会水,又怕死不了。就抱了一块二三百斤的大石头,从几丈高的白云桥上栽进河里,“咕咚!”一声巨响,像塌下来半个天。河里溅起丈多高的水花。许多人惊呼起来:“有人跳水啦!”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桥栏上顿时趴了一溜人。

  这里距县城咫尺之地,早有人认出来,向大伙解说道,这是城里的小流氓蚂蟥,大概又犯了什么案子,寻死呢。死就让他死吧,这种孽种活在世上也是祸害。大伙一听,没有谁表示异议。铁栏上趴了几十个人,叽叽喳喳议论、说笑,好像在观赏什么奇景,一个下水的也没有。人到了这种地步,也够可怜的了。

  可巧,老王馗的船飞也似的赶到了。他一见此情,火冒三丈,抬头冲铁栏上破口大骂:“我×你们大伙的娘!”衣服也没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谁知,半袋烟工夫都没有上来……

  当时,桥上的人只见水面上一串串的气泡往上冒,像开了锅一样。这下大伙真的紧张起来,别把老王馗也搭上了!谁都知道,深水里救人是最危险的事。王馗虽说粗野,却为人厚道。别说船上的人,就是岸上的码头工人也佩服他。他自己有一条运输船,只要开起来,哪月都进三五百块。谁手头紧,向他借十块八块的,千万别说还。要说还,头天借十块,第二天他让你还二十,利息高得惊人。要是不还呢,权当没那回事,白花,他从来不提要账的事。以至一些人除非过不去,都不好意思向他伸手了。当然,也有个别刁钻之徒,乘机占了他不少便宜。王馗却是浑然不觉,仍是有求必应。酒场里遇上朋友,他更是从不让人掏钱的。有时,他也撒几网鱼。岸上的人来了客,找到王馗船上,三斤五斤的大鲤鱼随便拎,红尾巴一甩一甩的,喜死人。人们爱王馗,爱他忠诚,甚至也爱他的粗野。什么人都喜欢他。老王馗是白云河的骄傲!

  刚才,桥上一片人都让他骂了,却没谁生气。在他跳入水中的一刹那,许多人惭愧了:还是老王馗做得对,哪能见死不救呢!这时,大伙看他老不出水面,更加后悔,一迭连声乱叫:

  “快下水!”

  “救人哪!”

  ……

  立时,十几个小伙子“扑通”“扑通”飞鱼一样从桥上跃进河里,河面上霎时间水花四溅。早春二月,河水还凉得透骨。可这会儿,谁还顾得了这些呢!桥上桥下,气氛顿时大变,人们全都成了热心肠。

  王馗在水底遇上了麻烦。他找到蚂蟥,伸手就拉。谁知这小子死抱住石头不上来。两人就在水底下干开了。一个往上拉,一个往下坠,两人水性都好,一时竟难解难分。王馗气坏了:×他娘,这算个啥东西!可这是在水里,没法骂人。王馗到底在河上混了一辈子,能在水底换气、睁眼。蚂蟥可不会,只是凭着血气方刚,硬挣着不上来。他坚决想死。王馗急中生智,瞅准了,伸手就捏住他的鼻子。这一来,蚂蟥只能一口一口地喝水了。但呛不住肺,因为气管堵住了。王馗有这个经验。

  蚂蟥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头昏脑涨,死的痛苦折磨着他,求生的本能又占了上风。事实上,他也没有力气了,双手渐渐松开石头。王馗这才搭腰抱起来,双脚一点河底,猛往上蹿,从两丈多深的水里,“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同时,河面旋起一股血流。

  桥上的人见他们上来了,都松一口气。两个人一个黑如铁块,一个白如银团,老王馗抖擞精神,手托蚂蟥,水才不过齐胸,引得岸上人一片喝彩声:“浪里白条让黑旋风治服啦!”小伙子们正好接上,一同把蚂蟥弄到王馗船上。

  蚂蟥已经昏迷过去,肚皮被石头划破一道口子,血流不止。王馗指挥人把他的湿衣服扒光,自己伏在伤口上连吸几口污血,啐了出去,又“呸!呸!”吐上几口唾沫(据说这玩意儿能消毒),拦腰扎上一根带子,血很快止住了。蚂蟥头朝下控水,瘫在船舷上,面色惨白,嘴唇发紫,四肢像剔了骨。满头黑发乱七八糟地覆盖了半个脸,乍看竟像死去了一样,模样实在难看。小伙子们知道不咋,看他这副狼狈相,一边拧自己的湿衣服,一边说笑,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王馗没顾上换衣服,颠颠地跑进船舱,又颠颠地钻出来,左手拎一瓶酒,右手拎一件黄颜色的狗皮袍子,给蚂蟥裹好。一个小伙子戏谑地说:“这小子大难不死,又黄袍加身喽!”大家哄地笑起来,老王馗忍不住,也笑了。他拔开瓶塞,一口气喝下半瓶酒,伸手递过去:“一人一口,娘的!”小伙子们轮流着把酒喝干,身上顿时暖和起来。

  王馗这才坐在一旁抽烟,剧烈地咳嗽着,“咝——咝”带着痰迹。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刚才一阵折腾,也累得够呛。血红的眼珠盯住蚂蟥,闪着一丝兽样的怜悯的光。

  不一会儿,蚂蟥醒了,两只手动了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当他睁开眼,发觉自己在船上时,又要挣扎着往河里栽。这一次,王馗真恼了。忽地蹿过去,拽住他一条腿,一把掀翻,揪住头发,“噼啪!噼啪!噼啪!”连打了三个嘴巴子。一边打一边问:“杂种!死啥哩?为啥死?混蛋!叫你死!……”一顿好揍。旁边的小伙子们全笑起来,这老头儿,哪有这么布道的!

  你别说,还真有效。蚂蟥清醒了,睁着失神的眼睛,看定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野汉,绝望地说:“大叔,让我……死了吧,我求……求你……”

  “咋的啦?”王馗大喝一声,像张飞审瓜。

  “没人……要我了。……爹也……呜呜……”蚂蟥失声痛哭起来。

  “哈哈哈!……”老王馗丢开蚂蟥,猝然抚掌大笑起来。蚂蟥吓得毫毛直竖,捂住热辣辣的腮帮子,惊恐地睁大了眼。只见王馗一拍巴掌:“得!我就是你爹!在我船上干活,中不?”

  不费一枪一弹,老王眨眼间拎了个儿子。蚂蟥就这么留在船上了。从头至尾,他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吗?没有。只不过让他揍了一顿,如此而已。

  可是,对女儿,他有些束手无策了。有什么法子可以叫女儿不哭呢?他着急地看着空茫的河面,快沉不住气了。但是,当他把目光渐渐转向北岸的大堤时,忽然有了主意……

  三

  薄暮时分,看林的老慢爷让王馗请来了。

  老慢爷七十多岁了,是王馗的知交。晚月自小吃住常在他家。王馗夫妇开一条船,往返于县城和微山湖之间,来回二三百里,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没个准儿。老慢爷夫妇看晚月像亲孙女一样。晚月也爱他们。

  老慢爷性子温和,在白云河两岸很有人缘。他来到船上,慢条斯理地劝说了一阵,要晚月随他上岸,先住些日子再说,晚月也哭累了。她抹抹泪,摇了摇头。她知道,住在那里,终究不是长法。老慢爷无奈,临走又嘱咐了王馗一些话,就告辞了。

  当天晚上,晚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竟是如何睡觉。船上地方窄小,不分男女老小,同睡一个舱里,毫不避讳。但晚月是在岸上长大的,对这种不文明的居住方式,已经不习惯。姑娘大了,有许多自己的事儿,和爹在一起,就很别扭了,偏偏还有个蚂蟥,这就更难堪了。

  晚月正在发愁,蚂蟥悄悄进来了。她激灵坐好,攥紧拳头,紧张地盯住他,随时准备自卫。

  蚂蟥瞧见,脸腾地红了。还有比被人提防更叫人难堪的吗?他迟迟疑疑地伸出手,从晚月身旁飞快地扯过一条被单,转身就往上爬。个子高大,加上心慌意乱,头一下碰到舱门上,“咚”一声响。他摸摸头,像个窃牛贼似的,狼狈逃出门去了。

  晚月忽然忍俊不禁,捂住嘴“哧哧”地笑起来。少顷,又索性放开手,笑得前仰后合:“格格格!……格格!……”

  一年多来,晚月偶尔回到船上,从没有和蚂蟥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正眼看过他一次。她瞧不起他,也有点儿怕他,怕他会突然抓住自己。现在,晚月忽然发现,这个叫同学们谈虎色变的大家伙,却原来胆小得像兔子!这一瞬间,调皮的晚月想到了柳宗元那个《黔之驴》的故事:“……虎见之,庞然大物,以为神……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晚月开心地笑了一阵,胆气壮起来了。怕什么,自己才是这条船的主人!

  她哭了大半天,头发散乱,浑身黏湿,真想脱去长衣裤,跳到河里洗个澡。晚月的游泳技术好着呢。学校里两次游泳比赛,她都是女子第一名。她想了想,又觉不妥,就到河里提了两桶水,倒进木盆里,闩上舱门,在黑暗中洗起来。洗完澡周身清爽,她又有点儿饿了,锅里有米饭、焖鱼,都是蚂蟥做的。她一气吃了两碗,味道不错,心想,这家伙还有一手呢。洗了碗筷,晚月到外面站了一会儿。她想透透气。

  爹今天破例没去岸上喝酒,正蹲在船头上默默地抽烟。淡红的火光在唇上一闪一闪的,映出他粗大的鼻子的轮廓,脸上的其他部分都隐没在黑暗中了。

  咦,蚂蟥呢?管他呢!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寻找。不知怎么搞的,他使晚月产生了兴趣。

  十几米外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哦,他在洗澡。——你倒痛快!晚月使劲睁大了眼,想看清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借着白云桥上昏黄的灯光,只见河面上,朦朦胧胧地有一个人的躯体在翻滚,时而奋臂击水,时而钻上钻下,好像一条受了伤的蛟龙,无法忍受痛苦一样。晚月心里微微一动,似乎触动了什么,却又一时说不清楚。忽然,水声没有了。他沉入水底了吗?晚月有点紧张,向前挪了一步,努力往水声消失的地方张望。那里已经一切归于平静,黑乎乎的河面上什么也没有。晚月的心在微微发憷。

  突然间,左侧“哗啦”一声水响。晚月忙扭转头,呀!——他悄悄从那儿钻上来了,鬼家伙!现在,晚月大体看得清楚了,他只穿一件短裤头,浑身赤裸着,高大而雄健,直直地钉在那里。大概,他也看到了晚月,自己赤身裸体的,却不敢走过来。晚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在黑暗中红了脸,转身跑回舱里。

  她有些累乏了,拉上舱门,和衣躺下。现在就睡觉,似乎早了一点。晚月想想点什么心思。她眼珠转了几转,忽然盯住换下的那件白色上衣,猛地跃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王陵白天送她的。鬼东西!写的什么?晚月的心又激荡起来。她在灯下急忙展开,是一首小诗: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发的草芽。

  我们手牵着手迎来晨光,

  漫天都是火红的云霞!

  干吗,你低着头?

  啊,意外的冰霜打萎了你的叶片,

  那算个啥!

  东风再度时啊,

  我是奇草,

  你是异葩!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发的草芽。

  ……

  晚月看着看着,笑了。是啊,干吗要给自己赌气呢?十年寒窗苦,不能这么白吃了!而且,如果真的留在船上,今后的生活……她一想到今后,便不寒而栗。但如果再去考试,要在船上复习一年,爹会同意吗?当初,他就不同意自己上学的呀……这么想着,晚月又发起愁来。她把王陵的那首小诗放在身边,半仰着躺在铺上,想啊想啊,不一会儿,却沉沉人睡了。十八岁的姑娘,毕竟还不是忧愁能压倒的年龄。再说,她也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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