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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改变命运(2)

  船老大王馗今天没去喝酒,主要是因为女儿回来了。老慢叔傍晚临走时不是说,孩子没娘了,当爹的要懂得体贴吗?中!今天不喝酒了,和女儿做个伴儿。蓦地,他想起老婆来,想起那个柔顺而小巧的女人。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在她活着的时候,他常常拼命打她。那是因为他爱她,他怕她跑了,他希望用拳头把她征服。当然,那女人到底没有跑,也到底没有被他征服。他心里有数。现在,她死了,永远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老王馗常常感到孤独。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多么需要她。有了她,这个家才像个家的样子。假如她活着,女儿的事还用得着自己管吗?嗨——!她娘,你走得太早了点。没好好看病,我对不住你。可谁知你身子骨那么嫩哩!我王馗风里浪里钻了几十年,吃过一个药丸子吗?我并不想亏待你,自从二十年前我把你从岸上捡回来,就把你当宝贝看,不让你挨饿,不让你干重活……我打过你,我是怕你丢下我跑了哇!……你病了,我没好好侍弄,是我不懂,心粗,把你误了!……她娘,你在哪里?……我想你啊!……

  王馗的眼潮湿了,他眨巴眨巴,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进胡子丛中。真的,他是个粗人,可是并不缺少人的感情。因为愧对那个死去的女人,他对女儿又多出一些柔情来。她娘,你放心吧,我再也不会打孩子了,我的巴掌太重了,太重……

  老王馗艰难而认真地想了一阵心思,从腔子里涌出一股神圣的感情。他见女儿不再哭泣,还吃了饭,自己也好受起来。嗯?她先前好像还笑了一阵子。哭着哭着又笑啥哩?——嗨,女孩子家就是这样,哭笑都当玩儿呢!没事了,没事啦!明晚还喝酒去。娘的,害我半天不舒坦!

  他看女儿睡了,以为万事大吉,又抽了一袋烟,便爬到舱廒的楼子上躺倒了。楼子上有天遮,也叫雨篷,下面吊着蚊帐,凉快得很,比在下面的舱里还舒服。每年不到深秋,老王馗是不到舱里睡觉的。

  蚂蟥也在上面,双手抱膝,正对着河面发呆。“……没事……也睡……吧……”王馗梦呓似的嘱咐了一句,很快就在自己的蚊帐里打起鼾来。

  四

  夜,静悄悄的。突然,一阵蛙鸣,之后又是无边的沉寂。

  白云河河面上,几星船火,闪闪烁烁。白天时,码头上还热热闹闹的,一到晚上就少有人语了。高高的白云桥上,偶尔有一个人影匆匆穿过。之后,一切又像凝固了似的。两岸长堤上的树林,伸向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在眼前还是分作两排黑森森地矗立着,再往前看,却又合拢为一体了,天光下,隐隐如山峦一样起伏,大森林一样幽深。这是天地之间不为人注意的一隅。

  而在另一方世界上,人们轻松的夜生活仍在继续。南边二里外的小县城中心,不时传来夜市的隐隐喧闹声。在一片混沌而和谐的音域里,突然冒出一两声清晰的吆喝:

  “酸梅汤呀——”

  “熟鸡蛋——”

  ……

  间或,也有几声汽车短促的喇叭叫,和车轮碾过马路时的闷响。过后,仍是混沌而和谐的喧闹。这几天正在放映《少林寺》,一夜三场,小县城竟成了不夜城。“少林,少林……”雄壮、激越的插曲一阵阵传来。文明世界的一切,都对人具有如此巨大的诱惑力。

  蚂蟥躺在船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本来不是也可以在县城找一份工作的吗?下班之后,也可以像别人那样,和朋友、恋人并肩在小夜市里,悠闲地散步、聊天、坐在电影院里消闲。可是,我却失去了这些权利,成了社会的弃儿,已经没有脸面到人群里去了!

  上中学时,郇保一直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在同年龄的同学中,他发育成熟比别人早,初中时已经长成个头。田径、球类、游泳,没一样不是好手,经常在学校大出风头,也为班级、学校争得许多荣誉。那时,郇保穿一身火红色运动衣,脚蹬四十二码白回力鞋,浑身充满青春的活力,常常被女同学羡慕的目光所包围。啊,风华年少,春风得意,多让人陶醉呀!

  上高二那年夏天,有一次,学校组织到白云河里游泳。有几个女同学不会水,老师让郇保和几个男生做保护工作,同时在浅水滩里教她们游泳。失去了一次在河里尽情戏耍的机会,郇保起初还有些不肯。但老师安排了,自己又是体育委员,无可推托,只好答应了。

  当这群女孩子脱去长衣长裤,穿着紧身游泳衣,试探着、惊叫着,嘻嘻哈哈扑进浅水滩时,郇保一下子心慌意乱了。他从来还没有见过少女们这样晶莹如玉的肌肤。在教一个女同学游泳时,他脸涨得通红,呼吸也困难了。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朦胧的冲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鬼使神差,郇保失去了自控,伸出手去,胆怯而又不顾一切地在她浑圆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太重了!那个女同学以为被蚂蟥叮住了,吓得尖叫一声:“啊呀——蚂蟥!”双手一扬,滚进深水里。

  这突如其来的镜头,都被旁边的几个同学看到了。女学生羞得背转脸,男学生怪样地张大了嘴巴看他。郇保一下子清醒过来,脸刷地红了,扭身就往岸上跑。等同学们七手八脚救上那个女同学,郇保早已弓着腰背蹿上大堤。一个调皮的男学生故意大叫起来:“蚂蟥跑啦——!”水面上哄然一阵大笑。那个女同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捂住脸哭着上岸去了。

  郇保留下一个外号,从此逃离学校。老师到他家里找了几趟也不见踪影。他失踪了。

  正当学校、家庭到处寻找的时候,郇保正向关外的大兴安岭进发。

  他悔恨自己做出这种丢人的事,再也无脸见人。他幻想到原始森林里去生活,那里渺无人烟,没有人嘲弄他,没有人鄙视他。他希望能弄到一杆猎枪,和虎豹豺狼为伍,披兽衣,吃兽肉,喝泉水,永远脱离人群,悄悄洗刷自己的耻辱。

  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他爬上一列货车,夜间呼啸的风使他冷得发抖,咕咕的空肠使他感到饥饿难耐。第三天夜晚,他在东北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下了车。饥寒交迫,举目无亲,黑幽幽的大森林使他望而生畏,一种对异地的陌生、恐怖感骤然袭来,郇保蹲下身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郇保没有勇气进入大森林,也没有勇气回家,成了流浪汉。他捡食人们丢弃的菜叶充饥,用破草袋御寒,蓬头垢面,四处游荡。三个多月以后,这个小县城发生了一起重大盗窃案,他成了被怀疑对象,进了拘留所。这里倒安逸,起码不愁吃住了。只是在夜晚,他常常想娘,偷偷哭了几次。他知道娘体弱多病,现在还不定是死是活呢。但一想到自己的丑事,一想到家乡人们的议论,一想到脾气暴躁的爹——那个退休老工人,他又浑身发抖了。回去——太可怕了。

  可是,郇保到底还是回来了。审查结束之后,他被押送到了家乡。之后,又被审查了一个月。——谁知在外几个月,他干了些什么呢?

  终于,郇保被释放了。公安局领导挺关心他,准备和学校联系,让他复学。郇保死活不愿意再上了。公安机关又帮着联系工作,没人要。好样的待业青年还多着呢,谁要这么个人呢?领导只好告诉他,安心在家呆着,慢慢解决工作问题吧。

  郇保回了家,母亲已经死了。他一进家门,一言未发,就被爹一棍打翻在地。这个正直的老工人,素来性如烈火,老伴一死,他再也不能原谅儿子了。

  郇保已经没有泪水。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给娘的骨灰盒磕了一个头,就反身出了家门。他既不怨爹无情,也不怨世人无义,只恨自己太不争气。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来世重新做人吧!

  郇保想死,又有些犹豫、害怕。他在城里城外一直游荡了几天,遭到无数的冷眼和议论,他终于绝望了。

  他想跳河自杀,一洗耻辱。不想,却被老王馗救下了……

  河道上的生活是寂寞的。除了干活,几乎没有任何娱乐,甚至连个谈话的人都找不到。有时,王馗一天不说一句话。这个粗野的老人,平生除了吸烟、喝酒、干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一生在河道上漂泊,生活的天地和视野像河道一样狭窄,文明世界的一切都不能使他动心。解放前,王馗一直都在白云河上,摇一条破船捕鱼捞虾。直至前几年,政府贷款一万元,才帮他定了一条单桅运输船。从此改了行。他觉得自己一步登天,已经达到生活的极致,再不用有别的要求了。

  年轻的郇保,和这样一个老人生活在一起,习惯吗?不习惯。但他感到满足。像自己这种人,还能有别的什么奢望吗?有饭吃,有活干,有一块立足之地,够了。

  在一年多的相处中,他深知王馗是一位善良的老人,虽然粗野,却有许多世人不及的品德。他衡量好人和坏人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干活还是不干活:肯卖力气干活,就是好人;反之,就是坏人。虽然这标准过于粗疏,但正是这粗疏的标准,使他有宽广的胸怀,才能收留下自己。郇保从心底感激他,爱戴他,也就把一颗忠诚的心交给了老人。他拼命干活,报答他,也借以毁灭那颗年轻的心。他爹已被在云南工作的姐姐接走,岸上无牵无挂,郇保甘愿这样默默地在船上打发完人生。

  然而,晚月回来了。显然,这姑娘瞧不起自己。在她的眼里,自己也许是个不值钱的破烂。是的,不是破烂又是什么呢?上船一年多,郇保竟没有去县城一次。他怕那个喧闹的世界,也怕女人。不正是女性的诱惑,葬送了自己的一切吗?晚月那鄙夷的神情、警惕的目光,那嘲弄的笑声,那年轻优美的身段,都使郇保感到恐惧。很明显,父女两人对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自己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今后怎么相处?他真怕会因为自己,使他们父女闹出别扭来。……

  一种深深的不安缠绕着郇保的心,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里形成。终于,他下了决心。

  ……

  半夜以后,天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刷刷的雨声溅落河里,白云河上一片涛声。船楼的雨篷上,雨点儿乒乓乱响,又汇成溜儿从四沿流淌下来。

  一道耀眼的闪电过后,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老王馗骤然醒来,翻身爬起,伸手向郇保摸去:“快!到船舱里去!”

  可是,郇保不见了!

  老王馗疑惑地站起身,船上连个人影也没有。雨下得这么大,他能上哪儿呢?难道……他跳下船楼子,转身直扑舱门,“砰砰砰!……”他打了一阵门,嘭”一脚让他踢开了。晚月激灵醒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外面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她一点也不知道。

  “郇保!郇保在哪?”借着一道闪电,老王馗看清了舱里只有晚月一个人,突然愤怒地大吼一声,朝女儿喷出两道火焰样的凶光,仿佛是她撵走了蚂蟥。他多么喜欢这个壮健而勤快的孩子啊!那是他的臂膀,将来肯定能出息个好船工的!

  王馗一抡拳头,又反身奔向船头。瓢泼似的大雨,劈头盖脑地浇下来。他踉跄着站住脚,冲着黑漆漆的雨夜,张皇地大声呼唤起来:

  “郇保——!”

  “郇保儿——!”

  ……

  深沉的雨夜中,喊声在空旷的白云河河面上回荡、抖动,那么动情,那么凄厉!像受了伤的豹子,像失去犊子的野牛,在哀嚎、在呼叫。……

  晚月惊愣了一阵,忽然领悟到出了什么事,而且这事似乎和自己的回来有关!——是我欺负了人家吗?她霎时慌乱起来,也一下扑出舱门。

  又一声炸雷,雨下得更大了。

  五

  “保儿——你回来吧!”

  王馗几乎是咆哮着吼到四更天的。那一声声凄厉的野兽般的呼叫,伴着电闪雷鸣,几乎惊动了白云河码头所有的船家。人们倾听着,猜测着,禁不住毛发直竖,一阵阵恐怖,一阵阵心酸。那无望的哀伤的呼叫,使人想到黑夜中,荒村的房顶上,人们敲着簸箕为吊死的人喊魂的声音。那声音如此慑人心魄,如此催人泪下!

  “保儿——你回来吧!……”

  他就这样地喊着,在暴风雨中对着黑沉沉的夜。喉咙喊哑了,精疲力竭了,才趔趔趄趄回到船舱里,布口袋一样倒在床上。晚月张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凌晨,她在船头发现了一片带血的痰,那是父亲咳出来的。她惊恐地捂着嘴,差一点惊叫起来。她没想到,郇保的出走会给他这么大的打击!父亲虽然没说一句责怪的话,但从他跨进船舱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那痛苦而恚怨的一瞥中,她知道父亲是迁怒于自己了。

  晚月感到委屈,委屈得哭了。我并没有赶他走哇!但当冷静下来,仔细检点自己的言行时,她却不那么坦然了。那天,自己一句话不说,从早哭到晚,无疑破坏了船上原本平静的生活,引起了郇保内心的猜疑和不安。后来又那样放肆地嘲笑他,还想到过什么“黔之驴”,这难道不是明显的蔑视?这么说,郇保的出走,就和自己有直接关系了!

  是的,晚月承认,那时候自己是看不起他的。然而,郇保的毅然出走,却分明表示了他无声的抗议和他人格的尊严。他并不是那种没脸没皮,可以任意嘲弄、任意戏耍的人。这使晚月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一下子感到了他的分量!她开始觉得,如果说在命运面前自己是个失败者,那么,她又在不知不觉中,欺负了一个失败得更惨的人!由此,晚月惶然而愧疚了:这是一种多么可怜的居高临下,多么浅薄的心理优势!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势利小人吗?……不,不!我并不是有意的呀!……

  一场大雨过去,上游百十里的水通过千沟万壑,纷纷向白云河压来。河水暴涨,水位一下子上升了两米多,河面上也变得空前宽阔了。从县城到微山湖百多里的七八座大桥的桥孔,几乎全被湍急的流水涌塞了,船只一时无法通行,白云河码头几十条机帆船只好停航待命。

  晚月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父亲,生怕他会发起火来。可是,王馗在躺倒三天之后,却不可思议地变得温和了。那发红的湿漉漉的眼睛里,甚至透着几分慈祥和哀怜。

  晚月感到惊奇。其他船上的人也估不透:在这三天里,粗野的王馗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思想历程呀?也许,他想到过死去的妻子,再一次意识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也许,因为失去郇保,他唯恐再失去晚月;也许,人老了,会因为某件事突然改变一生的性格?……反正,王馗没向女儿发脾气,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似乎在竭力安慰女儿(又何尝不是安慰自己):瞧,郇保走了,还有我们爷儿俩在船上,不是挺好吗?

  当然,他没有说这个话。王馗不会说那些柔情蜜意的话。他只是用笨拙而讨好的眼神,表示着自己的宽容和乞求。实在说,他是怕女儿会像郇保一样,偷偷离开自己。人老了总怕孤独。他企图用女儿的存在,填补因郇保出走而造成的空虚。他更怕因缺少人手而被迫停船,以致说不定会从此结束自己的航运生涯。在他看来,这是最为可怕的了!

  自从几年前上级贷款,帮他造了这条十五吨的运输船,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和船只融为一体了。这个祖辈靠捕鱼捞虾糊口,没有财产,甚至没有劳动权利的老人,如今能驾着自己的船只,神神气气地出没于风波之中,为国家建设和人民生活运送物资,使自己的劳动和千百万人发生联系,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这样的劳动,简直是对祖辈生活的补偿,是莫大的享受!

  对于老人这样一颗质朴的心,晚月能够理解吗?起码,她没能完全理解。她对这样单调的生活内容,更不能接受。她有自己的目标,她有更高的追求,不管船上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使她动摇。

  几天下来,王馗仍是那么平静,晚月的心放下来了,在经历了最初的歉疚、担心之后,她的心思又回到那个热望中去了:复习功课,再考一次大学!通过郇保这件事,她觉得父亲还是通情达理的,提出再考大学的事,说不定他会同意呢。至于船上没有帮手,再觅一个就是了,县城待业青年那么多,农村中小伙子也有的是,船上的收入又那么高,找个船工还不容易?

  于是,她向父亲开口了。那是在第八天的早上。

  这时,白云河的水位已趋正常,不少船只开始装货起锚。锚链碰撞声,装卸工人的号子声,各种各样的呼唤声,此起彼伏。金色的霞光笼罩下,码头上一片忙乱景象。有的船只已经徐徐离开岸边。

  王馗一大早起身,匆匆吃点早饭,就忙着收拾船具。他要到八里外的三孔桥附近装西瓜。像以往每次开船前一样,王馗心里又升腾起一股烈马般的冲动。他正要大喊一声:“保儿——起锚!”猛然想到,郇保已经不在了,站在身边的是女儿。老王馗喉头一热,差点落下泪来。得把他找回来,是的,得找回来!跑完这趟船回来就去!这想法已在脑子里转游了几天,此刻更明晰了。王馗拽回思路,扭身看女儿时,只见晚月正局促地站在一旁,眼望着自己,像有什么话要说。王馗忙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问道;

  “月儿,你咋啦?”

  “我……”

  晚月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不能再犹豫了,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如果正式搭套开起船来,这话更难出口。终于,她低下头:“爹……你还是……另外觅个船工吧,我想……复习功课。”

  王馗愕然一惊,好像没听清楚,又好像听清了不相信。只在猝然间,那一双发红的眼睛变得像即刻就要漫卷的两点野火:“你是说……还要考大学?”

  晚月预感到事情不妙,怯怯地“嗯”了一声,又慌乱地点点头。

  “咕咕咕!……”王馗突然从嘴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面部剧烈地抽搐着,一脸胡须都在发抖。那双红眼睛爆裂开来,像两团烈火在燃烧,但很快就熄灭了。他只觉眼前金星乱舞,头重脚轻,像被人抛向空中,抛向另一个孤独而荒漠的世界。他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到底还是白费了!……那个从来没有爱过他的娇小的妻子,那个半路捡来的郇保,那个因为上学和自己生疏了的女儿,全都离他而去了。……自己成了被遗弃的人,自己的感情被他们糟蹋了!此刻,老王馗悲愤已极,眼珠子定定地不转了,浑浊的泪水越涌越多。他枯干的一双手痉挛着向河岸指去,脚下猛一踉跄,向晚月低沉而绝望地挥挥手:“你……你……不是我女儿!滚、滚吧!……滚下船去!”他一脸凶相,末一句陡然从腔子里吼出来,如沉雷,如海啸,如山崩……多少天来强压下去的愤怒,在这一瞬间全都爆发了!

  晚月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被父亲的粗暴刺伤了自尊心,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老王馗哪容得这样无声的反抗?他大吼一声,顺手操起竹篙,劈头打下来:“滚——!”

  晚月毫无躲闪的意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直盯住他,眼皮儿眨了眨,泪水刷刷地掉下来。……爹并没有变!还是那样凶暴。这样的场面,她太熟悉了!从她记事起,娘有多少次就是这样惊恐地倒在竹篙下,小猫一样躺在船板上呻吟,又爬起来捂住头,跪在爹的脚下求饶,每逢这时,爹便一手握篙,一手叉腰,“哈哈”大笑,充满征服后的快感!——你以为我也会讨饶吗?打吧,打吧!大不了和娘做伴去……竹篙呼啸着下来了,下来了……晚月看也不去看,只是盯住爹的面孔,任凭泪水刷刷地流下来……

  王馗扬起的竹篙,在空中似乎犹豫了一下,稍一偏转,“叭”的一声砸在船舷上,齐崭崭断了一截。破碎的竹篙在河面上溅起几朵雪白的浪花,沉下去,又浮上来,摇摇荡荡地漂走了……

  其他船上的人很快被惊动了,纷纷前来劝解。中午时,看林的老慢爷也来了。他左劝右劝,什么问题也没解决,只好把晚月接到岸上去暂住几天。他怕一个女孩儿家想不开,寻了短见。其实,晚月才不呢,她真的别上了劲!如果王馗求她留下来,说不定她会心软;可现在,晚月是非考不可了,她巴不得早一天离开白云河!

  又是几天过去,王馗明显地苍老了。他胡子拉碴,像个毛人,颧骨突出来,又黑又尖。他每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喝醉了酒就躺进船舱里睡觉,醒过来就蹲在船头抽烟,看着白云河水出神。他想不通,女儿为啥这样心野?有饭吃,有活干,还一定要去考大学!大学有什么好?莫非上了大学就可以不干活了吗?——嗨!国家也真是,办什么屁大学,拿钱养闲人,把孩子们都勾引坏啦!上完中学不愿意干活,上完大学呢?娘的,全是吃饱了撑的!……你看人家郇保,咋就没这些斜撇子?

  他想到郇保,便又一门心思地思念起来。多好的后生!摔打几年,那一定是个出色的船工!凭那肩膀头,凭那闷头干活的劲儿,肯定有出息!……他说自己犯过错,什么……在人家姑娘腿上捏过一把?说着说着还哭了,哭啥!年轻人,知错改错不就得了?那算个屁!——谁说的?我说的!你只管在我船上呆着,哪个敢另眼看你!……啧!那小子多卖力气。一年半光景,光干活,连工钱也没提过!不错,大叔也没说过付钱。可不是大叔小气,你打问打问,白云河上谁没花过咱的钱?钱算龟孙!——大叔有大叔的打算。起先,我是怕你钱到手乱花,把你给毁喽!你啥时用,我啥时付,盖房子,娶媳妇,用到正道上。后来……后来,你看出来吗?大叔喜欢上你啦!想招你做养老女婿——女婿!懂吗?狗日的东西,憨蛋!——那还用得着付工钱吗?晚月、船,还有半匣子存折,全是你的,全是你的啦!——这些你都没看出来吗?你偷偷地跑了!你让大叔落个啥名声?我撵你啦?晚月撵你啦?——唉,可不是,是晚月把你撵走了!

  王馗想到晚月,又恨得错牙。疯妮子,你把我的谋划全搅乱啦!弄得如今连船也开不起来了,还想去考什么混账大学?考日本国!娘的,老老实实在船上干活吧!不干就滚,老子不养闲人!

  可是,话虽这么说,老王馗却未免发慌。郇保偷偷地走了,女儿又被赶走,哪里再找个可意的船工呢?船上搁伙计,并不那么简单。俗话说,骑马行船三分险,没个有生死交情的人,还真不放心。再说,自己一年年老了,日后这条船交给谁?这两天,航运站的领导来过说要帮他配个人。王馗没答应。他有他的标准。他要找一个不仅可以共事,而且能够托付后事的人。可是,除了郇保,上哪儿才能找到这样的人呢?眼看着码头上所有的船只都开走了,他的船还是动弹不了。

  一晃七八天过去了。这天傍晚,老王馗又蹲在船头出神,心里油熬火燎似的,一阵阵烦乱。一天到晚光吃饭不干活,别扭。干脆,不干活也就不吃饭。其实,老王馗是七分烦恼,三分怄气,一腔子火无处发泄,只好拿肚皮出气。奶奶个熊,熬上啦!

  可是,他和谁熬?别看他气壮如牛,心里却虚得很。他明白,这其实是一种毫无目的、毫无希望的等待!说不定,真要从此行不得船了,这使他浑身起火!他像一头困兽,真想发疯。他挽挽袖子,真想一个人把船拉起来,沿河追人家的船去。显然,这办不到。他越发心慌了,站起身来,一脚踢飞一只酒瓶子,河面上“咚”的一声。他沿着船舷绕了一圈,莫不是真要和船告别了吗?老王馗肝肠俱碎,一阵阵悲哀袭来,两腿直劲打晃。这么多天,他没吃好,没睡好,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什么人能经得住这么折腾呢?

  他绕了一圈,又回到船头,环顾四周,河面上仅有他一条船,一个人,冷清得受不了。王馗几乎是瘫下去的,四仰八叉地躺倒了。夜色越来越浓,两岸大堤上的树林,像两座黑黝黝的山,慢慢向他挤压过来。他的力气,他的神经,全崩溃了。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感到,完了,全他娘完了。自己什么招数也没有了,自己已经老了。老得像一条长癞疮的脱毛狗,蜷曲在地上,连叫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老得像一头要用棍抬着才能摇摇颤颤站起来的老牛,不……现在有人抬,他也站不起来了。他只觉浑身的骨头已散了架,那个身躯已经不是他的了,他觉得快要死了……

  ……当初,我王馗壮得像一头黑犍子牛,吼一声像滚雷,在白云河上能荡几个来回,一辈子没生过病,没吃过一个药丸子。如今,这么快就老了……老了……这一生,就这样在转眼间过去了……唉……太快了。他仰面朝天,眼眶里滚动着浑浊的泪珠子,体验着英雄末路的悲哀。……星星……幽蓝幽蓝的天空上,咋有那么多星星?……好像五十多年没看到了。都眨着眼儿,亮晶晶的,像孩子的眼睛,那么快活。啊啊,孩子们……你们有……伴儿……爷爷没人做伴,一个人……也没有。你们谁愿意下……下来吗?……爷爷给你们买好吃的……爷爷还会捉鱼,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老王馗噙着泪珠子合上了眼。这当儿,一个黑影从南岸的柳树林里钻出来,一头扎进河里,直往北岸游来。

  在“哗——哗——”的划水声中,黑影迅速得像一条鲨鱼,满河的星星像孩子一样惊得四散了。

  不大一会儿,划水声消失了。黑影悄悄地爬上船,如半截铁塔似的立在老王馗的身边……

  六

  老王馗太伤心烦恼了!直到黑影爬上了船,立在他身边低声地抽泣起来,他才在朦胧中恍惚感到了什么,懒懒地偏过头来。顿时,他的眼睛刷地一亮,像有一对流星从那里划过!

  他似雄狮般地敏捷,一跃而起,拦腰抱住那个黑影,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出声来:“保儿……保儿!你……又回来啦?”

  郇保一下伏在王馗峭石一样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大叔,我再也不……离开你了!”王馗把一只大手使劲插进郇保浓密的发丛里,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唯恐他会再一次突然消失一样。一老一少都忍不住同声哭起来。他们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动情,像一对失散了几十年又意外重逢的父子!

  郇保并没有走得太远。

  他又何尝想离开王馗呢?通过一年多的相处,他深知这是一位多么好的老人,尽管他有时又很粗野。再说,离开了船,哪儿又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别说县城没有哪个单位愿意要,就是愿意要,他也害怕人们那鄙视的目光呀!

  那天半夜,当他悄悄出走的时候,曾是很坚决的。可一旦站到南大堤,回头再望北岸那条模糊不清的船时,郇保就哭了。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和王馗叔结下了多么深厚的感情!后来,他隐藏在一个要好的同学家里,几天没有出门。但三四天后,他就忍不住了。每天一大早,就悄悄回到白云河边,站在南大堤的柳树林里,偷偷向河上张望。那奔腾宣泄的白云河水,那如林的桅杆,那一个个熟悉的船工,都勾动着他的恋情。更多的时候,他注视着王馗船上的每一点动静。王馗父女争吵的事,郇保都看到了。虽然对其间的原因说不太准,但也大体估计到了。他有点后悔,自己离开船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却加剧了他们父女的矛盾。看来,晚月不习惯船上单调的生活,说不定还想考大学。目前这样子,自己离开了,王馗叔还会答应她吗?后来几天,郇保看到码头上的船只都陆续开走了,只剩下王馗叔的船泊在北岸,心里更不是滋味。王馗叔像一只孤独而衰老的鱼鹰,无精打采地蹲在船头,显得那么可怜。王馗叔肯定作难了!他真怕他蹲着蹲着,会一头栽进河里,郇保一颗心提吊着。傍晚,当他看到王馗瘫倒船头之后,终于忍不住,又主动回到了船上。

  郇保的归来,不仅使王馗重又恢复了旺盛的生命力,而且使他几乎返老还童了。晚饭后,他搓着手,一个劲盯住郇保看,大孩子一样地“嘿嘿”笑着,好一阵,才小心而讨好地试探:“保儿,咱爷俩赶明儿就开船,中不?”

  看他这副样子,郇保忽然又有些心酸,可怜的老人!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中!”闲了这许多天,他的手也早就痒痒了呢。

  王馗兴奋地站起身:“我去岸上说一声,让他们明儿一早就装货!”

  郇保忙让他坐下,迟疑了片刻说:“大叔,我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说吧!——唔……噢,甭说啦,大叔知道!”王馗顿然领悟了似的,转身从床头的匣子里,拿出两张银行存折,一把塞给郇保,“这是两千块!你一年半的工钱。往下,大叔按月一付,绝不拖欠……”

  郇保一愣,脸红了。他知道王馗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又站起来送回去,说:“大叔,我这次回来,不是要工钱的。我一个人有饭吃有活干,花不着钱,还放你这里。”

  王馗看郇保一脸诚恳,不像客套,不由迷惑了:“那你——”

  “我是说,我是说……晚月的事儿。”

  “噢——?”

  “晚月聪明,有前途,说不定将来能出息个人才,做更大的事情。你不应该拦阻她。你们吵架,不知是不是为这件事。大叔,现在的年轻人,你还不大……了解;国家的事,你也不大懂。以后搞建设,知识人才很重要,大学就是培养人才的。……”

  王馗好像在上一堂启蒙课,困惑地睁大了眼,听他继续说下去。“我这趟回来,为我,为你,也为……晚月。我想把她替出来,让她安心复习功课,来年再考一次。假如你不同意……”王馗盯住他,心里又紧张起来。郇保平静而又坚定地说:“船上有晚月做帮手就够了,我今晚还走。”

  王馗默然了。

  他手里捏着那两张存折,慢慢垂下头去。他想不到郇保会提出这么个事!尽管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但却明白人家是为自己女儿好,怎么好不答应呢?再说,听郇保的语音,还有那么个意思:要是不同意,就走。——走?乖乖儿,你走不了啦!想到此,他尴尬地笑了笑。“娘的,你倒会卡我的脖梗儿。就依你!”

  第二天,晚月又回到了船上。是王馗叫来的:“走吧,叫你看书!若不是郇保——哼哼!”老慢爷捋捋长胡须,用烟袋敲敲王馗的脑袋:“你呀,半截人土的人了,也是个不晓事的。活鲜的鱼不吃,非要摔死!”王馗装作没听见,头前大踏步走了。晚月还在发愣,老慢爷又拍了她一把:“去吧。你爹犟了一辈子,还没有这样随和过呢。往后,别光和他顶撞。当女儿的,要懂得体贴老人。你爹风里浪里,受了多少罪?——还有那个叫郇保的后生,人家在咱船上干活,可别看不起人家……”

  晚月咬住薄薄的嘴唇,慢慢离开了老慢爷看林的小屋。爹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她在后面一步一挪地随,心里升起一种异常复杂的感情。她已经说不准,对前面这个人,是应该恨,还是应该怜?

  王馗的船并没有马上起航。郇保全力张罗,将帆船改成了机船。一台十二马力的柴油机安装在船上,不仅速度快了一半多,而且逆风也可以行船。早在春天时,郇保就提出过要改装机船,但王馗那时不同意。他怕那个“突突”响的怪物。篷帆是古来就有的,而古来有之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改动的。但这次不同了。郇保失而复得,王馗在兴头上,要天许半个。只要郇保乐意,他什么都答应。

  船改装好后,开起来试了试。乖乖!像一艘快艇。逆风时再不用背绳拉纤,遇桥时再不用落篷升帆,眼见得省去许多劳动和麻烦。王馗咧个大嘴,开心地笑了。柴油机“突突”欢叫着,他光是高兴得围着打转转,摸也不敢摸。晚月在一旁抿嘴偷笑了。郇保拧拧这儿,摸摸那儿,船时快时慢,灵巧得很。在王馗眼里,郇保简直成了神仙。这就是他说的什么知识吗?哈哈,还真有点邪乎!怎么,晚月也会?她上前拧了拧,机子一阵大响,船忽地又开快了。王馗没防备,身子猛一歪,差点摔到河里。他小心地扶住船楼子,有点狼狈,冲口骂起来:“日娘——脾气恁大!”郇保和晚月相视一眼,都快活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格格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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