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39章 改变命运(3)

  按照分工,郇保负责照看机子,王馗掌舵,晚月做饭。船上烧的是蜂窝煤,打开炉门做饭,还可以一边看书。船上的其他杂事,都不用晚月操心。她大部分时间躲在船舱里,捧个书本,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夏天再考大学。圣堂一样的大学,又在向她招手了!

  争得了一次补考的机会,晚月和父亲和解了。当然,她从心里更感激郇保,感谢他伸出了友谊之手。如果不是他主动回来,事情还不知怎样结局呢。于是,在心理上,她和郇保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她开始感到,这个被同学们视为流氓的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坏。相反的,却挺热情仗义。有人说过,姑娘最容易轻信,一件事就能将她俘虏。自己是不是也太轻率了呢?是的,还是应该保持一些警惕。当然只能在心里;表面上,不妨热情一点儿。她又记起了老慢爷的话,人家是在咱船上干活。对郇保的态度,晚月给自己定准了弦。她做得一点儿形迹也不露。每一次,都是她主动找郇保说话,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毫不显得做作。郇保的衣服脏了,她也主动收起来洗净,像洗父亲的衣服一样认真,甚至还多打点肥皂。但郇保给她留下的机会太少了。每次换衣服,几乎都是脱下来就洗。一个大小伙子的衣服,怎么好叫人家姑娘去洗呢?当然,他也暗自高兴,高兴人家能用平等的态度对待自己。但他不敢表露。表面上依然是相当谨慎的。

  转眼间,将近半年过去了。几个月下来,晚月一直都很珍惜时间。她清楚,成败在此一举,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有时累了,她也丢下书本,跨出舱门,到船舷上站一站,伸展伸展腰肢,呼吸一下清凉的空气,看一看两岸的景色。河还是那条河,岸还是那个岸,天地仍是那样狭小。然而晚月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几个月前刚回到船上时,她觉得这是一个野蛮、枯燥、狭小得无法忍受的地方。那时,一想到自己将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就不寒而栗,心境凄凉得光想哭。但现在不同了。这条河道只是她暂时栖身的地方,来年夏天一旦考入大学(她相信这是没问题的。当然也记住了,考试前再也不吃冰棍!),就将永远离开这里。外面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等着自己。每想到这些,她就分外激动,就会默默地在心里说:“王陵同学,不久以后,我们就将会师北京啦!”

  晚月还设想,那时,两人将如何同校读书,如何相约在星期天,漫步在北京的街头,寻觅数不尽的名胜古迹,饱览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谈论祖国辉煌的古代文化和现代文明,争论一些最时髦、最敏感的社会问题……累了,就选一处幽雅的去处,坐下来歇歇脚,喝一瓶柠檬水。她还想到,两人要坐得远一点,要控制着自己不和他谈恋爱上的事。假如他控制不住了(男孩子家,是完全可能的!),就央求他:“我们应当趁年轻,多读点书。”当然,最好还要笑一笑,不要让他误会了自己。我只是说,太早了,等以后……晚月自己想得都红了脸。……啊,多么美好,多么灿烂的前程!仿佛,她已经看到了那春光一片:“你是含露的花苞,我是勃发的小草……”这是王陵送她的诗。

  带着这种诗一般的心境,再看白云河,就不仅没有什么厌恶感,反有些依依恋恋了。毕竟,晚月是喝白云河水长大的哟!

  有时候,她还拿出几张白纸,画几张铅笔画。晚月想把今日白云河的面貌留下来,以便将来故地重游时,增添一些情趣。因为若干年后,自己说不定已是学者、作家、翻译家什么的,而这里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得了。那时再翻翻这些素描,将会作何感慨呢?啊——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画了,一样也不想漏掉。她画两岸的大堤和绵延不绝的防护林带,画河滩上牧羊的少年,画清澈的河水和倒映的蓝天,画那些受到船只惊扰而飞起的鲢鱼,画古老的木帆船,画披蓑垂钓的渔翁,画古拙而凶猛的鱼鹰,也画了父亲王馗和郇保。

  ……一张张充满浓郁乡情的风俗画,都是那样饶有趣味。父亲王馗的鼻子画得太大了,像一只马蹄碗扣在阔大的嘴巴上。晚月开心地笑了一阵,又抹去重画。到底还是不像,抹得黑乎乎一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晚月遗憾地摇摇头。她决心要画好,不仅求得形似,而且要画出神韵来!一连几天,一有空她就细细地端详父亲,细细地,细细地……当她竭力用画家的眼光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形象时,忽然有了新的发观,心也怦怦跳起来!她蓦然感到,在父亲身上,蕴含着令人吃惊的生活厚度!你看,那魁梧而有点驼背的身躯,那毛扎扎粗犷吓人的脸,那皱得枣树皮一样的额头,那一双黏乎乎的红眼睛,那微微张开露出残缺的黄牙齿的嘴巴,都给人一股苦难而忍耐的痛觉,一种沉重而坚韧的力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半个多世纪的生活都浓缩在里面了,这简直就是一部历史!假使一个真正的画家站在这里,一定会激动得发抖的!

  在这刹那间,晚月自感渺小了,心尖儿悸动了!爹……这就是一向被自己瞧不起的爹吗?原来,我并不了解你啊!如果说,你是一头负重跋涉的老牛,那么我不过是一只绕林飞翔的黄莺!现在,晚月不仅感到自己的一支画笔多么稚嫩笨拙,而且感到自己的一颗心也太浅薄了。生活是这么复杂,美中有丑,丑中也会有美,自己为什么惯于用单一的色彩、单一的标准来区别人呢?

  她又把目光转向郇保。

  他一面看管机子,一面捧个书本。他也在看书。他喜欢看书。几个月来,晚月已经注意到了。他看的书很驳杂,有文学的、历史的,也有科技的。他好像对什么都有兴趣,又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从来不谈吃喝穿戴,也不谈社会上的事情。他和谁谈呢?老王馗是不会和他谈的。晚月呢,他是有意回避。和姑娘接触,是他最感可怕的事,自己的名誉就毁在这上面。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和人说说笑笑?尽管这使他痛苦,但他压抑着。这已经不是两年多前了。郇保已有了足够的经验和理智。

  晚月对他老是吃不透。他总是沉默。每次主动找他说话,他却像答记者问一样简洁。至于别的什么,无可奉告。但是,显然的,他热爱生活,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消沉。似乎被一种变态心理支配着,仅仅从书本里寻找乐趣。他好像给自己罗织了一张网。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坏孩子吗?不像。几个月的相处,证明了他相当规矩,对自己毫无轻薄之举。他那样热爱劳动,那样尊重父亲;他挺身而出帮自己摆脱了窘境,是希望得到什么吗?好像也不是。他从来不提工钱,从来不接受自己的哪怕一点点感谢。这一切似乎都很高尚。然而,那个一向被同学们视为流氓行为的事,该怎样解释?晚月终于把解剖刀伸向核心处,这无疑是评价郇保的关键!

  不知怎么,晚月有点说不准了。

  其实,一年多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大心开,她早就开始怀疑这个结论了。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嘴上不愿意承认罢了。她觉得似乎应当这样说:郇保的所谓流氓行为,只是青春发育期缺少控制的对异性的冲动。这种冲动,几乎所有进入成熟期的少男少女都会有的。大家的区别,仅仅在于能不能自我控制罢了。

  她记得毕业前夕,男女同学之间那些异样的眼神,那些表面冷漠而暗中热烈的接触,是如此司空见惯。但是一旦谁的秘密被发现,其余的同学便会以前所未有的激烈态度进行议论、嘲笑,甚至攻击谩骂,表现出无比的愤慨。其实,这恰恰是一种掩饰,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洁白!自己和王陵不就遭到过这样的非议吗?

  当然,晚月承认,男女同学之间的密切关系,主要是同窗数年即将分别的友情使然。那时,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一件小事,也会津津有味地说上半天,毫不可笑的一段回忆,也能笑得前仰后合。但谁能说其间没有对异性的朦胧向往呢?据说,青年男女在真正成熟之后,对异性倒能保持冷静的态度,而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却似一团烈火,常常缺乏理智。她自己就有过这样的体验。这不仅表现在对同学王陵的爱慕上,而且即使对于郇保,她也产生过类似的冲动。

  郇保那英气勃勃的四方脸,那铁饼一样坚实的胸脯,那肌肉一束束隆起的两臂,都曾打动过姑娘的心。她偷着为郇保画像,有时会发起呆来。她承认,郇保那副雄健而神秘的体魄,不仅有一种朝气蓬勃的活力,而且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和诱惑力。晚月真想上前抚摸一下那臂膀,看看到底能结实到什么程度。她还想用头在他胸脯上撞几下,说不定会像撞在山墙上一样,把自己反弹回来!嘻嘻,那才有趣呢!

  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姑娘的羞怯、自尊占了上风。但如果万一不能自制,真的做出那种鲁莽的举动,是不是也会像郇保那样,被人骂作下贱呢?……会的,一定会的。啊,这太不公平!因为自己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动机,只是一种……一种……而已!

  现在,晚月为郇保感到不平了。如果说社会秩序和世俗的规范要求的正是那种表面的理智,那么,作为一个尚未成熟、尚未涉世的少年,郇保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为此失了学,为此被人鄙视,为此无处存身,为此被父亲赶出家门,为此一个人经受着精神折磨,为此没完没了地忏悔,这难道还不够吗?何况,不管是学校领导,还是公安机关,连任何一个罪名也没有给他定过呀!

  晚月在思想上彻底原谅了他。而且由此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再不是表面的热情),帮他从自卑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让他像其他青年人一样,去正常地生活,正常地说笑,正常地追求……

  七

  王陵经常来信,向晚月报告大学里的生活和首都见闻,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晚月的思念。每一封信都像奔放的鼓槌,擂击着晚月的心胸;每一封信都像一束火把,使她周身燃烧。她恨不能立刻就腾空而去。啊,大学——北京,日里梦里都在向她召唤。

  放寒假时,王陵回来了。他到白云河来了两趟,晚月都随船去微山湖了。虽然已是数九寒天,但一冬无雨无雪,河里也没有封冻。岸边结一层薄冰,太阳一出,就“嚓啦嚓啦”地化开了。中心航道上,一直是清波粼粼,畅通无阻的。全县工农业生产的形势发展快,运输任务也越来越重,白云河上的船只,一冬也没有停航。

  这天下午,太阳快要落下时,晚月随船从微山湖返回。离白云河码头还有百十米时,就远远听见有人喊她。晚月正站在船头上,心头一动,忙迎着落日的余辉,打起眼罩循声张望——正是王陵!他正站在北岸向晚月招手呢。晚月高兴极了,一边使劲摆手,一边跳跃着高声回应:“王陵,我在这儿哪——!”

  转眼间,船靠码头。王馗不知王陵是谁,抬头向北岸看去,只见一个衣着整洁的后生,正在那里向女儿微笑。王馗警惕地问:“那是谁?”

  晚月兴奋地说:“我的同学王陵啊!夏天和我一块毕业,人家在北京上大学啦!”

  又是大学!王馗“哼”一声扭转头,预备抛锚了。晚月正要往岸上跳,郇保急忙喊住:“哎——别忙!”说着扛起跳板往船舷上一放,另一头也触到岸上了。晚月冲郇保笑笑,扭头冲了下去。王陵也几乎同时冲上来。两人在跳板中间相遇了,四只手同时伸出来,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立刻紧紧拉在一起了。两人神采飞动,兴奋得脸都红了。他们相互寒暄了几句,晚月便热情地邀王陵到船上玩。王陵向船上看了看,见王馗和郇保正忙着,大约是准备卸货,于是推辞说:“改天再上船吧。你如果有时间,我们去岸上走走,行吗?”晚月松开手,点点头:“可以!船上的事不用我管。”说罢又反身上船,向王馗说:“爹,我有事去岸上一趟。”王馗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高兴没回答,只管弯腰做他的事。晚月噘起小嘴来。郇保冲她说:“去吧,船上有我呢!”晚月又高兴地笑了,白了爹一眼,转身飞下船去。等她和王陵走远了,郇保才直起身子,一直目送他们爬上大堤,隐入树林……

  白云河码头一片嘈杂,充满欢乐的气氛。大多数船只将从明天开始停航休息,准备过年了。已经停靠的船只正忙着卸货。白云河尽头处,机声轧轧,帆影片片,一条条运输船仍在陆续返航。漫天的晚霞扑进河道里,流金溢彩,通体闪光。在微微的寒风中,清冽的水波荡漾着,一层层浪花拥向岸边,发出有节律的音响:“哗——沙——!”郇保站着站着,蓦然觉得有点冷。

  将近晚上十点,晚月才哼着歌子回来。她刚到岸边,就发现自己家的那条船上,昏黄的灯光下,仍是人影憧憧。原来,今天码头上船只汇集,都要卸货,搬运工人一下子显得紧张了。他们这条船仅分得四人,王馗和郇保嫌慢,亲自参加了卸货,但至今没有卸完。

  晚月见此情景,有些不好意思。上得船来,她见父亲已是气喘吁吁,郇保穿一件绒线衣,浑身汗气蒸腾,更觉不安。他们累成这样,自己却玩了一个晚上。船上装的是沙子,每筐都有三百多斤。晚月接过父亲的杠子,要替他抬。王馗没有推辞,操起铁锨,从装好的筐里扒出几锨沙子,才说:“抬吧,小心脚底下!”郇保一声不响,在晚月转回脸弯腰抡起的一刹那,把系筐的绳子往自己这边挪了半尺。两人刚一抬起,晚月就压得尖叫一声:“哎哟!”装卸工们都笑了,郇保也笑了,晚月更是一边笑,一边踏着莲花步,颤颤地往跳板上迈。大家都为她捏了一把汗。王馗大喝一声:“越缩头越疼,直起腰来!”晚月激灵挺起脖子!果然觉得好了许多,也不敢再笑了,只是胆战心惊地在跳板上挪步。郇保在后面鼓励说:“别怕,尽管放开步子,越快越稳!”晚月一咬牙,大步往前走去。郇保双手攥绳,稳如泰山,一阵风随了下去。

  几趟下来,晚月累得直喘气,两鬓的软发湿成一缕缕的。她拤住腰叫唤:“娘哎!”郇保倒下沙子,在黑暗中问道:

  “不行啦?”

  “谁说的,走!”

  ……

  深夜十二点多,全船沙子才卸完。晚月只擦把脸,便一头栽到床上睡了。回到船上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干这么重的活。王馗也累得够呛,郇保却一气吃了四个大馍,才抹抹嘴睡去。

  春节前几天,白云河完全沉寂下来了。

  终年生活在河上的人们,难得有几天上岸消闲的日子。有的忙着操办年货,有的提着鱼走亲访友。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们,则相约到一里外的县城,看电影,逛马路,进商店,大把大把地花钱。他们的大方,常使小县城的人们吃惊、羡慕。别看县城里一家几个工作人员,谁也比不上他们富裕。平日,他们在船上很少有花钱的机会,现在要花个痛快了。

  郇保和几个要好的小伙子也进了城。他穿的用的,什么都没买。他不是没有钱,王馗给了他二百块“零花钱”呢!他只买了几串冰糖葫芦包起来,然后到新华书店买了几十本书。书目照例很杂。他像一个饥渴的大汉闯进饭馆,什么都闻着香。他把书捆成一捆,沉甸甸地往身上一背,就告辞伙伴,先回船上去了。

  王馗正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看郇保背一捆书回来了,大吃一惊,瞪着血红的眼睛:“怎么,你也……考大学?”

  “不不。”郇保不好意思起来,“我是看着玩呢。”

  “你小子不骗我?”

  “真的!大叔,我是看着玩呢。”

  王馗哈哈大笑了:“好小子!看书玩儿——哈哈哈哈!……玩吧!”摇晃着爬进船舱里睡去了。郇保丢下书跟进去,扯条被子给他盖上,才又重新出来,把书提进自己住的前舱,急不可耐地拆开封纸,翻阅起来,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冰糖葫芦。他从小爱吃这玩意儿。

  船上很静。这几天,晚月常到县城王陵家玩。两人一谈就是半夜,然后才由王陵送她到白云桥头上,眼看她下了桥,拐下堤,沿跳板回到船上,才在星光下挥手告别。

  晚月一直处在亢奋状态。她从王陵那里听到许多新鲜的事情,新奇的思想。仅仅半年的时间,王陵的知识像长了翅膀,飞到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谈起来滔滔不绝,什么萨特,什么存在主义,什么自我……真是玄而又玄。晚月既感到新奇又感到迷茫。有些她听得懂,有些却听不懂,也接受不了。但她不敢反驳,也无从反驳。人家是大学生,从北京来的,咱懂个啥?她只能像小学生一样,闪着两只大眼,傻乎乎地听着。她感到自己笨极了,而在中学时,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晚月已明显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从前在学校里,他们可以平等地讨论和争吵,现在不行了。似乎王陵已升人云端,居高临下,自己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了。这使她在亢奋之余,又有些悲哀和自卑。尽管王陵仍是那么热情,每次散步到无人的地方,都要牵住晚月的手,侃侃而谈,晚月却没有那种甜蜜蜜的感觉。相反的,却觉得对他越来越敬畏,越来越生疏了。但王陵那潇洒的风度和诗人的气质,又那么顽强地吸引着她。

  离春节还有两天,郇保还是一身带补丁的衣服。晚月很觉过意不去,就拿了一笔钱,到县城买了一身银灰色外套。在经过王陵家住的那条街时,晚月徘徊了一阵子,还是拐了进去。这几天,她像丢了魂似的,不能一天不见到他。

  王陵正一个人在家里看书。他见晚月来了,高兴地站起来迎接,并做了一个要拥抱的姿势。晚月脸一红,装作没看见,往旁边一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心里有些慌乱。

  “这是给大伯买的?”王陵发现了晚月手里的衣袋,倒了一杯茶送过来。

  “不,郇保的。”晚月不在意地说。

  王陵眼睛一闪:“就是那个小流氓?”

  晚月忙纠正说:“你不能老眼光看人。人家干了两年,连个工钱也不要,过年过节了,给他买身衣服还不应该?”她看了王陵一眼,又补充说:“这是爹让买的。”不知为什么,晚月故意撒了个谎,脸上也有点不自然。

  王陵摇摇头,隔着茶几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好一阵没吱声,心里很不痛快。他又怕晚月有感觉,沉吟半晌,才缓缓地说:“晚月,你还太幼稚,太单纯。这种人不可轻信,要多加小心。不要表现得……太亲热了。”

  晚月对这种教导的口气,确实有了感觉。买件衣服算什么呢?但她不想和他辩论。于是,她换了个话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一阵,索然无味。晚月告辞了。这一次时间很短。

  回到船上,晚月从塑料袋里抽出那身崭新的外套,让郇保试试。郇保红着脸不要。老王馗显得挺有兴趣,命令道:“买了就穿,客气个啥!”郇保只好穿上了,一试刚合身。真不简单!女孩子家对衣服就是有特殊的把握能力,眼光就是尺寸!郇保本来就高大的身躯,更显得雄健、挺拔。晚月给他身前身后地扯了扯衣角,一拍手跳起来:“嗬!像个新郎官啦。”说罢“格格”地笑起来。郇保脸红得更厉害了,两只手不知如何放好,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王馗正在摆弄什么,一回头看看郇保,又看看女儿,连说:“像,像!”晚月心里本来没什么,被爹这么异样地一盯,忽然也脸红了。

  古老的民族,古老的节日。人们的心理就是这样怪。春节前,家家户户忙着准备一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只要那一天还不到,就总觉还不齐全。平日舍不得花钱的,这时也舍得花了,没完没了地买这买那。到了除夕晚上,节日的隆重气氛已达到高潮。

  这庄严而神秘的夜,承先启后,包容了整整两个年头,不,还要多得多。一家一户,或者几个要好的朋友,团坐桌前,喝着辞岁酒,畅谈今昔;也有的独斟自饮,浮想联翩。在这样的时刻,谁都会想到很多很多。有对昨天的回顾和思考,也有对明天的设想和希望,其间交织着生活的五味,有的感到充实,有的感到空虚,有的感到迷茫……

  除夕晚上,王馗谢辞了船老大们的邀请,留在自家船上和郇保喝起酒来,郇保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两人兴致都很高。他们的船只被评为航运站的先进船只。这一年,他们的船不仅在白云河上单位运输量最高,而且安全航行,没出任何事故。在县人民政府举行的发奖大会上,县长萧柱亲自把一面奖旗授给他们,然后,一手拉住王馗,一手拉住郇保,连连说:“谢谢你们!你们为城乡建设和人民生活出了大力!”当时,在春雷般的掌声中,王馗和郇保都激动得哭了。一个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一个是历经磨难的青年,但在那庄严的一刻,他们同时都感到了做人的价值!胸前的红花,手中的奖旗,把他们带进一个崇高的境界!他们的思想在旋转,在升华。老王馗几乎要晕过去了,而郇保却挺直了腰杆!他泪花闪闪,心潮澎湃。他分明感到,生活终于向自己展开了一条宽广的路!

  “喝……喝呀!……娘的……干活不能怕……累,喝酒……不能怕醉!……还没醉……呢……喝……”王馗扯住郇保的耳朵,硬把半茶碗烈酒灌进他嘴里,自己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仰脖子也灌下去,又顺着嘴角流下来。两人几乎同时躺倒了。

  整个晚上,晚月一直为他们炒菜、端水,自己也抿了两小口酒,腮边泛起桃红色。父亲和郇保如此陶醉,如此尽兴豪饮,晚月也受到强烈感染。她为自家的船高兴,也为爹和郇高兴。他们在自己的事业上,在与风浪的搏斗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荣誉,得到了满足。他们——包括王陵在内,都有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呢,却仍在攀援,仍在等待,仍在寻找,或者说,仍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她忽然感到自己是这么孤独!

  八

  春节那天早饭后,小县城中心本来还算宽敞的街道,顿时变窄了。为了丰富节日生活,县文化馆组织了花船、狮子舞、踩高跷等传统节目。县城附近的农民,也从四面八方拥进城来看热闹。锣鼓声、欢笑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小县城沸腾了!

  晚月在街心的工人文化宫楼下找到王陵。这是他们事前约好的。晚月一见王陵,就扯住他:“快!我们要挤不进了!”

  王陵双手插进雪花呢大衣口袋里,故意慢吞吞地逗她:

  “哪儿去呀?”

  “那边,看热闹呗!”晚月急得往街心一指。

  王凌毫无兴致地说:“有什么看头?全是些民间的东西。”

  “那——我们去哪儿呢?”晚月很败兴地松开手,仍不甘心地往锣鼓声那边瞅。

  “你不是曾邀我去你们船上玩玩吗?现在就去,行吗?”王陵微笑着问。

  晚月感到有点突然。她的确曾邀过他的,不过,后来却没有再提起。她知道王陵看不起郇保,怕去了反引起两人不愉快。现在王陵又主动提出来,怎么好拒绝呢?

  “怎么,不欢迎?那就算啦。”王陵故意激她。

  “谁不欢迎啦?就你事多!人家往热闹处跑,你偏往清静处去。”晚月娇嗔地嘟着嘴。

  “呵呵!大千世界俗人多,清静君子有几人?人各有所爱嘛。去不去?”王陵悠悠地笑着问。

  “走吧。”晚月无可奈何地回答。刚走出两步,她忽然推了王陵一把,“你等一会儿,我看一眼就回来!啊?”不等王陵点头,她已转身跑上去了。街中心实在太有诱惑力了!紧锣密鼓,笑语如浪,人们把玩花船的、舞狮子的、踩高跷的夹在中间,潮水般地缓缓涌流着。调皮的孩子们不断在人群头上扔着响炮,“叭——!”纸片一簇簇的,像雪花一样飘下来。晚月挤不进去,只好踮起脚尖,往里看了一阵,才又赶紧跑回来。

  王陵宽容地看着她,微笑着责怪:“孩子气!”

  晚月的兴趣得到了部分满足,情绪也高起来,一瞪眼:“气孩子!”说罢,得意地笑起来。

  出北关不到一里,就是白云河了。这里几乎连个人影也看不到。晚月家的船上,只有郇保一人守着。王馗到看林的老慢爷家去了。每年春节这天,他都要陪老人家过上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来。

  郇保虽也想上岸玩玩,但听说晚月要进城,就主动留下来了。他正坐在船头看书,见晚月又回来了,还领来那个大学生,忙站起身迎接。他怕跳板不稳,摔了人家,等晚月上船后,又弯下腰夹住跳板,直到王陵像个巡视大员从他手边昂然走过,才直起腰来,往舱里让座。

  王陵好像没听见,甚至也没有发现郇保的存在,正侧弯着腰,斜眼看郇保刚才丢下的那本书,继而,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那是一本介绍张海迪事迹的书。像他这样的大学生,谁愿意看这种书呢?晚月听王陵说过这样的话:“宣传张海迪,这只是一种需要。其实,她的全部贡献,只不过一天生产一篇日记。别说那些出类拔萃的人才,就是任何一个普通的青年工人、青年农民,也比她的贡献大!”现在,既然郇保在读这类书,王陵必定是瞧不起他了。她心里一寒,忙掩饰地逐一作了介绍:“喂!你们认识一下吧。这是……这是……”

  郇保已看出王陵的傲慢,但还是把手伸了出去。王陵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他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郇保一遍,才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唔,唔,看吧。”说完,径自跨进船舱。

  晚月愣了一下,最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歉意地看着郇保,不知说什么好。郇保雄健的身体有点弯了。他面色蜡黄,目光呆滞,一双粗大的手掌微卷着,凝在空中了。他又看到了许久没有看到的那种目光!他曾经欣慰自己终于从那件事中解脱出来了,却原来人家仍然记着,说不定会记一辈子!他痛苦地噙住泪水,偌大一条汉子,萎萎缩缩,像是矮下去半截……

  晚月的心像被戳了一刀子,比自己被人羞辱了还难受!她拾起郇保那本书递过去,像个温存的大姐姐那样,低声安慰:“你别往心里搁。这人性傲,以前就是这样子的。”郇保这才惊醒过来,忙接过书:“没、没什么,你们……玩吧。”说罢,转身下船,到北岸村子里去了。说不准是屈辱、恼火,还是烦躁,他忽然发了疯似的向一株槐树踢去。

  王陵今天的兴致特别高,说起话来声音也特别大。晚月脑子乱哄哄的,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坐在一条板凳上发愣。她两眼一直看着王陵,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今天的场面太叫她难于周旋了。王陵似乎没有在意,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多少天来,晚月差不多都是这样默默听他演讲的。

  这时,王陵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晚月的手,大声而高兴地说:“晚月,等你考上大学,将来我们结婚时,就回到这条船上来度蜜月,你说好吗?现在西方男女青年结婚,都喜欢到一个落后甚至野蛮的地方去,骑一骑毛驴、骆驼,坐一坐中世纪的木帆船,那才有味呢!可惜,你们这条船改成机船了,要不……”

  “要不会把人累死!你知道船上的人如何盼望着减轻劳动强度吗?你这人真难理解,一会儿现代化,一会儿中世纪!”晚月连珠炮似的冲了他一顿。

  王陵这才发现晚月生了气,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这是……”

  “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晚月仍是气冲冲的。

  王陵有点明白了。他伸出头去往船上看了一眼,又缩回来:“怎么,他……不在船上?”

  “你就是说给他听的吗?”

  王陵的脸发起热来,伶俐的口齿一下子变得笨拙了:“请你原谅。说实话,我是怕他和你生活在一起,会……这样让他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有好处。你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他忽然眼睛潮红了。

  其实,从上船以后,王陵的来意,晚月已渐渐猜透了。他是以强者的姿态向郇保挑战来了——这未免太欺人!但她一想到王陵至今仍对自己一往情深,不忍心太让他难堪了。是啊,凭他现在的条件,将来找个漂亮的大学生,不是也很容易吗?可人家偏偏这样挚爱着自己。但你干吗要去刺伤别人呢?恋爱真的就是这样,容不得第三者吗?唉,这些男孩子家,逢上这种事,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没出息,叫人哭笑不得!

  晚月长出了一口气,把语气稍稍放缓了说:“你呀,也太小心眼了!人家郇保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你不宣而战,搞突然袭击,不是太霸气了吗?再说,我什么时候同意和你结婚啦?”晚月不由自主地又尖刻起来。

  王陵神色黯然,十多天来,第一次失去了潇洒的风度。他慢慢把脸扭向舱外,望着静静的白云河,良久,才怆然说道:“当然,你没有说过同意。但我觉得我们相处不是一年半载,还是互相了解的。半年前,我有过许诺,我永远也不会收回。我不信,我一片痴情……会……遭到……冷遇。”王陵喉头一热,像被什么堵塞了。

  王陵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的确,他有清高的弱点,上大学以后,不仅没有克服,而且发展了。但他依旧保持着家乡小县城人们珍重友情的美德。他和晚月同窗十年,也吵过,也闹过,小时候甚至还打过架。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友爱的。他们一直是班级里的学习尖子,被同学们敬佩,也互相敬佩。他们又都有很强的好胜心,常在一起争论问题。但这种争论不仅不妨碍他们的友谊,反而使他们更加亲密。有时甚至是仅仅为了便于接近才去争论问题,而那个问题却并没有争论的必要。特别到了高中,他们几乎不能一天不在一起谈点什么。两人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能心照不宣。他们互相倾慕对方的才气、对方的抱负、对方的相貌,由友谊而爱情,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豆蔻年华,这一切又都是如此微妙。如果说,过去在耳鬓厮磨的相处中,他们还没有十分明确地意识到,那么分手半年,才真正体验了相思的滋味。王陵表现得尤为强烈。

  他从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一下升人全国第一流大学,似乎整个世界都向他敞开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各种各样的思潮,都扑面而来,让他眼花缭乱。他来不及挑拣,来不及分辨,都想一口吞下去。他既有对知识的渴求,也有储存起来,有一天向知心人倾吐的强烈欲念。在大学里,他必须保持着平静,以表示自己对这一切并不吃惊,否则会被同学们嘲笑为“陈奂生进城”。但回到家里,在晚月面前,他急于一吐为快,不必掩饰自己了。他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古脑儿都贩给晚月,希望她和自己一样高兴,一样激动,从而鼓起她更大的热情,和自己一起,像比翼鸟一样双双飞向理想的王国。

  但回家十几天,他越来越感到,晚月的思想迟滞了。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高洁脱俗,对她粗野的父亲,甚至对郇保那样的人,居然也能和睦相处。她简直像个家庭主妇,什么细碎的事情都做,连郇保的穿衣也想得那么周全。她沉下去了,沉到庸俗的生活中去了。生活把她淹没了。而自己和晚月本来应当永远是弄潮儿,永远处在生活的浪尖上的呀!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