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花晚的病说好治也不好治,说不好治,其实治疗方法又不难,不过是欠缺一味药引而已。
白绮歌虽然不懂中医,但无根之水是什么她知道,以前常听前辈们说起古代中医的博大精深,其中就有关于药引子的怪奇故事,这无根水便是其中之一。
无根水即指天降而未落地的雨雪,干净,未经污浊,一年四季常见却很少有人会贮存,所以说叶花晚的病容易治但颇为棘手——龙槐县城位于西楚之东、帝都之西,正是中州大陆降水较少的地域之一,即便是雨季的现在,十天半个月不见一滴雨水都属正常现象。
少了这位药引,再昂贵珍稀的药材也只能做废料。
几人离开西楚并不算太远,傅楚本打算带叶花晚赶回一叶山庄,花园下他埋藏着许多坛年份、采集方式各不相同的无根水,只要拿到药引,短短一天就能让叶花晚迅速恢复。荻天洪几经劝说才阻止了傅楚,一来回去的路上是否有危险不得而知,二来叶花晚正病着,颠簸兼着吹冷风怕会更严重。有白绮歌从旁劝解,最终傅楚接受了荻天洪的建议——由荻花庄的管家亲自跑一趟青冥山取来无根水,而他们就在庄内等候,免去奔波危险。
荻花庄女侍极少,仅有的几个又都是年岁较高、做起事来粗手粗脚的,傅楚怎么也放心不下把叶花晚交给她们照顾,索性几个人彻夜轮流陪伴照看。
月落西山后,白绮歌把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傅楚撵去休息,而后关起房门,就着荻花庄的烈酒反复给叶花晚擦洗身子。烈酒挥发时带走不少热量,叶花晚的体温很快就降下许多,见小丫头虽然还咳着但不再说胡话了,白绮歌总算稍微放心。
“你也去睡会儿吧,我来看着。”易宸璟走进房间看白绮歌两个眼圈发黑,心疼地贴在她耳边轻语。
“也好,总不能叶姑娘好了我却病倒,又白白浪费掉赶路时间。”白绮歌转了转酸涩的手腕,向易宸璟回以疲惫却安然的眼神,“注意她的体温,热了就蘸着酒擦擦额头;小心别碰到那些红疹,傅楚说红疹若是破了沾到酒就会恶化,严重了可能会变成热疮。”
捧起白皙脸颊在额头上落下淡淡素吻,易宸璟捏了捏白绮歌下颌:“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操心。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赶紧回房睡觉,不到天亮不许睁眼,明白么?”
软硬兼施赶走白绮歌,易宸璟搬过凳子坐在床边。探头看看熟睡中的叶花晚,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鼻翼微微翕张,因发热而漫上脸颊的两团绯红愈发显得娇俏可爱,也更加楚楚可怜。
他很少像这样关心一个人,以前除了敬妃和红绡外,世上再没有什么人能让他心软担忧。
而如今,软下去的心再难冷硬起来。
屋外夜色宁静,淡薄月光一泻千里,昏黄灯光柔软摇曳着,荡起房中片片温暖涟漪。稚气未脱的粉面容颜让易宸璟想起荔儿,想起深宫之中被恩恩怨怨囚锁的小女孩儿,也想起了他跌宕起伏的童年,以及,那个未曾看这世界一眼便遗憾离去的,他与白绮歌唯一的孩子。
沈御秋说过的话犹在耳畔,越是夜深人静就越容易引得心烦意乱。
遥国太子之位向来立嫡不立长,除非情况特殊,否则皇后之子必将一承大统,是而皇后选择十分重要。易宸璟不知道白绮歌再无法孕子之事公开后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但他很清楚,看似待白绮歌极好的敬妃只怕也要打起退堂鼓,对这位她甚是喜爱的儿媳能否为后犹豫不决。
那时候,他该怎么做?
无视众意固执地立白绮歌为后,哪怕天下百姓议论纷纷、群臣不满,最终积怒成怨众叛亲离么?
许是想得太严重了,却也并非不可能,毕竟皇家最重子嗣问题。且不论敬妃是否能坦然接受,上有遥皇,下有皇后,单是后宫中有宠而三年未孕者削其正室之位这规定便足以成为攻击白绮歌后位的有力借口,这些都是他无力撼动的。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若他为王而白绮歌不能为后,那么他所统领的遥国将不再有一国之母,此生此世,能与他相伴的女子,只她一人。
沙哑咳声惊断思绪,易宸璟低下头,枕间通红的脸蛋儿上两颗漆黑眼眸迷蒙痛苦,放在被下仍有些发热的小手不知何时伸了出来,轻轻拉住他衣袖一角。
“要喝水吗?”愣了半天不知道该做什么,易宸璟笨拙地指了指桌上水壶,看叶花晚费力点头才忽然想起,她的喉咙大概咳得连话都说不出了。自嘲摇头,起身倒了杯水送到叶花晚唇边,发热整整一日的小姑娘急急地够着茶杯喝了个干干净净滴水不剩,这才稍稍露出满足神情。
易宸璟有些不知所措。
如此不贴心的照料会招人记恨吧?叶花晚睡着还好,他至多是一个人傻坐着想些事情,这会儿小丫头醒了他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总不能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熬到天亮。犹豫片刻,易宸璟刻意放轻声音:“我去找傅楚过来。”
身子还未离开床沿,蓦地衣衫一紧,竟是被叶花晚紧紧扯住。
“陪陪我,大个子……”没精打采的脸上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原本清脆悦耳的嗓音沙哑断续。易宸璟迟疑少顷终是不忍伤了一个小丫头的心,默默坐回凳上。
其实他并不讨厌叶花晚,见惯了矜持内敛的宫中女子总觉得腻烦,恰是这丫头活泼开朗、无拘无束的性格让他很是舒坦,纵是有些口无遮拦,比起那些暗藏心计的人,叶花晚更得他喜欢——仅仅是喜欢,单纯的欣赏而已。至于白绮歌总认为叶花晚对他有意,这点他却是不信的,他与叶花晚对话总共才几句,哪来的什么感情?
一见钟情这种鬼话,他从不相信。
叶花晚艰难地翻过身子侧躺,娇俏小脸正对着易宸璟,看着看着,忽地咧嘴傻笑。
“……笑什么?”易宸璟再木讷也明白这时候不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之类的,可是那种开心眼神怎么也不该在重病时出现,难不成发热太久把脑袋烧糊涂了吗?还是他脸上有什么东西?下意识摸摸侧脸,不自然的动作引得叶花晚笑得更开心,一边咳一边笑。
对付小丫头实在没有经验,易宸璟不得不板起脸故作严肃,期望能让叶花晚安静下来再度睡去,然而这举动适得其反,叶花晚见他卸去冷漠浑身拘谨,傻笑虽收敛了,却出乎意料地捧着易宸璟手掌放到自己脸颊旁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那神情就好像一身病痛都已散去,只余安宁。
少女心思总是如此单纯,只要喜欢的人在身边,这就足够了。
易宸璟试着抽回手掌,无奈叶花晚几乎是用尽力气抱住,他一动便更加用力。
“大个子,你是皇子吧,皇子不是可以有许多许多妻妾吗?”似是觉察到易宸璟开始不耐烦,叶花晚睁开眼,怯怯地望向清俊面庞,“我知道你很喜欢、很喜欢白姐姐,可是师傅说了,白姐姐不能做你的皇后,你早晚要另娶其他女子。”
意外话题让易宸璟眉头一皱:“那是以后的事。”
“你一定会做皇帝的,我去求师兄帮你。师兄最聪明了,有他在谁也比不过你,所以……所以……”咬住干裂嘴唇犹豫许久,叶花晚侧脸贴在易宸璟手背上,通红脸颊涌上一丝异样颜色。几声咳后又是一阵辛苦喘息,待到舒服了些,叶花晚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明亮目光直直盯住易宸璟眼眸:“所以,大个子,如果你能娶其他女子的话,也可以娶我,对不对?”
易宸璟不知道那一刹自己是什么样表情,但绝对不会很好看,否则叶花晚不会转眼就一幅要哭出来的样子。
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要随着性子甩手而去,只是心里的诧异惊讶逐渐生出一丝一缕的愤怒,越来越难以掩盖。白绮歌的猜测变为现实,突如其来的倾诉情衷本就令易宸璟无法应对,而叶花晚那几句话更是将他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绪挑起波澜。
“除了她,我不会娶任何人。”背着昏暗烛光,语气如脸色一样冰冷淡漠。
那便是世间最无情的刀子,生生割伤人心。
“我不做皇后,不会跟白姐姐争抢,这也不行吗?”满是红疹的手背揉擦眼角止不住的泪水,叶花晚想要努力收回眼泪,看着眼前不为所动的男人却怎么也做不到。
房中气氛似乎凝成了冰,冷得人心冻结,寸寸碎裂。
谁又是热的呢?
叶花晚的泪,易宸璟的心,都在为各自的梦难圆徒劳默然。
良久,伸手轻轻抹去滚烫脸颊上两趟泪痕,易宸璟无声叹气。他找不到半点理由,哪怕明知眼前少女天真无邪没有任何恶意,那些在他心上扎出深深伤口的话仍旧不能立刻忘却。
“你年纪还小,许多事看不穿想不透,等以后遇到真正值得你伤心哭泣的男人时才会明白,现在你的所作所为有多傻。”
易宸璟的拒绝干脆直接,叶花晚也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她的倔强容不得就此放弃。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对男人动心,第一次说出这么丢人的话,就算被拒绝也没关系,她只想说完,无论结果如何。
擦干眼泪,灿烂笑容有些苦涩,带着咳声的清笑爽朗颤抖。
“没关系,我会长大,会成为白姐姐那样聪明又厉害的人,到那时你再回答我,到底愿不愿意娶我。”许是喉咙疼得太厉害,叶花晚半天没有再说半句话,等泪水彻底干了,易宸璟站得疲倦了,紧抿的嘴唇才微微开启:“大个子,白姐姐她……”
房间里很安静,但叶花晚那句话实在太低太轻,易宸璟根本听不清楚,当他靠近滚热发抖的小身躯时叶花晚放大音量为他重复了一遍,同时听见的,还有恰巧推门而入的白绮歌。
“白姐姐她配不上你,她杀人时就像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