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齐王妃突然病倒,原定由她去太庙进行的祈福祭祀改由皇帝本人去进行。这件事情在京城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毕竟天子亲自祭祀,无论从规制还是从分量上,都不是一个王妃能够比拟的。
更令人议论纷纷的则是齐王妃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因为据知情者说,齐王妃是在奉旨进宫斋戒当日突然发病的,于是便有了更多的纷纭,有的说齐王妃被邪气侵体,也有人说齐王妃得罪了皇帝陛下,所以被遣送出宫,所谓重病云云,不过是一种说辞而已。
齐王益阳连夜赶回了城里,直到看见璇玑面色苍白地卧病在床,才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他问,顾不上脱去一身风尘仆仆的军袍,先到床边握着她的手问。
璇玑闭着眼摇了摇头,声音虚软无力:“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晕倒了。”她不敢睁开眼睛,不敢与益阳对视,只能用这种方式逃避。
并非因为在宫中的经历,若非出本心,此刻恐怕已经扑进丈夫怀里哭诉了。可她此刻心虚,全然是因为那时的意乱情迷心猿意马。那不该是她的反应,甚至当被送回齐王府的时候,她心中也不全然是松了一口气,反倒更多的是惶恐,至于这惶恐来自何方,此刻她已经无从分辨。
璇玑这一病倒是成全了他们夫妇在出征前最后的相聚。皇帝十分体恤,见军中之事已然大致有了眉目,便嘱咐齐王益阳留在京城多陪陪璇玑,不必再往来奔波,“多多体贴,她一个人在京城不容易。”
皇帝的原话很快传遍了京城,于是关于王妃得罪了陛下的传言自然不攻自破,不但如此,短短两句话中,皇帝对儿媳妇的牵念体贴也是不言而喻的。于是各府上女眷诰命们借着探病的由头纷纷来与圣眷正隆的齐王妃联络感情,以至于璇玑身子还没大好,就不得不每日里从早到晚地应付访客,反倒冷落了齐王。
一切似乎就是这么顺理成章。然而敏感的齐王益阳还是察觉到蛛丝马迹。
“要不然,我不在这段时间,你回定陶娘家住住?”有一日益阳突然如此提议,璇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更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那日的事情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当然也包括齐王。
“为什么?”她问,心中忐忑,竭力想要做出不以为然的模样来,却不知闪烁的眼神已经将自己的不安泄露无疑。
静静看着她,齐王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怕你一个人在京城寂寞呀。回定陶去,好歹那里人多,一起热闹。”
“是吗?”她不置可否。
益阳想了想,又说:“我在定陶山中有间别馆,依山而建,地势又高,正让人把山壁打穿,在悬崖上修座亭子,你想不想去看看?”
璇玑失笑:“那么高的亭子要来干什么?莫非你也要做神仙不成?”
也要?益阳目光闪动,不动声色地微笑:“一个人做神仙又有什么意思,我现在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璇玑禁不住脸红,啐了一口,转过身不去理他。
然而耳朵却捕捉着他的一举一动。听见他默然坐了片刻后,衣料窸窣,然后他挤上床将她搂住,在她耳边轻声说:“璇玑,我从小就是在军中长大的,父皇这次专门将我召回来领军,自然是因为我有这能耐。你还不信任我么?”
璇玑大奇,转过身问:“我怎么不信任你了?”
“自从知道我要出兵,你就闷闷不乐的,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我,难道是在恼怒我不陪你吗?”
“瞧你说的,好像我是那种不懂事儿的女人呢。”璇玑忍不住微笑,有时候这男人的心思拐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弯,像小孩子一样。“我只是担心你,虽然相信你定然能凯旋而归,可是想到你军旅艰辛,我却在京城独享富贵,你让我怎么吃得香睡得着?”
“也对,那样你也就太没良心了。”齐王很开心,把脸埋在她脖颈里,深深吸了口气,“既然你觉得愧对于我,不如帮我办件事儿,去定陶看着他们把那亭子修好。”
“谁愧对你了!”璇玑推不动他,索性翻身背对他,想了想,说:“也罢,好过我在京城无所事事。”
于是,在齐王大军开拔的前一天,璇玑在齐王府侍从的护卫下悄然离开了长安城。
这也是齐王的安排,他不放心让璇玑一个人留在京城,索性不要她送行,提前一天将她送走。
夫妻的分别格外恋恋不舍,齐王骑马护在车旁,送了一程又一程,眼看已经到了三十里亭,璇玑再三催促,齐王这才返回京城。
直到官道上烟尘散去,一直目送齐王离开的璇玑才回到车上,吩咐继续前进。按照齐王的安排,这一夜,她应该赶到灞桥邑。
车子晃晃悠悠地走,璇玑靠在软垫上,突然悲从中来。刚才两人的分别,谁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心中的不安,璇玑不知道这不安究竟来自战场上不可测的危险,还是来自京城中九重宫阙之上那个人冷冷的俯视。
车行第七天的傍晚,璇玑一行来到了雒阳。
这是雒阳王垂范的地盘,雒阳王一早得到消息派人守候在官道上,不由分说地将璇玑接入府中。
“我说你这个丫头,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主婚人吧,从我家门口过,居然都不来拜见长辈,益阳那个臭小子是怎么教你的。”
璇玑赔笑:“伯父您别生气,一直以为您在京城,自然不好自己贸然跑来自报家门,您就当侄女儿脸皮薄,年纪轻,不会办事,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雒阳王一听,指着璇玑向里厢问:“你看看你这儿媳妇儿多会说话,一张小嘴儿甜得跟吃了二斤蜂蜜似的。你自己跟她说吧,我可说不过她。”
璇玑心中一跳,果然看见一身便服的皇帝负手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璇玑,回家怎么不来向朕辞行?”
“你就这么怕朕?”皇帝的语气中带着孩子气的不满。
自从雒阳王识趣地退出去之后,璇玑就捏着衣角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皇帝叹了口气,拍拍身边的椅子:“过来坐。”
璇玑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她怕自己的声音和眼神会泄露丝毫自己心中最隐秘的妄念。
“随你便吧。”皇帝悻悻地说,不再理她,自己敞开了衣襟,跌坐在席子上。“朕想要的,就是块石头也会自己飞过来,你呢?”他笑笑,并不真的期待她的回答,“璇玑,你躲得过朕,躲得过自己的心吗?你真的不知道朕会追来吗?”他仰头,酒倾。
雒阳王好魏晋之风,以名士自居,家中厅堂也都做魏晋时的陈设,并不用桌椅,而是学古人席地而坐,只在手边放一个扶手,用以支撑身体。璇玑见到皇帝时,他本就做魏晋名士的打扮,薄衣宽袖,行走带风,此刻解开衣襟,肆意露出自己的胸膛,斜倚席地,脚边放着珍馐美酒,果然廖拓不羁,宛如古人。
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皇帝到底没忍住,又翻眼问璇玑:“你到底要装木头装到什么时候?”
璇玑隐藏在袖中的指尖颤动着,似乎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想要挣脱她自制的束缚。
然而这样的抗拒在皇帝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当皇帝把酒樽向她一伸,吩咐道:“斟酒”时,璇玑发现自己的脚违抗了她的意志,来到皇帝面前。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较量,纪璇玑对阵纪璇玑,她一个人战得很苦,皇帝却在一旁幸灾乐祸。“怎么?还没想好?”自己又低声咕哝:“从来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于是自己去给自己斟酒。
不料刚拿起酒壶,伸过来一只手,将酒壶接了过去。
皇帝唇角泛上一丝笑意,垂目看她在自己脚边跪坐,温顺地为他斟酒。
一绺头发从鬓边垂下,皇帝伸手撩起来,在手指上卷着把玩。“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璇玑,朕就是这可恶的东风吧?”
璇玑的手发着颤,慢慢抬起来,犹豫不决。
皇帝看出她的挣扎,用带着魔力的声音挑逗她:“你想要什么?璇玑,想要什么,就自己来拿。”
璇玑抬起眼,直视皇帝。
这是第一次,她这么大胆赤裸地将心底欲望表达出来。皇帝开怀大笑,“璇玑,朕想要的东西,就是一块石头,也会自己飞来。你信么?”
怎么能不信?璇玑自暴自弃地想,她有资格不信吗?
手终于伸出去,握住了卷住她头发的那根手指。
“咸其拇……”璇玑想起那日他在悠扬罄声中的命令,她破天荒地大胆起来,目光与他的纠缠着,牵着他的手指,送到唇边,伸出舌头轻轻地从掌心扫过。他眼中倏然窜起的火焰让璇玑浑身发热,她将他的手指含在了口中。
出征的第七日,齐王益阳在散关遇伏,虽经三日血战,终因孤立无援而溃散。齐王益阳于该役中失踪,生死不明。翌年,纪氏女璇玑产下一子,被封为太子,璇玑也因此正式封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