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昭仪有孕的消息传出来是在两个月后。
其时已过春分,万物复苏,百花争艳,益阳命人在庭院中铺上席子,因怕天气还凉,便又在席子上加了一层锦被,着人将新酿的青梅酒温了,与春笋,干果,鸭脯,醉虾之类的小吃一起摆上,自己拉着镜心,学魏晋名士的风度,便在席子上耳鬓厮磨,喝酒唱曲。院子里几株杏花盛开,益阳兴致起来,跑过去摇了一地花瓣,用袍角兜了,跑回来命镜心躺在席子上,将那花瓣洒得她一头一身。镜心媚眼如丝,躺在席子上仰望着他,落英缤纷中,他神情火烫,自己便也禁不住耳晕脸热,索性扯开衣襟,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膛,让落花点缀其间,妖娆风骚,勾人魂魄。
康先生匆匆进来,看见这样的情形愣了一下,便有些犹豫,进退两难。倒是镜心先看见了他,笑着凑到益阳跟前耳语了几句,自己掩着衣襟起身笑道:“康先生来了便别走,爷请你过去喝酒。”
她知道此时自己不应在场,又见春寒仍有些料峭,怕益阳大病初愈,这样的寒意禁受不起,便带着几个下人进屋里去找出益阳的夹衫来。带到再回头,康先生已经离去,只剩下益阳一个人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镜心过去把衣服给他披上,问道:“康先生呢?也不多喝几杯就走?”
益阳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下子拽进怀里。落花如雨,暖风熏人,两人幕天席地地纠缠了起来。镜心只觉一阵眩晕,待到稍微寻空喘息时,抬头望去,只见他的目光无限寂寥伤痛,仿佛这天地繁华都与他没有关系一般。
十天后就有旨意颁了下来,不出所料是将璇玑晋封为良妃。宫中制度,皇后之下有良淑德贤四妃,人称四夫人。良妃为四夫人之首,距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于是人人都知道若她生下的是男孩儿,封为皇后是迟早的事儿。以皇后嫡子的身份将新皇子立为储君,则益阳再无继承大统的可能。
果然第二天命益阳搬回齐王府的旨意就送到了明夷堂,命他仍旧恢复齐王的封号,即日搬回齐王府,一切汤沐邑俸禄如旧。镜心接到消息连忙赶到益阳屋里。他正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挥毫泼墨地画画。看见镜心,就招呼她过来:“来来来,看我这雪满梁园图画的如何。”一边说着,仰头将杯中酒倾尽,一伸手递到镜心面前:“满上!”吐息之间酒气浓浓扑鼻而来。
镜心知道他心情不好,软语劝慰:“王爷心里不痛快,喝些就算了。这伤刚好了没两天,要是再犯了可就不好了。”
她一边说着,就想把酒杯拿过来,不料益阳虽然醉了,手脚却还利落,一缩手反倒让她夺了个空,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拽到桌前来:“来来来,这画如何?”
镜心看清楚那幅所谓的话,不禁失笑,整张上好的生宣上,从头至尾不过一团墨黑,哪里有什么画。“王爷这画,却是别致的出奇。”她不忍心打击他,搜肠刮肚地找些好听的话说。
“别致!”益阳重重重复她的话,哈哈大笑,将笔往砚台上一扔,也不管墨汁溅得四下里都是,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齐王妃画得雪满梁园图,她雅擅丹青,比我画得好太多,但再好的画,又怎么敌得过这一斗墨泼过去,任你什么国手大家的手笔,一概全都不见天日,不见天日!”
镜心再也抑制不住,跑过去抱住他,一连串地说:“爷能活着就很好,那皇位有什么好的,规矩又大麻烦又多,哪里有你如今一个一等王爵来的富贵逍遥。爷不去凑这个热闹,自在逍遥地过日子,镜心陪着你,好不好?”
益阳渐渐停下来,抬头望着屋顶,良久苦笑,慢慢抚上镜心的头发:“不是皇位,你不懂,我痛惜的不是皇位。”
镜心心中一冷,更加用力地抱住他的腰。两人肌肤相触喘息相闻,她甚至听得到他的心跳声,然而他却那么遥远,镜心绝望地想,大概是永远也不可能接近他了。
齐王回齐王府,自然就意味着为未来皇子让路。纪家上下心领神会,从定陶来的信上,纪煌特特指示纪恕夫妻俩不比急于回乡,要在京中待到一切再无变数再说。
转眼又到腊月,璇玑在腊月初八临盆分娩,产下一名男婴。经过几个月的酝酿,朝中各方人马早就在纪氏的怂恿下备好了各种表章奏疏,一旦得到确切消息,立即雪片似的向皇帝案头飞来。内容无非都是国不可一日无储君,立储大计国之根本,纪氏良妃出身名门,诞育皇子,请立为皇后之类的促请。
皇帝越看越觉烦躁,终于忍无可忍将眼前的奏折一股脑地扫飞。
正抱着孩子在一边哺乳的璇玑惊讶地抬起头来。她自然知道这些奏折的内容,想了想实在不好由自己来插口,只得假装没有看见,重又低下头去逗弄怀中的儿子。然而就是这么一顾之间,皇帝已经意识到了璇玑母子还在身边。他撑着桌案站起身朝璇玑走去。宽大的衣袖上还缠着一册被摔得散开的奏章,被他不耐烦地拂到地上。离着还有一两步的距离,就远远地站住,只探头往璇玑怀里看了看。皇家惯来有抱孙不抱子的讲究,再联系到皇帝与益阳父子见如仇似敌的紧张,这么远远地探望一眼,璇玑也觉得是额外的恩宠,连忙将孩子向外挪了挪好让皇帝看清楚。
不料那孩子吃奶正香,一离开母亲怀抱立即扯着嗓子大声哭号起来。
皇帝厌恶地皱起眉头转身就走,一路吩咐在外间的内侍:“送良妃娘娘回宫去。”
璇玑听得心里冰凉。自从孩子生下后皇帝一改往日对她的宠爱,再不踏足她寝宫一步,每日虽然扔会将她招到虚无场来一起用膳,但席间无语,过后便将她和孩子遣回去。对孩子更是冷淡,虽然该有的封赏从来不少,却从来没有见他有过弄璋之意。这件事情,璇玑本就心中有鬼,因此皇帝稍微不假辞色,她心里便惴惴难安。
如此提心吊胆了三个月,皇子百日宴上被赐名长风,封晋王。这又是大出众人所料。原本朝野上下人人都已经笃定新皇子会被立为太子的,晋王虽然也是一等亲王,却离期望相差还是有些距离。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百日宴的隔天又有旨意出来,仍命齐王执掌京畿卫戍,重建在大散关一战中覆灭的虎贲军。
纪恕再也沉不住气,再三请旨,三奶奶终于获准进宫去亲自见璇玑。纪恕心神不宁等到了宫里落锁时分,才见三奶奶沉着脸匆匆回来。夫妻俩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匆匆躲进书房里密议。
“陛下不打算立储?”纪恕听了妻子转述璇玑的话,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是除了齐王晋王之外,打算立别人呢?还是压根不打算立储?”
三奶奶冷笑:“陛下就算真的成了仙人,也总要上天的,哪儿能就在龙椅上坐到天荒地老啊!”
这话大逆不道,若在别的地方,纪恕早就吓得面色苍白了。但这里不同,这里是纪家在京中府邸最隐秘的地方,地下三丈深的密室之中,绝无第三人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纪恕听了三奶奶的话,低头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陛下跟咱们纪家,到底还不是一条心啊!”
这个道理其实三奶奶说得已经很透。是人就会死,如果一直不确立储君人选,那结果无非一条,皇帝死后,二子夺位。现在的形势是晋王虽然有纪家支持,但齐王已经成年,在朝中有自己的羽翼,如今又被指派掌管京畿卫戍重建虎贲,届时一旦事发,纪家远在定陶鞭长莫及,等到反应过来,只怕齐王已经登上大宝了。
纪家势力在朝中根深蒂固,皇帝这些年潜心修道,实际上是放任了这一事态继续发展。璇玑是纪家千方百计送进宫中的,晋王又是璇玑所生。而齐王则与纪家结下了死仇,这两相衡量,立晋王便是与纪家携手,立齐王便是与纪家翻脸。看来即便是天下之主,在对待纪家这个问题上,也并不甘愿任其摆布。但这样的安排也让纪恕立即看出了皇帝的心思。
细细思量了一会儿,纪恕缓缓问:“陛下这样安排,短期内还凑效,但若过上个三五年,谁知道还有什么变化。莫非他对齐王还有别的援手?”
三奶奶目光闪亮:“如果过不了三五年呢?”
纪恕心头一跳:“你什么意思?”
饶是在这样的密室了,三奶奶也忍不住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四壁之上只有烛光投下两人的身影后,才将自己藏在心中良久的怀疑说了出来:“上次去见璇玑,她话里话外的蹊跷,我就留了心,后来又问了咱们在恍惚巢里的人,今日问了确实的消息。”
纪恕不耐烦地催促:“到底什么事儿,你倒是快说啊。”
“陛下这些年炼丹修道,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纪恕立即明白,追问:“当真?”
三奶奶细细想了想,冷笑:“只怕晋王是谁的骨血都难说啊。”
纪恕再也坐不住,起身在局促的斗室内来回踱步:“如果当真如此,陛下迟迟不立储莫非还有别的原因?”
“不管怎么样,不能坐以待毙。”
纪恕终于坐回来,盯着三奶奶问:“那你说怎么办?”
三奶奶一时没有说话,反倒拿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瞧着纪恕。在纪家下一代妯娌当中,独独纪恕的媳妇儿被选出来帮着夫人佐理家务是有原因的。她虽然出身低微,只是定陶本地一个乡绅家的庶女,却有着非凡的魄力和胆量,嫁入纪家短短几年,不但赢得夫人的信任,更令原本不受重视的老三纪恕成了族长纪煌面前的红人。纪恕对这个夫人是又敬又佩,言听计从。
这时夫妻俩不过片刻的沉默,已经心意相通,有了默契。
纪恕咬咬牙点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给老爷写信请他定夺。”
三奶奶一把拉住他:“信上写什么?这种事怎么能白纸黑字地落在实处,授人以柄么?再说了,这从京城到定陶,一来一回都走多少时日?齐王重新回府,手中又有了兵权,还不死盯住咱们家?送信就是节外生枝。”
纪恕皱着眉头,大为踌躇:“你是说自己动手?”
三奶奶冷笑:“事关纪家兴衰,无论成败荣辱,咱们都躲不过去。与其推诿责任,不如当机立断。”
纪恕点了点头,仍旧心里惶惑,又重重搓了搓脸,这才下定决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