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门口放置了一只捐款箱,箱子上面的小条幅写了捐款事由——为一位患白血病而危在旦夕的校友。一簇又一簇的同学驻足阅读,而后摸索衣兜朝箱里投放。一中的校园里不时会发起为遭遇不幸的师生义捐的活动。章第中搜遍全身,只找到三块钱,一古脑儿投进捐款箱中,心里默默为这位罹难的校友祝福。
回到教室,他又一次拿出孙老师给的那篇发表于《西北散文》第六期的散文复印件,认真地品读起来:
泥坛封存的岁月
豆子熟了,扁豆,豌豆,蚕豆,大豆,茴茴豆。豆子们红头赤脸地一成熟,季节的绿幕便次第收拢,所有粮食地块井然有序地泛起了金浪,然后被父老乡亲用镰呀铲呀的收割捆扎,陆陆续续搬运转移到了生产队的场上:小麦,青稞,油麦,胡麻,糜子,谷子,玉米,甜荞和苦荞——掐指细算,除了还有掘地收获的洋芋,处在西北高原深山旮旯里的故乡,能种植的农作物大约只有这些了。
渐渐地,生产队的场上就成了最繁忙最热闹最诱人最神圣的地方。男人女人的说话吆喝,骡马牛驴的哞叫喘息,碌碡琏枷的滚动拍打,铁杈扫帚的撞击摩擦,汇成了人世间最美最妙的音乐;微风搂抱着灰尘,汗水搅拌着泥土,秸杆绞缠着野藤,果实吻别着柴衣,加上季节特有的芬芳,融成了普天之下最淳最香的气味;而一垛垛润泽柔软的禾草,一堆堆鲜活饱满的果实,一件件伤痕累累的农具,一个个黑头黑脸的男女,甚至被高原晨光拖出的奇形怪状的阴影,被山乡夜色点起的模糊温馨的马灯,构成了岁月深处最真最亲的画面……辛劳了一年的亲人们,总要选上等的收成留下,交纳公粮兑现购粮,然后才童叟无欺地斗量秤称,将剩余的果实分装进各家各户如饥似渴的口袋或草笼当中。
于是,庄里所有的烟囱就能按时冒出炊烟,人们的肚子好几个月不再持续饥肠辘辘了。
可是身为十口之家的主妇,我的母亲注定不能奢侈地度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任何日子的。从第一份新粮被扛进家门起,母亲已经在预备下年青黄不接的生活了。母亲的做法简单而又执着,就是用一只黑粗的瓷碗,从父亲肩头分量本来有限的粮袋里匀出些许,才允许那粮袋被扛入磨房。如同吝啬的聚敛者,母亲绝不放过眼前的任何机会,少则半碗或者仅仅抓取几把,多则十头八碗,一律虔诚地贮进家里的泥坛之中。这种泥坛,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的故乡,几乎是普通农户必不可少的家具——它形状古拙,憨态可掬,制作材料及过程经济而简单:先刮铲相对硬实的土墩墩做模子,模子样式的大小完全根据所需泥坛而定,所谓胸有成竹,意在“坛”先。而刮铲模子的前几天,黄土泥巴应该早就锹挖脚踩地“发”在一旁了。制坛的黄土泥巴,必得和上足量的粮食衣草,沉木人称之为酸泥;而“发”到最佳状态的黄土酸泥,软硬适度,柔而又韧。然后将这样的酸泥厚不盈寸均匀如一地裹在模子上,趁盛夏的艳阳暴晒两天,晒得泥层硬如铁壳时,再小心翼翼从模子上囫囫囵囵地取将下来,装了泥底,用更稀更细的泥将里里外外光光滑滑地墁上一遍,泥坛便大功告成了。个别心灵手巧的女人,会不辞劳苦不厌其烦,拣磨料礓石拌成糊浆涂抹泥坛表面,拿凸面的光瓷片反复研磨,或者更豪华一些,再用蛋壳配合锅墨等颜色,镶嵌描绘些图案什么的,那么古拙的泥坛仿佛丑小鸭蜕变白天鹅似的,一下子轻灵雅致起来,不仅适用,而且颇具审美情趣了。
我家正屋里,正像多年之后的大衣柜五斗橱那样,就由小到大摆放着五六个料礓石打磨的泥坛,装糠,装米,装日用杂物。而母亲吝啬地聚敛新粮的,是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用故乡方言说——“二不愣子”的泥坛,高不满三尺,粗仅够一抱,最多能装七八十斤。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坛子,贮存了全家多少峥嵘岁月啊!从夏至秋,母亲守着坛口,一次又一次,一碗又一碗,将小麦、胡麻之外(二者稀罕至极,农家很少享用)的豆子、青稞、糜子、玉米和荞麦等五谷杂粮倾注其间,赤裸的颗粒簇拥撞击的沙沙声,新鲜的果实惊叹吸呼的馨香味,从坛口袅袅然溢将出来,熏得母亲带了几分迷醉,悠悠笑意漾上了脸庞。迷醉的母亲常常把手伸进坛子,一边轻柔地搅和,一边仔细地观察,估算还需多少粮食才能把坛子喂饱。母亲不说“装满”,而说“喂饱”,在岁月的背景上实在别有意味。无论如何,母亲都会想方设法实现自己的目标,即使不幸遭遇歉年,她也要采集味道又苦又涩的谷莠(野谷)或稗子等,掺和在瘦骨嶙峋的五谷们一起,将泥坛“喂饱”。泥坛被喂饱的日子,总是山里光秃秃没了庄稼,场里干净净没了禾垛,霜雪满天封冻大地了:这时候,母亲才仔仔细细在坛口隔两张书纸,厚厚衬一层干草,用泥巴将坛口密封起来。
密封的泥坛,是家里的宝葫芦,是母亲对付饥荒的“锦囊妙计”,不到万不得已,是断然不会被打开的。
人上数口,吃饭雷吼。这是故乡俗语。当时父亲母亲正值壮年,我们弟兄姐妹七八个,也台阶似的渐长渐高,到了最能吃的时候,全家人十张嘴巴,合起来足有一尺多宽啊,在必将如期而至的饥荒面前,七八十斤的一泥坛粗粮能支撑多久呢?对这一点,母亲认识得够真够切了,所以在日积月累给泥坛聚敛五谷的同时,早就启动了另一套方案,那便是掇拾各种各样的蔬菜。可在土地不丰产粮食的年代,蔬菜同样是难得之物啊,包括苦荃、灰条和纤麻等随常野菜。记忆中母亲不管上工下工,手臂上总挎着柳条编的篮子,遇到野生菜或情理允许采撷的种植菜,便不失时机地笑纳其中了。
与积攒粮食相比,母亲贮存蔬菜的方法更灵活多样,或腌在缸里——分咸腌和酸腌;或藏在窖中——萝卜包菜之类;或串挂檐头,借时光之手慢慢干化——土屋檐下最富裕的时候,一串一串挂满了干菜,长短不齐,颜色各异,微风拂拭,唰然有声,那景象如果让多年之后的张艺谋等影视导演侥幸碰见,该是多么珍贵的特色镜头啊……根据所贮蔬菜的保质特点,一般都先吃腌制的,再吃窖藏的,最后在翻年青黄不接的饥荒真正来临的时候,才动用屋檐底下风干的菜串子。
记忆中总是春节刚过,春播进行还不到一半,饥荒便接踵而至了。在政府的救济粮还未盼来或已经被吃完,在家里眼见揭不开锅的时候,母亲就要打开“锦囊妙计”了。这一天,按理是全家的危难之日,可因为这个泥坛,恰恰又变成了喜庆之时。母亲脸上隐然带着笑,先把泥坛上上下下收拾清爽,然后才开始庄严地启封坛口的泥巴了。全家人都聚在正屋里,静悄悄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心里荡漾着庆幸、期待、激动等复杂的情绪。母亲一点一点,慢慢揭了泥封,层层除了干草,轻轻取了纸张,于是久违的五谷们便如刚刚成熟时那样,红头赤脸又亲切无比地显露出来了。
绝不能一次性消费这些的宝贝啊,不能!母亲仍拿着那只往坛里聚敛过粮食的黑粗的瓷碗,一碗一碗,将珍珠似的颗粒邀请出来,安置在一个敞着大口的木斗当中。母亲用心估量着当年的形势,一般从农历二月到五月的一百多个日子里,细水长流,分四次五次或更多次数,用瓷碗将坛里的粮食慢慢移出。于是在小石磨隆隆的咀嚼声中,灶塘里又燃起了温馨的烟火。母亲泡醒了干菜串子,洗净、煮好、切碎,和上少量刚磨的根本舍不得过箩的五谷杂面,或烧成菜汤,或煮成菜糊,或更奢侈一点,纯粹焖成菜丝团子:那全家人的啜食之声,的确如春雷一般激奋了。如果幸运,能留些许菜团子给第二天上午当干粮,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清楚记得父母亲带着已经能挣工分的大姐和大哥下地劳动了,留在家里的我们兄弟姐妹睡梦之中被熟悉的香味挠醒过来,发现各自的枕畔放着一疙瘩母亲捏放的菜团,手指印记历历可数……
古拙的泥坛啊,封存了四季飘香的五谷杂粮,封存了辛酸甜蜜的漫长岁月,更封存了贫寒之家的孩子战胜艰难的方法和勇气!
牛奔清明人奔夏。这也是老家俗语。因为牛过了清明,就能啃到挤出地面的嫩草了;而人进入了夏天——沉木差不多是农历五月下旬,最早成熟的豆子便能上场,从而预示着青黄不接的日子将成为过去。可这也正好意味着,母亲给泥坛封存粮食的新一轮行动将重新开始……如果不是时代发展,不是政策改变,我想,母亲及生产队里更为年轻一代的妇女,大约肯定会将这样的行动周而复始地进行下去。
如今,即使在故乡最窘迫的人家,也极难找到存在于岁月深处的那种简陋、古朴又不失可爱的泥坛了,然而有关泥坛以及泥坛里曾经封存的岁月,将永远不应该从我们的记忆中消亡。
掩卷沉思,章第中对孙老师的了解和敬佩更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