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捷雅突然拒绝接受章第中的课堂笔记了。
章第中大惑不解,“为啥啊?”
“读你的笔记这么久,我已经学会自己做了。”温捷雅口气淡淡的。
看温捷雅的眸子里,全然没了往日见面的神采,目光更游离躲避的样子。章第中非常奇怪,预感她可能遇了什么事,可由于上课预铃了,想详细询问没了时间。
此后,温捷雅纯粹开始刻意躲避章第中了。
当然,每次从教室出来,温捷雅总会情不自禁地朝一直见面的地方瞭望,或在校园擦身而过的瞬间,匆匆瞥章第中一眼,然后急速地将目光收敛,好像害怕被章第中捕捉到她眼神中的秘密似的。章第中越发奇怪了,专门等在十八班的门口,都被温捷雅硬性闯关躲进了教室。
这给经历大考失败的章第中雪上加霜般的感觉。
只好再次向刘流长求救了。刘流长果然神通广大,很快获知了内在原因,竟是温捷雅日前被机头和十八班的班主任特意传唤批评过,告诫她必须自尊自爱,绝不允许再跟章第中接触,影响他本人的前途,进而影响学校利益了……章第中只听了一半,怒火中烧,无法自已,不顾刘流长阻拦,直接找机头去理论。踏步上楼的过程中,他虽然努力调整了情绪,可敲开机头的办公室后,还是冷冰冰地质问:“李校长,我北大考试失败,跟温捷雅有关系吗!”
晚自习刚上不久,李伟民正伏在桌子上备课,抬头诧异地瞅着章第中。
“你为啥传唤批评温捷雅,为啥给她说那样的话!”章第中几乎咬牙切齿。
机头哑然失笑了,大人不见小人怪的那种,“我可是为你好啊,章第中……再说,中学生是不能谈恋爱的!”
“我们压根儿没有谈恋爱,只在学习上相互帮助罢了!”章第中矢口否认,嗓门提高了一倍,差点儿冲口吼道,“中学生是不能谈恋爱,可你跟下属,跟同事,跟苗娟秀老师能搞婚外恋吗!”恨不得挥拳朝对方打去。
机头慢慢板起了脸,大约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意思。章第中哪里听得进去,激动地含泪质问说,“你知道你大庭广众下的传唤和批评,会给温捷雅造成多大的压力,会影响她的高考吗!”其中“她”字咬得特别重,说完自顾自转身出了门。
章第中气急败坏来到校园,脚下冷不丁被磕绊了一下,用手摸去是块小石头。他下意识地将石头拾起,仰视着李伟民亮着灯光的窗口,真想听一声那玻璃破碎的脆响。
事后反省,他也深知太冲动了,不该那样目无尊长大吵大闹,便老着脸去机头办公室赔礼道歉。机头表情冷漠,静静地听章第中把话说完,才懒洋洋开了尊口,说如果遇了别的任何同学,他早就按学校有关规章制度处罚了。机头也承认他传唤批评温捷雅的方式有点欠妥,可同时又坚持强调,高三学生大考在即,任何胸怀大志者,都不应沉缅于儿女私情。章第中耳朵听着,心里却非常鄙夷地抗拒着这道貌岸然的说教。他已经仔细追思过,对机头的反感绝不仅仅是这次针对温捷雅事件而迸发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他不否认机头是个勤奋敬业的好教师,爱校如家的好领导,可与孙映雪、杜仲和姚古城等众多师长相比,他的言行中总透露着某些功利得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
章第中绝不想听任他跟温捷雅间的友谊被人扼杀。他专门瞅十八班班主任不在的时候,直接进教室去约见温捷雅。十八班的同学无论男女早对他俩的行为习以为常了,温捷雅却表现得非常不自然,尽管紧随章第中来到教室外,可以前一直激情聚首的场所,好像生了荆棘似的,不敢多停留一会儿了,瞻前顾后仿佛周围有人盯梢或偷听一般。
章第中心里伤感,“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温捷雅凄然笑了,“老师的批评很有道理——你这次考试失败,跟我有很大关系!”
“你咋也这样想呢!”章第中跺一下脚,“自从认识了你,其他不说,我至少在听课做笔记等方面,比以前认真多了……咱们的交往给了我多大的学习动力啊!”
温捷雅勾着脑袋,眼帘低垂,仔细品章第中的话似的,久久才抬头正视着章第中,“感谢你这样抬举和安慰我!咱长话短说吧——我已经向机头和我们的班主任打了保证,高考之前绝不跟你有任何联系了!”也许觉得力度不够,又补充加强一句,“如果你真心替我着想为我好的话。”
温捷雅黑朦朦的眼睛里,透出少有的坚毅之光。
章第中非常痛苦,“可我们在学习上……”
“学习上,我永远感激你的帮助!眼下第一轮复习差不多结束了,我抄读了你那样多的笔记,知道该如何借力如何用功了。”
章第中认真盯视着温捷雅,盯视着她黑白分明纯净深邃的眼睛,久久沉默不语。是啊,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可要紧处只有几步,眼下温捷雅和自己就正走这几步!如此想时,他头脑中腾然涌起很悲壮的感觉,心情一下子淡定轻松了不少,“那好吧,那好吧!”他说。“就让我们在对方的目光中,蹭过高考的独木桥,走好我们的人生路吧!”
温捷雅点头,缓缓点头,神情间不无凄苦的阴影。
“记着,必须拿出最好的成绩给对方——高考结束之日,就是你我解禁之时,好吗?”章第中进一步叮咛。
温捷雅只有一个劲点头。
从此,无论课间还是午休,远远地凝望关注温捷雅,成了章第中必须修的功课了。在执着的凝望关注中,他的视野中出现了姐姐章诗伊的身影。
姐姐是带男朋友回家省亲的。
姐姐的男朋友个头不高,容貌清秀,典型的南国风格,说话的腔调也圆润润软绵绵轻飘飘的,令章第中想起那位曾给文科班教过两周课的支教专家冼先生。姐姐本来是要领弟弟到街上饱饱口福的,她没有忘记一年多前弟弟在沉木县“老字号童子烧鸡一条街”的馋相。可是,为期两周的冬令营正在举行,章第中无法脱身,只能趁课间在楼道里聊几句。姐姐棕色靴子,米黄羽绒服,皮肤又白又嫩,新剥的葱芽似的。可姐姐的性格毕竟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几乎不容男朋友说多少话,拉着弟弟的手又是亲昵又是抱怨又是鼓励,直到看见上课的老师(个别还教过她)出现在楼道里,才摇着红酥手恋恋告别,“我们只请了一周假,除了路上坐车,榆树坡最多蹲三天,返程没功夫看你了!”
凭借男朋友家族的力量,姐姐在南方那座城市谋了份满意工作,加上爱情的日滋月润,使她身心的每个角落都焕发着蓬勃的春意。
冬令营结束章第中回家的时候,姐姐和男朋友已双双离去。
姐姐的缺席,让榆树坡常年无人居住的小院越发空阔冷寂了,与三伯家的拥挤热闹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二个春节,除夕的黄昏仍跟去年一样,奶奶的子孙后代都齐集到三伯家,由父辈们率领,用木盘端了奶奶的遗像,和写有“章门三代永远宗亲之神位”的牌子,去庄道的十字路口举行“接纸”仪式。人黑压压跪了一地,焚香表、烧冥票、奠酒茶,放鞭炮,乱七八糟磕了头,又端着木盘原路返回,将那牌位和奶奶的遗像供奉在正屋的桌案上,大年三天,香火不断。
大年“坐纸“期间,父辈们吃饭睡觉基本都在正屋里,俗称“陪纸”,其他人大多挤到正屋旁的偏房中,或打麻将,或玩纸牌,或下相棋,或喝啤酒,听候正屋里的随时传唤和调遣——大伯和二伯家几位在外打工的堂兄们都回家了,自发地掏腰包卖了好几扎啤酒,供到场的所有人消费。
除了早晚按例去三伯家跪拜祭奠祖先和每天的两顿饭,章第中把自己关在自家小院里闭门造车,当然心里不时像钱塘潮似的,涌起对温捷雅疼疼的思念,比学校里更尖锐更强烈,因为校园里毕竟每天可以偶尔看到温捷雅的身影。可表面上,他绝对不让心里的波波折折显露出来。这给了情绪沮丧的母亲莫大安慰,认为儿子自娘肚子出来,从没像现在这样真正用过功,因而不过分为北京的失败耿耿于怀了。母亲专门煨好了火炕,放一张矮腿桌供儿子读书习题。章第中盘腿坐在热腾腾的炕上,面壁的和尚那般潜心修炼。当然修炼得实在疲倦了,他会找三伯家的小堂兄去聊天。三伯家的小堂兄高职毕业后签了省城的一家小型私营企业,每月的工资虽然仅够养活他本人,可毕竟不再花家里的血汗钱了。或者,章第中也趁中午或晚上,去庄道上沐浴节日的气氛,擂擂社鼓,敲敲春锣。再或者,纯粹就坐在三伯家正屋里,听父辈们的说古谈今,其中最让他感动的,莫过于大伯为了全家人的生计,克服重重困难带领二伯下陕西割麦的事了。
爷爷不明不白惨死在古驿道之后,章家的烂摊子全压在十六岁的大伯身上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半点儿都不假。在爷爷亡故前的一九五八年,大伯就曾在爷爷的翼护下,沐浴着大跃进的阳光,跟随生产合作社的驮队跑过省城,见过些许世面,受过一点磨炼,正像当年太爷爷领着年幼的爷爷给省城读书的大爷爷输送给养时那样。而爷爷的猝然亡故,更使大伯一夜之间别无选择地成熟了起来。应该说,大伯从爷爷身后接过的艰难,跟多年以前爷爷从太爷爷手里继承的困境有着惊人的相似,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种经历如同命运的怪圈,牢牢地箍在章家人头上,成了挥之不去的心灵隐痛。爷爷为了带全家人走出困境,披荆斩棘左突右冲,最终颓然倒在生命的旅途边上了;而大伯,更为了跟狰狞的命运抗争,付出了太多的汗水和心血。其他不说,仅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八零年的十多年间,在沉木的庄稼人最青黄不接的月份,大伯就领着二伯九下陕西当麦客子,不仅为留守在家的亲人节省了口粮,更用挣得的可怜工钱,供父亲章太华读完了初中和高中,继而支持参加了充满坎坷的高考。
按大伯的心意,不管他多苦多累,那怕做牛做马,砸锅卖铁,也想让三伯和姑姑尽可能多读点书,在人世间活出更好的样子,从而给九泉之下的爷爷一个交代,换种说法,大伯的潜意识里是在向爷爷还债,还爷爷用生命抚养他和二伯的债。然而让大伯深感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三伯和姑姑进校门没几天都不得不相继辍学了,只有父亲章太华坚持了下来,尽管最终仍然没能考上大学。
——深藏在岁月深处种种艰辛,在历尽劫难的大伯和二伯的口头,沉淀成了一个套一个饶有兴趣的故事,听得章第中等晚辈们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