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流长启动啤酒瓶盖,像世界级车手舒马特站在冠军领奖台上那样,压着瓶口左右晃荡,晃荡,再晃荡,然后骤然松手,啤酒泡沫喷射而出,在众声惊呼中,溅向同学们脸上、身上和饭桌上。
一只只高阶杯泛滥起浅黄清亮的液体。“杨琴只喝可乐?行,穆斯林同胞嘛!但田园静必须喝啤酒,喝多了不要紧,无非面若桃花,唇红齿白……”经过校园旗台那场激情大醉,刘流长俨然已变成酒场老手了,嬉皮笑脸,油腔滑调,说话斟酒两不误。
杨琴的清真菜还没上齐,大家已举杯祝福田园静了。田园静仍是答记者问那天的衣着,亮丽得逼人眼睛。她从来没有喝过酒,企图蒙混躲过去,却被刘流长盯住,硬是逼着咽了小半口,偎靠在同样亮丽的杨琴身边又喘息又咳嗽,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同学们笑得东倒西歪。
这是田园静的谢师宴。除邀请了刘校长和凌云班的科任老师,就这十多个凌云班同学——凡县城能招呼到的都来了。为使师生相互不受拘束,来宾被分门别类安排在两大雅座间。田园静父亲放出话:老师只准喝白酒,学生只准喝啤酒;无论白酒啤酒,都只管尽情消费。
章第中从刘流长口中得知,孙映雪老师的小女儿打省城医院治疗回来了,效果还算理想,但必须继续用药,至少得大半年时间,因此医疗费用将是令人愁肠的事情。这消息让章第中心里很不是滋味,加上一直还牵念温捷雅,情绪便高潮不起来。可沐浴着田园静谢师宴的喜庆气氛,只能努力调解自己,正好同学们看到在喝酒问题上,从田园静身上挖不出多少资源,便直接将矛头转向了他,在刘流长的带领下举杯庆贺:“状元形象红胜火!”
章第中仓促应战,竟也出口成对:“高中生活绿如蓝!”
雀跃欢呼,仰脖狂饮。有人马上建议章第中用“红胜火”作QQ昵称。凌云班同学这两天扣押了移动公司奖励给章第中的诺基亚手机,利用预存话费在网吧申请两元一个的QQ号。章第中听了,摇头说“红胜火”好固然好,可有点俗气,不如“绿如蓝”雅致。众人想了想,承认“绿如蓝”确实比“红胜火”有味。可转念又觉得“状元形象红胜火”浅显易懂,跟“红得发紫”意思相近,而“高中生活绿如蓝”却令人费解,尤其“绿如蓝”,似乎只可意会很难言传,如果放在高考语文试卷中,该算“结合语境解释词语”吧。于是你一言我一句,对“绿如蓝”的意义进行界定,很快达成如下共识:绿如蓝——平淡而激情昂然,艰苦却积极向上。
平淡而激情昂然,艰苦却积极向上,这不正是高中生活的写照吗!
大家又齐声欢呼,举杯相庆,进一步赏析这“偶然得之”的“名联”,认为尽管有模仿白居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嫌疑,但根据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江西诗派“无一句无来处的”美学标准,也属于“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何况白居易的句子并非“腐朽”,而是诗苑奇葩。
如此大言不惭自吹自擂,饭桌早杯盘狼藉了。老师的雅座间传出了猜拳行令之声。这让同学们想起了曹鹏炜,说他在外打工时练得一手好“拳法”,假如今天在场,不知该多热闹。刘流长听了,立即从衣兜中掏个小本,说曹鹏炜曾留庄里邻居的电话写在上面,不妨通知他上城疯一疯。电话号码果然被找到,用章第中的手机拨打,一下就通了,可是无人接听。隔一会儿再拨,才有个苍老的声音接了。刘流长赶紧将手机调整到大家都能听到的扬声器功能上,“喂,您好!”
“你是谁?”苍老的声音问。
“咱庄里有个曹盆娃,是吗?”
“你说啥?”老男人没听清。
“您认得咱庄的盆娃吗?”刘流长凑近手机喊。
“盆娃?认得的,认得的。”
“能麻烦您给找一下吗?”
“找盆娃做啥?盆娃爷爷死了!他正哭爷爷哩!”
“你说啥?”刘流长大喊。
“盆娃爷爷死了!盆娃正哭爷爷哩!”
“不会吧?曹爷爷前几天还来过县城哩!”
老男人有些不高兴了,“就是从县城回来后死的——老家伙性子硬啊,总算熬到孙子成人,熬到孙子考上大学了!——从县城回来的那天本来好好的,晚上还吃了盆娃揪的洋芋面片,跟上门给孙子贺喜的乡亲聊了半夜,可第二天一早,就发现死在被窝里了。不痛不痒能死下场,说没福也是福啊……只可怜了盆娃,跪在爷爷尸骨旁,哭得昏天黑地的,听不得更看不得……”
现场一片静默,震惊的静默。
老男人大约以为信号中断了,嘟嘟囔囔挂了电话。
同学们呆然而坐,长时间呆然而坐,曹鹏炜在凌云班联欢会上曾经许下的心愿言犹在耳:祝福爷爷辛辛苦苦健健康康地活着,活到将来有一天,盆娃用儿子加孙子双重的爱,好好孝敬老人家安度晚年……大家汪着伤心的泪水坐了好久,觉得至少应该给学校打声招呼。田园静于是去老师雅座间叫李伟民出来。李伟民听了也不相信,再次打电话核实,知道全是真的了,而且天气炎热,必须马上让亡人入土为安。情况特殊,李伟民立即又通报了刘校长,两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奈的伤感,经过短暂商量,决定由学校拿出两千元,帮助曹鹏炜尽可能稳妥地处理爷爷的后事。只是中考成绩已经公布,生源争夺全面开战,老师们都各自配定了任务,实在难以腾出手,吊唁任务只能派学生代表了。
章第中第一个报了名,被李伟民否决了。章第中很奇怪,“我跟曹鹏炜一锅吃饭,面粉呀洋芋呀的经常由曹爷爷背送,最应该去老人灵前烧张纸的。”
“理是这个理,可今天有人来座谈。”李伟民说。
“啊……还座谈啥啊?”章第中的厌倦溢于言表。
“这段日子,随时都有外地来座谈或采访的,这无论对你还是对学校,都是好事不是坏事。”李伟民已经在考虑选另外的人去曹鹏炜家了。
章第中无话可说,怏怏地下了楼,迎面遇见江小兵,一副丧魂落魄的狗模样。章第中心里正没好气,“咋了,你又没死爷爷?”
“可心跟死爷爷一样难受!”
“到底咋了?有屁快放吧!”
“你说实话,我给杨琴的那些信,她真的没读过一封?”
“都老黄历了,还翻它干啥?”
“杨琴刚才给我摊牌了……她根本不喜欢我,从来就没喜欢过……”江小兵眼里泪光点点。
章第中想起了温捷雅,又设身处地替江小兵伤心。
江小兵却猛然仰起了脑袋,“不过我不记恨杨琴,一点都不——你想啊,假如不是她给我学习的动力,给我‘革命尚未成功,学习必须努力’的激励,我的高考之路能走得这样硬气这样顺风顺水吗!”
“你能这样想,已经是超人了。”章第中看着江小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