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恺之不仅是画坛一代宗师,还是我国第一个画学理论家。
他撰写的《魏晋胜流画赞》、《论画》和《云台山画记》,是我国最早的绘画理论专著。这三篇画论都收录在唐朝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因而得以保存流传。但张彦远加个尾注:“已上并长康所著,因载于篇。自古相传脱错,未得妙本勘校。”可见在唐朝就已经“相传脱错”,现在很难通读。
《魏晋胜流画赞》,是对魏晋名画的评论。他开宗明义地指出:“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公元前250年韩非曾提出“犬马最难”、“鬼魅最易”的著名论断,顾恺之没有“躺在前人的卧榻”上拾人牙慧,他凭着自己的艺术实践而提出画人最难,这是绘画史上一大突破。
人物有神,山水有情。画人,不只是“形似”,还应“神似”,需要“迁想妙得”,就是依靠作者的悟性捕捉形象背后的深厚内涵,而不是“照葫芦画瓢”。在《画赞》中,他评论名画《汉本纪》“有无骨而少细美”;评论《孙武》“骨趣甚奇”。他对《嵇轻车诗》一画进行评论,就嵇康人物形象做了十分精辟的分析:
作啸人似人啸,然容悴不似中散。处置意事既佳,又林木雍容调畅,亦有无趣。
“啸”是魏晋隐逸的傲然欢叫,这在画面上很难表现,但这幅画能画出长啸神态。画面内容处理都好,背景林木从容舒畅,很自然。但把嵇康画得很憔悴,以为他饱受司马氏政权的迫害,面容必然“憔悴”,这就不像中散大夫嵇康的仪态。事实上他“风姿特秀”、“天质自然”,即使走上刑场,都是那么潇洒。“悴”不符合嵇康的气质特征。
再如,他对《醉容》的评论:“作人形,骨成而制衣服幔之,亦以助醉神耳……”首先要画好人的躯体,因为主题是醉人,然后用衣服幔之。一个“幔”字,非常准确地表现出醉态溢于衣表,起到渲染酒醉后神态狂放的作用。
在《画赞》中,顾恺之多次讲到“骨”、“趣”、“美”,归结到一点,就是要把握住对象的风骨神韵,这在以后历代画坛都得到继承和发扬。
《论画》是论述摹画和绘画的方法。现在留下的全文只有396字,从内容和语气看,仿佛是他的讲稿。
在《论画》中,他说明自己的画一般是二尺三寸;要注意绢丝的斜和直,描摹和被描摹素娟的丝流对正,用镇纸压住,不能有丝毫移动。摹时要“眼在笔前”,如隔一层纸描摹,摹本就会失真。譬如画山,下笔利索,不容易沉着,往往失去山的凝重感;下笔婉转,又常在锋棱折角处过于“曲取”,“折楞不隽”。画人的头部宜慢,“点睛”的上下、大小、浓淡,只要毫厘之差,神气就全然变样……讲述细致而具体。显然,《论画》是学画入门的基本要领。
《云台山画记》是一卷有关创作构想规划的文字稿,内容是道家人物在深山隐栖修炼生活的侧写。它仿佛是一篇游记:山影、庆云、青天碧水,从西麓登山,紫岩坚挺,冈峦夹峙中崎岖的山路,山势蜿蜒如龙,挺峰直顿而上,峰陡壁削,露出丹崖绝涧。天师临涧而坐,面容清癯俊朗,他手指岩石隙缝中桃树上的桃子,向弟子发问,两弟子汗流失色,不知所答;只有弟子王良穆然回答,他俯眄桃树,冉冉超升……
远远的山崖石涧,隐隐地现出修炼的道家;绝壁、险岩、孤松、山涧,上涧为涓涓细流,下涧却是湍急石濑;长松落落,卉木蒙蒙,冈上有石坛,东西矗立两块高大的天然石碣,宛若帝王家巍峨的左右双阙,羽毛华美的孤凤婆娑起舞,白虎在涧边匐石饮水……。这是一幅复杂的山水人物画卷,包括山水、人物、花卉、鸟兽,堪称“巨制”。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散文式的华美文字中,早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顾恺之,就提出一些表现方法上的自然科学原理。例如:“山有面,则背向有影”,“下为涧,景物皆倒作。”讲述的是山峰的背影和涧水中的倒影,涉及物体在定向光照下的物理现象。再如,“清天中凡天及水色,尽用空青,竞素上下。”即除画面所表现的具体物象外,他承认光、色、水、天的空间存在。他还说:“色彩殊鲜微,此正盖山高人远也。”这就关系到色彩因空间距离而对视觉产生远近不同的变化,是一种自然物理现象。
读顾恺之绘画论著,我们深为他的“以形写神”、“迁想妙得”、“意存笔先”等精辟画理所震撼;更值得自豪的,是这位号称“痴绝”的大画家,早在公元四世纪就对光影明暗、空间远近、色彩视觉等自然现象,用美术的语言叙述其科学的应用。因为仅在一百年前,所有这些还属“西学东渐”的“格致”之学,仿佛是西方人的“专利”。
顾恺之的绘画理论,对中国画传统的形成和发展关系极大。继顾恺之以后,我国又出了两位重要画家,一是南朝刘宋时的陆探微,一是南朝萧梁时的张僧繇,他们都是苏州人。尽管他们没有留下任何作品,但后人将他们和顾恺之并称为“六朝三杰”。唐代张怀瓘在《画断》中这样评价他们的绘画特色:“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贵。”据载,陆探微的“骨秀像清”源于顾恺之。而唐初名画家吴道子、阎立本的人物画是师承张僧繇。以此可见,顾恺之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位中枢人物。
气势浩瀚的太湖,以博大的襟怀和独特的灵气滋养了吴越肥沃的土壤,更孕育了一代代出类拔萃的精英。太湖一带,历代文人辈出,诗坛领袖,书画巨擘,不胜枚举。苏东坡在《宝绘堂证》中说:“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多少恢弘帝陵落得尸骨狼藉,多少华丽相府成了断壁残垣;而顾恺之的画和他的画论,即使是后人摹本,即使几经转载而“相传脱错”,它们却依旧永远珍藏在世界文化宝库之中,可见精神文明遗产的存在,比物质文化遗产更加久远。
在中国绘画史上,顾恺之永远是一座巍峨的丰碑。
§§万笏朝天话范公——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