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唐寅的名画《落霞孤鹜图》中,峻岭、柳阴、水阁临江,一个人凭栏独坐,身后站着默默的侍童。左半幅是一江秋水,微微露出沙堤痕迹,空旷无边,寥廓而萧瑟。题诗是:
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鹜渺无踪。
千年想见王南海,重借龙王一阵风。
山也寂寞,水也寂寞,人也寂寞。也许,画家遥想王勃少年时就写下《滕王阁序》,一鸣惊人;而自己也经历过同样美好的时光,但这一切都付诸流水,于是“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遗憾的是,画中的滕王阁远远没有今日那么阔气,它只是偎依山崖伸入江中的一座水阁,抵不上今日滕王阁的雄伟巍峨、富丽堂皇。也许在后人想象中,只有在美轮美奂的华厦里,王勃才写得出《滕王阁序》那样的好文章。
和历代著名画家不同的是,唐伯虎是一位全能的画家,人物、山水、花鸟的绘画均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他留下的人物画,以仕女图居多,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种简率蕴藉,含蓄深沉,如《秋风纨扇图》;另一种工整秾丽,细腻精致,如《孟蜀宫伎图》。
现藏上海博物馆的《秋风纨扇图》,是一幅寓意深刻的水墨画,有浓郁的文人画气息,无疑是“唐画”中的精品。在《秋风纨扇图》中站着一位手持纨扇的仕女,身材苗条,风姿绰约,面部流露出一丝怅然若失的淡愁。画面的下方是荒芜的湖石坡地,几丛修竹单薄无依,烘托出萧索的氛围。引人注目的是画面左上方的两行诗题:
秋来纨扇合收藏,佳人何事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这幅画的诗书画,都堪称“绝品”。然而,在画面的背后却蕴涵着更加深厚的文化底蕴。据说,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才貌兼备,但在赵飞燕姐妹得宠横霸后宫的年月,她遭到了长年的冷落。这位颇有文名的才女,由纨扇在秋风起后被弃捐而联想到自己色衰恩弛的下场,写下了一首著名的《怨歌行》(又名《团扇》),其中有“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词意凄婉,文绮怨深,说出了旧时妇女作为“玩偶”的悲惨命运。唐伯虎的这幅画,又从单纯的女性被玩弄、遭遗弃的命运生发开去,道出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抨击整个社会的黑暗和不公,隐约表达了画家本人遭受的不幸,其思想境界无疑更高出一筹。
《孟蜀宫伎图》画的是四位仕女,衣着华丽,云髻花冠,紧相依偎,周围留着大块空间,显示出画面总体的鲜丽娟秀。但题诗“花柳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绿与争绯”,点出了靓美背后的黯淡,这些孟蜀宫廷中亭亭玉立的仕女好景不再,以此折射出作者面对当下世态的哀伤。
他的《临歧饯别图》作于明弘治十五年,是赠予同乡好友韩世贞的送别之作。画面没有“饯别”场景,而是两人拱手告别互道珍重,另有一仆夹着琴书衣物回首凝视,似乎也在惋惜这依依难舍的情谊。联想三年前唐伯虎乡试夺魁,在秦淮曾与韩世贞饯别的欢乐,此后他因受考场舞弊案牵连,如今两人境况已大相悬殊,画面背后蕴涵着更多的凄楚和辛酸。
唐伯虎是中国画坛山水画的“慧才”。在他留下的山水画中,有突兀清新的《春山伴侣图》、挺秀峻拔的《雪山会琴图》、气势雄浑的《函关雪霁图》、淡宕超脱的《桐庵图》等,笔墨不同,格局各异。他的《骑驴归思图》,山势嵌崟嵯峨,泉瀑折叠而下,古木蓊郁,山林深处显露出房舍一角,画面色感明亮,圆润中见苍劲。他题诗道:
乞求无得束书归,依旧骑驴向翠微。
满面风霜尘土气,山妻相对有牛衣。
“吴门画派”的花鸟画,比较接近自然,没有画院派的拘谨和刻板。唐伯虎画花鸟,喜用水墨写意,有空灵脱俗之气。如《古幕鸽图》,劲干细枝,淡叶小花,一只野鸽站立梢头,瞪眼朝天、清则秀逸、生机勃勃。再如《枯槎八哥图》,枯荣对比,清丽、活泼、洒脱,生意盎然。他才雄气逸,博雅多识,画风突破窠臼,画品笔姿秀雅,融各家之长,从而成为中国画史上显赫的画家,他的画也成为世所少见的稀世珍品。
诗画俱工的唐伯虎,诗歌通俗晓畅,直言心志。千百年来,从来都是官场昏暗,宦海波险,于是诗仙李白的不求仕进、蔑视权贵成了后代愤世嫉俗的诗人追求的目标。唐寅也对这位太白先师充满钦慕之情,他仿效李白诗风,写下了一首《把酒对月歌》: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白与明月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
杜甫曾在《饮中八仙歌》中赞李白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唐寅也仿效李白的诗酒狂放,坚持一介书生的人格尊严。因此,他宁愿在青灯古佛旁寂寞人生,也决不会与当道的狼虎之辈同流合污,这是他在一首题画诗中的“公开声明”:
百尺松杉贴地青,布衣衲衲发星星。
空山寂寂人声绝,狼虎中间读道经。
当然,在唐伯虎的诗文中也有一些绚丽生活的剪影,他和“吴门画派”沈周的落花诗三十首,其中的《妒花歌》写得十分精彩: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文字直白,不假雕琢,但情景如画,活脱脱地写出一对小儿女闺房私语的旖旎情态,自饶风趣,宛然一幅“佳人妒花图”。然而,在他逝世前留下的一首绝句却是另外一番情味,他写道: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这首绝句当然没有陆放翁《示儿》诗中“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那样的气度和境界,但写得十分通脱、旷达,也浓缩了深沉的抑郁和伤感,似乎更为接近普通百姓的心态。
从唐伯虎的《秋风纨扇图》题诗及其《把酒对月歌》,到他的《妒花歌》以及临终绝句,可以看出这位画家兼诗人的思维触角和生活领域的多姿多彩。如果用一种固定不变的思维定式去衡文论人,恐怕很难得出恰如其分和令人心服的论断。多元化的社会生活、立体性的人物个性,使我们不得不摒弃简单化的思维程式,去适应万花筒般的历史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