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众多的传说和评话中,唐伯虎却是轻薄浮狂的纨绔子弟。其实,唐伯虎的私生活是严肃的,在苏州沧浪亭的五百名贤祠中,就有唐伯虎的画像。既然被列为“苏州桑梓名贤”,理当要经过“严格审查”,有九房妻妾的“风流浪子”是进不了那座祠堂的。
事实是,他与原配徐氏离异后,在忧患憔悴中,娶沈九娘为继室,琴瑟和谐,患难与共,并生养一个女儿。他很早就染上在当时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的肺病,所以在他留存的书画里,很难看到较长的字卷或较大的画幅。沈九娘去世后,唐伯虎也没有再娶。他在住所筑桃花坞,遍植桃树,自号为“桃花庵主”、“六如居士”,在寄情丹青的同时醉心禅学。
在明代天启年间发现的、现仍镶嵌在故居墙壁上的唐寅手笔石刻《桃花庵歌》中有:“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这是他的晚年作品,这时他索性将住宅改名为桃花庵。据载,他皈依佛法后,还作偈自赞: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却少不得你,你却少不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这一首自赞很有禅宗名句“祖师东来意”的禅味,蕴涵着朦胧的机锋和哲理。显然,这是他在历经人生风波以后,面对尔虞我诈的凡俗尘寰的自我解脱。但在我们读来,又觉得辛酸和悲哀。
令人沮丧的是,唐伯虎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并不是由于他的书画诗文,而是出于评书弹词和章回小说的渲染。《九美图》、《点秋香》和《唐祝文周四才子传》等,这些评话和小说,在城乡书铺和书摊上畅销了百余年,被编入弹词脚本,搬上了地方戏舞台,此后又跻身于荧屏、银幕。一部以“唐伯虎点秋香”为主题的评弹《三笑姻缘》,居然可以接连说上三两个月,小茶馆里天天客满。不用说,这些“作品”不仅内容荒诞无稽,而且文字陋俗,印刷粗劣,但竟拥有广大读者群,足以令人洞察文明古国的悲哀。评话、小说、戏曲中的唐伯虎不择手段地“偷香窃玉”,或乔扮女装,或闯入民宅调戏妇女,或卖身为佣,以满足淫欲的目的。在他的九房妻妾中,有大家闺秀,有小家碧玉,还有尼姑、丫环,她们“和平共处”,各得其所。这些肆意编造唐伯虎“风流潇洒”和“玩世不恭”的“文人”,不管怀有何种居心,其结果都将这位在文坛负有盛名的解元公糟蹋成为“流氓”。
明朝末年著名的民间文学家冯梦龙,收集了宋元明三代的话本和拟话本小说,编纂为“三言”。在《警世通言》中,他编进了《唐解元一笑姻缘》。尽管讲述也是唐寅卖身无锡华学士府巧娶秋香的故事,却迥异于后来书肆中关于唐伯虎“风流佳话”的粗陋和庸俗。冯梦龙是唐伯虎死后五十一年出生的苏州人,时代距离很近,既用“唐寅”真名,想来不会完全捕风捉影。所以,这篇小说影响之大超过所有评话曲文。
但据《苏州府志》道:“小说有唐解元诡取华学士家婢女秋香事,乃江阴吉道人,非唐伯虎也。”这恐怕是较早为唐伯虎辟谣的文字。后据《亭杂录》载,吉道人点的秋香,是上海某大家眷属的婢女,吉投身其家充当小使,与秋香一同出走,结果张冠李戴,搬到了唐伯虎头上。实际上,小说中华学士是无锡东亭人华察,比唐伯虎小二十七岁。他中进士时,唐伯虎已去世三年。这个玩笑真是开得不小。
“九美团圆”、“三笑姻缘”之类的故事,纯属小说家、戏曲家的编造,现在看来已毫无疑义。但为什么此类无中生有的“艳闻”竟能风靡数代,连小说名家冯梦龙也无法例外呢?大概是早期小说被看成“游戏文字”,对虚构和真实的界限更不讲究,即使向别人头上泼一盆“污水”,也不会有人提出申诉。但对唐伯虎来说,生前蒙受冤屈,死后名誉上还要遭到践踏,真是冤哉枉也了!
近二十多年来,“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又被炒得火爆,荧屏上频频出现唐伯虎与秋香戏蝶游蜂的镜头,先是唱着小调谈恋爱;接着发展到多角恋爱;最后唐伯虎竟成了“武林高手”。用先进的传媒手段,来深化古代扬弃的糟粕。如此大胆的曲解和无端的亵渎,只能使人感到无奈和悲愤!
吴中才子唐伯虎确有“风流韵事”,他真正的“风流韵事”就是他的书画诗文。特别是“唐画”,不管是人物画还是花鸟画、山水画,不管是工笔画还是水墨画,每一幅画都充溢独特的“神韵”,堪称“千古风流”。
唐伯虎逝世后的墓葬,据其嗣子唐绍宗在《遗命记》中记载:唐寅于明嘉靖二年十二月葬于城北桃花庵内,至嘉靖二十二年移葬到胥门外横塘王家村的唐氏祖茔。如今,经过修葺的唐伯虎墓处于王家村外一个高高的土阜之上,四周青松环抱,小溪交错,平畴沃野,每到暮春季节,油菜花开,那燃烧般的金黄一直延伸到天边,很是富有诗情画意。
明末清初以来,很多来苏州的文人学士都要到唐伯虎墓前凭吊,留下了篇篇诗文。如康熙年间的著名戏剧家尤侗写诗道:
才人无禄又无年,生死悲歌甚可怜。
梦断东都空岁月,香锁南国画风烟。
显然,尤侗为唐伯虎未入仕途,只活了54岁,毕生才华只付于丹青绘事而感到同情惋惜。而另一位诗人方引谐在《吊唐六如墓》一诗中写道:
先生胸次海天宽,只爱桃花不爱官。
荒土一抔魂魄在,满溪红雨落春寒。
方引谐似乎比尤侗更了解唐伯虎。他赞美了唐伯虎的襟怀、情操和思想境界,也夹杂着淡淡的失落和伤感。
但是,纵观唐伯虎短暂的一生,他在仕途受挫后,将自己的全部才华激情和生命活力投入于书画诗文。其结果是历史上少了一位碌碌无为、混溷官场的庸官俗吏,却多了一位堪称诗书画“三绝”、在文坛永远放射耀眼光芒的丹青大师。如果不是从官本位的立场来衡量个人得失,唐伯虎失去的只是一顶“乌纱”,而他所得到的却是足以流芳千古的风流神韵。
经历了四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唐伯虎故居依旧安然无恙,“唐画”则更成了稀世珍品。永远留在人们脑海中的人是幸运的,而唐伯虎就是其中一位。
§§头颅抛处血斑斑——明代东林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