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东林书院始创于北宋政和年间。而明代后期从万历到天启初期是它的黄金时代,虽然只有短短几十年,但它的影响却十分深远。因为这所肃穆宁静的学府,始终同时代脉搏、国家命运息息贯通、血肉相连,这在我国历史上十分少见。
由于家住附近,儿时我常到东林书院玩耍,那时的东林书院在东林小学内,出门是一条狭窄的小巷苏家弄。书院只剩下几所颓屋,长廊两壁镶嵌着东林先贤绘像石刻。书院面对盈盈清流,旁依高高城墙,周围古木森森,荒草枯藤,落日残月,常使人想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歌词,给人以苍凉浩茫之感。此后,城墙被拆,古树被砍,连剩下来的一点点残缺美也没有了,东林书院成了居民区包围中的几间危屋,我每次路过那里只能“望屋兴叹”。
在百废俱兴的年月里,东林书院又恢复重建了。当我旧地重游,已无法拾起儿时破碎的记忆,这里已“旧貌换新颜”。丽泽堂是昔日东林书院的会议厅,按当时说法,是“研讨学问、砥砺节操之所”。三楹厅堂,明窗净几,堂上有一副很有气魄的楹联:“乐道人善,愿闻己过。”后面的依庸堂是设坛讲学之处,是书院的主体。“依庸”,遵循儒家中庸之道的意思。庸,常也,中庸之道是中和常行之道,表示一种平衡,是儒家的政治、哲学思想。江西名儒、东林党人邹元标撰写的《依庸堂记》,由吴中名士文徵明的曾孙东林人士文震孟手书,镌刻石上,至今尚存。堂内抱柱上有副著名的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副通俗易懂而又内涵深远的名联为明东林书院主持者顾宪成所撰,现存版本由廖沫沙先生书写。
从依庸堂过燕居,至中和堂,这里是书院师生祭祀孔子的地方。东西各有小楼一座,存放祭器、古乐器、典籍等。书楼两侧的长廊通院门,廊外是庭院、书室;东边的道南祠用以主祀最早的创始人、北宋理学家杨时。如今,庭前有小园荷池、亭榭假山。
杨时,号龟山,福建将乐人,是儒家理学奠基人程颢、程颐的学生,和游酢、吕大临、谢良佐并称为“程门四大弟子”。据说,四十多岁的杨时,和同学游酢去看望老师程颐。程颐正在打瞌睡,外面下着大雪,两人不敢惊动老师,便站在门外静候,直到程颐醒来,门前积雪已一尺多深。于是“程门立雪”的故事成了尊师重道的最佳解读。
真正的学者总是办实事,而不是以说大话来沽名钓誉。就是这位杨时,以龙图阁直学士致仕后,长期游学江、浙、闽等地,程颢送他南归时,曾深有感触地说:“吾道南矣!”意思是,儒家理学传播的中心从中原转移到南方去了。杨时在无锡、常州一带讲学达十八年之久,并于北宋政和元年(1111年)在无锡东门内创建东林书院,又名龟山书院,是私家创办的高等学府,桃李遍及东南。现在东林书院甬道中央石坊上的“洛闽中枢”四个大字,就体现出昔人从当时理学传播的路线,突出学术渊源,表示这里是“程门正宗”。
但时过境迁,经过南宋战乱和元朝破坏,杨时创办的东林书院曾一度沦为僧舍。直到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遭革职回籍的原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偕同其弟顾允成、同乡高攀龙等寻觅龟山遗址,倡议捐资,重建东林书院,活跃学术研究。于是,后来就有了“东林学派”、“东林党人”的从寒窗弦歌到庙堂之争,从议论朝政到腥风血雨,最后酿成“东林党祸”,为我国《明史》增添了触目惊心的一页,也为后代知识分子参政提供了值得记取的借鉴。
毫无疑问,在我国古代教育史上,东林书院是一个成功的范例,而顾宪成、高攀龙也成了后来的“东林领袖”。
顾宪成(1550~1612年),人称泾阳先生,他来自民间最底层。无锡农村中至今还流传着他小时候的故事:顾宪成生于无锡北乡上舍(今锡山市长安镇上舍村),儿时家贫,全家迁至泾里(今锡山市张泾镇)开豆腐坊。搬家时他父亲挑着一副箩筐,筐里放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一边是顾宪成,另一边是顾允成。半路上两个婴儿撒尿,过路人开玩笑说,“一担两场尿”,吴语的“两场尿”和“两尚书”谐音,顾父误听为“一担两尚书”,连忙高兴地接口说,“谢谢你的金口”。后来顾宪成任吏部郎中,顾允成任礼部主事,在乡下人眼里,在京城六部任职的官员都是“尚书”,故认为“谶语”说中了!
其实与其说顾宪成是朝廷命官,倒不如说他是教育家、著名学者,他的办学成就远远超过他的政界业绩。他于明万历四年公试第一,四年后中进士,任职十四年,仕途上几起几落,先后任户部主事、吏部考功主事、桂阳州判官、处州推官、泉州推官、吏部郎中等不太显赫的职务。但他重建东林书院、执教讲学却长达十八年。
顾宪成和东林书院所处的时代,是历史上罕见的畸形岁月。在位四十八年的明神宗朱翊钧(万历皇帝),据说是个吸毒者,染有最初从海外传入中国的鸦片烟瘾。从万历十七年(1589年)起,他一连二十五年不和群臣见面,只靠在深宫下谕而治理国家,直到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才勉强到金銮殿亮一次相。如此皇帝,要指望他能“英明圣裁”,简直是天方夜谭。朝廷六部之中有五个部没有尚书;都察院的都御史缺额十年之久;锦衣卫没有一名法官,被关在监牢中的囚犯有的长达二十多年没有被提审过……整个国家机器长期处于运转失灵的半瘫痪状态。
然而,皇帝身边宦官的手却伸到每一个角落。有代表朝廷搜刮民财的税监、矿监,有供宫廷靡奢生活所需的采办太监、织造太监,此外还有监军太监、镇守太监等。这些太监贪婪无度、凶暴残忍、胡作非为,因而民怨沸腾。凤阳巡抚李三才实在不能再忍受,他在一封奏章上揭露了宦官的罪恶,他说:这些太监“杀人父母,使人成为孤儿;杀人丈夫,使人成为寡妇;破人家庭,掘人坟墓。纵然对方是仇人敌人,我们都于心不忍,陛下怎么忍心一向被称为‘赤子’的臣民如此呢?”于是他请求中止矿税宦官系统机构的职能。尽管奏章写得情真意切、慷慨激昂,但一进深宫,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皇帝在深宫烟榻上吞云吐雾,太监们在民间无法无天。朝廷上,大臣争权夺势,拉帮结派,排斥异己。为了些琐事就不厌其烦地相互攻击,无休无止地彼此责难,将全部“聪明才智”用于猜忌、推诿、嫁祸和争吵。顾宪成就是在这一片混乱中离开仕途的。
当时明廷发生“三王并封”事件。皇后无子,朱翊钧迟迟没有“立储”,到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突然下诏将长子、三子、五子并封为王。很多朝臣上疏谏阻,顾宪成也是其中一位。经过一番周折,“三王并封”作罢,但由此得罪了皇帝和宰相。次年,顾宪成以“忤帝意”被削职归里。
但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顾宪成未及第前,本来在泾里设帐授徒,他教学之处名为“同人堂”,故址至今犹存,就在无锡东北三十五里外的锡山市张泾镇。经过仕途磨炼,他眼界更开阔,学识也更渊博,所以,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九月他被罢官回到故乡后,矢志授课著述,以后又和高攀龙等复创东林书院。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朝廷重新起用他为南京光禄寺少卿,他力辞不就,而坚持在办学实践中施展自己的抱负和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