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在死后才于音乐界取得一席之地,这多亏了杨荫浏。在阿炳坎坷一生中,其唯一的幸运是他结识了杨荫浏教授。
杨荫浏出身无锡名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他酷爱音乐,擅长吹笛,人称“杨笛子”。他根据《金陵怀古》旧调谱写的《满江红》新曲,几乎家喻户晓。他长期从事音乐教育,留下大量音乐专著,其中包括在乐坛享有盛誉的《中国音乐史稿》。
他比阿炳小10岁,对音乐的共同爱好使他们惺惺相惜,一个是名门望族、前程远大的大学生,一个是名声不好的老道私生子。杨荫浏遭到社会非议和家庭的竭力阻挠,但这位视音乐为生命的年轻人不顾一切世俗偏见,勇敢地冲破门第、身份、年龄和职业的藩篱,常和阿炳在一起切磋乐理、琵琶指法、乐曲演奏技巧等,两人成了好朋友,这在当时十分难能可贵。
以后杨荫浏长期在外地执教,抗战时又辗转到了“大后方”,先后任燕京大学、重庆国立音乐学院、金陵女子大学教授。直到1950年暑假,担任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的杨荫浏回到故乡,此时阿炳已处于肺结核晚期,靠帮人修琴糊口。
“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面对阿炳贫病交迫的困境,杨荫浏竭力帮助老友改善处境,并抢救他创作的乐曲。但阿炳家徒四壁,找不到一件乐器,杨荫浏和他的学生借来了二胡、琵琶,病入膏肓的阿炳已经力不从心,只录下了《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三首二胡曲和《昭君出塞》、《龙船》、《大浪淘沙》三首琵琶曲。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东南一角,是民族音乐最发达地区,从上海到南京,有不少音乐专业学校和民族器乐专业,还有若干民族音乐研究机构。然而抢救阿炳作品的却是从天津远道赶来的杨荫浏。
我们现在听到的阿炳乐曲的原始录音,是使用钢丝录音带录制,加上阿炳三年未理琴弦,指法荒疏,远远未达到他平时的演奏水平,然而,这却为人类留下了永世绝唱。
当地处天津的中央音乐学院领导听了阿炳乐曲的录音后,一致支持杨荫浏教授的推荐,决定不拘一格聘请阿炳前往任教。可是当这所学院的黎松寿先生从天津赶到无锡时,阿炳已奄奄一息,他在病榻上婉言谢辞。1950年12月12日,他带着欣慰和遗憾溘然长逝,时年58岁。
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记述了春秋时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讲述的是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和楚国樵夫钟子期之间的一次音乐交流,“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就成了千秋佳话。当俞伯牙得悉钟子期的死讯后,来到他的墓前痛哭一场,操奏一曲,并将珍贵的古琴摔得粉碎,从此不再操琴。这种以音乐维系的深挚友情感动了多少代人。然而这毕竟是消极行为,而杨荫浏和阿炳的友情,在朴实、真诚的传统意义上,更加富有时代的绚丽色彩。他录下了阿炳的代表作品,将阿炳生前创作的二百多首乐曲,整理出版了《阿炳曲集》,并亲自撰写了《阿炳小传》,使这个终身潦倒、鲜为人知的小人物,伴随着他的乐曲享誉中外,传之后代。
阿炳的遗体,本来被草草埋葬在无锡西郊的道士墓地中,后来被迁移到惠山的黄公涧旁。坟墓用水泥浇铸,墓形似琴台,墓碑是杨荫浏书写的“民间音乐家华彦钧(阿炳)之墓”。现在“华墓”已成为惠山一景。这是阿炳魂萦梦绕的地方。相传黄公涧是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楚相春申君黄歇饮马的地方,故又名“春申涧”。吴地曾经是黄歇的封地,从上海的黄浦江到江阴的申港,都留下这位著名楚相的印记。那位写过“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唐代诗人张继,曾吟咏过一首《春申君祠》诗:
春申祠宇空山里,古柏阴阴石泉水。
日暮江南无主人,弥令过客思公子。
萧条寒景傍山村,寂寞谁知楚相尊。
当时珠履三千客,赵使怀惭不敢言。
黄公涧是惠山东麓的一条陡峭突兀的石涧,这里漫山葱翠,香花满坡,亭阁掩映,山涧曲折。每到梅雨季节或暴雨过后,涧水自山腰飞泻而下,如凌空白龙。风驰电掣,冲向块块天然巨石,砉然震响,水花飞溅,激起漫天银珠。《锡山景物略》对黄公涧有着生动的记载:“每逢山雨欲来,或秋水时注,急流湍飞,自峻岭争道而下……蹑屐褰裳,踏乱流而上,愈上愈奇,势如奔马,声如轰雷,人如飞凫,山如星海,楼台烟树,如坐洪涛中。会须逆流疾赴,始竟其妙,迟则逝矣。”
每年春夏之交大雨初息,“老无锡”们总要带着全家老少,到这里赤脚卷裤下涧嬉水。在“十面埋伏”般的声响中,在满天飞雨的氛围里,全家人挽手摸石逆流而上,经受飞瀑急流的冲击,衣衫俱湿,不时发出意外惊呼和欢声笑语,当地人俗称为“游大水”。
就在这一块充满生命活力的土地上,阿炳长眠于山水明月的怀抱之中,陪伴他的是峰峦急流所演奏的雄伟乐章。在朦胧月色下,风和松的朗诵,水与鸟的对歌,仿佛都在诉说着高山流水的奇闻,咏赞两个普通人——阿炳和杨荫浏的珍贵友情,一种在茫茫人海中难以寻觅的理解和信任,一种充溢着人间温暖的情操。
唐代大诗人杜甫曾在《赠花卿》一诗中写道: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本是艺术夸张。可是,如今卫星将阿炳的《二泉映月》带向茫茫太空,向外星传递地球琴韵,幻想成为现实。阿炳和他的乐曲,不仅是民族瑰宝,也成了整个宇宙的奇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