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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浴血大突围,叶挺立誓:“我的决心是与全军同志同生死,共存亡,打到最后一人一枪。”

  自从1941年1月7日凌晨四时整,新四军皖南部队二纵队前卫老三团三营在向江北开拔途中于丕岭纸棚村与拦击的国民党第四十师前哨部队打响第一枪,一场突围和反突围的殊死搏杀在数万名新四军和数倍于新四军的国民党部队展开,四个日出日落,血光伴着硝烟,昏暗了日月;尸骨在烈火中焚烧,一世界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儿。

  此刻,在状元岭通往石井坑狭窄的山路上,几声尖啸刺耳的炮弹声划过,“轰”、“轰”地爆炸声中,急速向后撤的新四军担架队被炸得向山路两边翻滚,几个伤病员的肢体被抛向高空,又噼噼叭叭落在地上,覆盖住半米来宽的路面,鲜血向路两边的低洼处流淌,实在惨不忍睹。

  恰在这时,叶挺骑马而至。他脸色铁青,两眼冒着怒火,翻身下马,向担架队大声喝道:“不要停下来,争取时间,赶快后撤!”

  在叶挺不远处,一个担架上的伤员认出喊话者是叶挺,失去理智般猛地从担架上站起来,“嗞啦”一声撕开胸前的绷带,露出继续淌血的伤口,用残缺的手指着叶挺,声嘶力竭地怒吼:“叶军长,党中央早就叫我们向江北转移,可你们都迟迟不执行中央的命令,现在又不向北走而往南开,这不是与中央对着干是什么?你说,这是谁的决定?!你们这是拿我们当兵的血……”他一句话没说完,陡然倒地,气绝身亡。

  叶挺听到这个伤员严厉的斥责,觉得胸口突然挨了一刺刀,鲜血泉似喷射,疼痛得使他紧咬牙关,两腮鼓起一道石岸般的肉棱子,头上冷汗直冒。这个伤员的悲壮牺牲,像无情的鞭子狠狠地抽击着他的心,他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若咬噬着他的自尊和荣誉,他觉得自己一时间失去了控制,恍惚间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眼前一片惨烈。

  与此同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依稀冲撞着叶挺的耳鼓:“军长——军长——!”

  叶挺定神循声望去,见前面不远处的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个面色蜡黄,消瘦得两腮能塞进一对拳头的病人。

  “军长,认不出我来啦?我是李子芳呀!”担架上的病人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膛像只风箱,“咕嗒”、“咕嗒”地喘着粗气,看来他病得相当严重。

  “子芳,是你呀!”叶挺一听担架上的病人是新四军组织部长李子芳,急忙抢步上前,蹲下身子,关切地问,“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还随战斗部队转移?怎么不跟着非战斗部队和家眷先走呢?!”

  平时,叶挺很尊重李子芳这位菲律宾归国华侨。李子芳早年加入共产党,是党的优秀干部。他虽然患有第三期肺结核,却始终带病坚持工作,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在新四军北移前夕,又因盲肠炎做了手术,可他就是不随非战斗队伍向江北转移,非要跟随战斗部队一起行动。他说:“是骏马,就要在硝烟中驰骋;是战士,就要在枪林弹雨中冲锋”。这次大突围,他跟随部队一起战斗,一起冲锋,直到连吐了几次血,昏厥不省人事,才被抬到了担架上。

  “军长,战士并不畏死,就像刚才那个悲愤不已的伤员,可是指挥员的彷徨不定造成的错误将使千万个我们的战士这些革命的火种……”李子芳竭力想把胸中的块垒一吐为快,但由于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而失去了说话的力量。

  “子芳,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马上随担架队撤离这个危险地带吧。”叶挺紧紧握了握李子芳干枯如柴的手,又给他掖了掖垂在地下的军毯,“子芳,多珍重,要多珍重呀……”叶挺目送远去的李子芳,当他的目光慢慢的往回收时,突然冻住般不动了,而且眼眶蓦地撑起,眼球越鼓越大。原来,他惊愕地发现,在担架队通过的山路上,像镀上了火红的一层朝霞,那是伤员们流淌下来的血水呀!这条血路一直通向远方,通向那个令人又愤懑又无奈的极其悲哀的痛苦时刻。

  是呀,“党中央早就叫我们向江北转移,可你们却迟迟不执行中央的命令,现在又不向北走而往南开,这不是与中央对着干是什么?你说,这是谁的决定?”这是谁的决定呵——这是叶挺被破格列席参加的一次新四军军分会会议。开会的时间距蒋介石规定的新四军驻皖南部队向江北转移的期限仅有两天。

  这次军分会的会议室安排在狭小的参谋处办公室。参加会议的人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挤在一起,除了会议本身的议题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外,就会场的空间来讲,就使人感到窒息。

  项英习惯坐在会议桌冲着门的顶端,使进会议室的人第一眼首先看到他,他也能首先看到每一个参加会议的人,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项英是在向参加会议的人宣告:他是主宰会议的首长。

  “叶军长,来来来,坐在这里。”项英拍拍自己身旁的一个木椅,叫叶挺坐下。看起来项英是表示对叶挺的亲热和尊重,实际上是把叶挺定格在陪衬的位置。

  项英待叶挺坐下后,首先开宗明义地宣告了这次会议的主题,即根据中央的命令,新四军驻皖南部队向江北开拔。但是,应该走哪条路线,项英却来了个“首先,请叶军长发言!”今天,叶挺身穿笔挺的中将军装,绛紫色的武装带配有银色的马刺,加之闪亮的高筒马靴,分外耀眼。他紧挨项英坐下,目不斜视,神色威严,显示出他身为一军军长的地位。然而,当你从他那紧紧闸住的嘴角的微微抽动,就会潜见到他内心的痛苦。列席会议,而且是决定全军重大军事行动的会议,他身为军长的资格只是个“列席”,这是对他自尊心多么大的伤害呀!岂止如此,既然是“列席”,那么他的发言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充其量只是仅供“参考”而已。这与他的军长地位相称么?这与他应具有的指挥权相称么?如果叶挺没有坚强的克制力和从“大局”出发的观念,一般人是受不了这种亵渎的。是呀,“从大局出发”,这话是叶挺第二次离开新四军后周恩来劝告他的,从此叶挺铭刻在心。

  此刻,不正是要从“大局”出发的时候么?

  “关于北移的路线问题”,叶挺以昂扬的语调说:“我反复考虑,以向东为最佳路线,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批人员安全北移的路线,这条路线也是经过第三战区认可的……”

  “叶军长,”项英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地打断了叶挺的话,迫不及待地表示,“这条路线过去是安全,可现在已经不安全了。因为蒋介石已经下令不许我们再走这条路线。假若我们硬走,不正是授人以柄么?蒋介石就可以以违抗命令的理由来打我们。”

  “但是,我以为,”叶挺不顾项英的硬性干扰,坚持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现在我们已经是短兵相接,间不容发,回旋的余地已经很小了,胜负成败均在一着之差。所以,战争中的险与奇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应该出奇制胜,一矢中的,化险为夷……”

  “叶军长,说具体一点!”项英在叶挺讲话时不住地左右晃动着身子,仿佛P股底上坐着蒺藜,显然他对叶挺讲的“大道理”不耐烦,所以第二次打断了叶挺的话。

  “具体地讲,”叶挺双眉微锁,取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借以平静一下不断被激怒的心情,“我们走这条路线,主要威胁来自国民党第五十二师。前些日,我去周王村会见上官云相时,陪同我前往的就是五十二师师长刘秉哲。我在五十二师停留时,刘对我很尊重,我有意观察了这个师的情况。我想,我先带一队精干人马,先到五十二师会见刘秉哲,他一定会热情款待。届时,我们立刻将他扣作人质,要他下令放我们大队人马过去,然后再释放他,会一举成功!”叶挺在讲这番话时,脸上的表情很激动,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不行,不行!”项英这次尽量忍着性子听完,马上摇头加摆手,“这样一来会彻底激怒蒋介石,他会来个无毒不丈夫,宁肯不顾刘秉哲的死活,也要将我全部置于死地!”项英说到这里怕不能完全征服叶挺,连忙指着参加军分会的人,“你们说,是不是会这样?你们说,是不是,嗯?!”

  其他与会者见项英的“家长制”作风也上来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只得一点下颊儿,来了个“摇头不算点头算。”

  这样,叶挺主张的第一条北移路线便被项英彻底推翻了。

  这时,会场响起一阵嗡嗡声。与会者好像一时失去了主见,交头接耳,不知如何为好。

  “大家静一静,继续听叶军长发表意见。”项英不悦地用目光在会议室划了一个圆弧,制止住大家的私下议论。

  叶挺又吸了一口烟,用力将烟蒂捻灭:“我要说的第二条北移路线,这就是蒋介石指定给我们的路线,直接向北,从铜陵、繁昌之间通过日伪军封锁线渡口,到达江北无为北区……”

  “不行,不行!”项英又一次打断叶挺的讲话,“蒋介石给我们指定的这条路线,中途有国民党部队阻拦,长江上有日寇的舰艇巡逻,这显然是蒋介石玩的借刀杀人的把戏,我们不能上当!”

  “可是,项副军长,”叶挺感到项英居然霸道地一再打断他的讲话,这不是对他这个军长轻蔑是什么?他猛地一侧身,两只犀利的目光刀一样刺在项英的脸上,“请你记住,战争是充满不确实性的一个领域。实则虚虚,虚则实实,虚虚实实,才是辩证法的奥妙。蒋介石给我们指定这条路线,想借刀杀人,固然不假。可是,走这条路线的优点是路程短,兵贵神速,只要我们决心大,突出奇兵,一天便直达铜陵地区,连夜就可以过江,谁敢说这不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呢?”

  与会者立刻都紧张起来,他们通过叶挺眼里那股怒火,感到整个会议室都升腾起一种干辣辣的灼热。

  沉默。

  一种充满爆炸性的使人侷促不安的沉默。

  似乎项英感到自己失礼了,干咳了两声,立刻挽回紧张局面地说:“叶军长主张的第二条北移路线,也不失为一种意见。不过,大家集思广益嘛,再想想还有没有更好的路线可供选择?参谋处不是准备了几个方案吗?你们谈谈。”

  这样一来,项英既安抚了叶挺,又巧妙地把叶挺主张的第二条北移路线否定了。

  叶挺听完项英的话,觉得心里轰地一声爆炸,烈焰燃烧着他的自尊,也燃烧着新四军皖南将士的生命呀!

  当参谋处汇报完还有第三条北移路线,即由云岭往南绕道茂林,经三溪镇、挢头埠,沿天目山脚至宁国、郎溪至溧阳,而后待机北渡……。这条北移路线,出皖南,经皖东,入苏南,整整向东南方向绕了一个半圆形的大弧。

  这第三条北移路线,是与项英迟迟不愿到江北一拍即合。且不讲项英从骨子里就热恋固守皖南和远征苏、浙、闽,去打游击,就是从去年11月中央宣布成立华中指挥部,叶挺任总指挥,陈毅任前总指挥,刘少奇任政治委员,并且决定将中原局与东南局合并成立华中局,由刘少奇任新成立的华中局书记,原东南局书记项英回延安听候调遣,项英也会如梗在喉。项英在江南领导了三年游击战争,功勋卓著,这三年又在皖南将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改编并缔造了新四军。如果新四军军部一步到达苏北,这样就形成叶挺到江北去接权,而项英到江北却是去交权,他的心态能平衡么?

  所以,尽管这第三条北移路线非常生疏,又是冒险孤军深入到国民党部队的防区,并且还违背了蒋介石“不得向南”的指令,加之茂林一带山丘密布,路陡林深,还有顽军层层布防,项英还是决定选择了这条北移路线。

  “叶军长,参加军分会的同志没意见,我看就这样定了吧!”项英名义上是带有征求叶挺意见的意思,实际上是向叶挺宣布军分会的决定。

  “嘎巴”一声,叶挺手里的一支笔折断了。

  叶挺觉得是自己的心发出了断裂声。他直挺挺地坐着,面部阴得失去了反差。他一言未发。

  与会者谁也没看叶挺的脸,谁也怕看他的脸,仿佛他的脸是一颗重磅炸弹,顷刻间便硝烟弥漫,弹片横飞。他们知道,叶挺要是发起火来可是雷霆万钧一般呵!

  然而,叶挺却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半响没有动身。

  这需要多么大的克制力啊!

  他们今天看到的已不是过去愤然离开新四军的叶挺了,他们今天看到的是集刚正坚毅与恢宏气度于一身的叶挺了。

  既然北移路线已经决定,叶挺便积极参加将皖南新四军九千余人编成三个纵队的工作。

  第一纵队为左路纵队,辖老一团、新一团,约三千人。由司令员兼政委傅秋涛指挥,由云岭通过球岭,向榔桥地区前进。

  第二纵队为中央纵队,辖老三团、新三团。共二千余人。由司令员周桂生和政委黄火星指挥。由云岭进入茂林以北,经高坦、丕岭向星潭前进。军直属队和教导总队跟随二纵出发。

  第三纵队为右路纵队,辖五团和军特务团共二千多人,由司令员张正坤和政委胡荣指挥,出茂林经铜山、樵山和大麻岭,佯攻黄山,声东击西,掩护我主力部队调头向东,挺进苏南。

  这种共分三路的作法,叶挺本来持不同意见,认为这样兵力太分散,不利于集中主要战斗部队形成尖刀,突破一点,直插苏南。可是,他又感到,既然北移路线项英已经断然决定了,这种路线本来就体现了项英固守江南进而打游击的思想,而兵分三路,则完全是体现项英打游击的派生物和具体体现,再反对项英也是不会改变他的“既定方针”的。

  现在的叶挺之于项英,委实有点“秀才遇到兵”的感觉,不“委曲求全”又怎么办呢?如果在这种事关近万名新四军将士生命安危的时刻两个指挥员闹分裂,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使革命利益爱损,顾祝同过去不是曾挑拨叶挺与项英的关系么?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

  当叶挺和项英率领部队于蒋介石规定的1940年12月底之前必须北移的期限整整超过了四天即1941年1月4日晚由云岭出发,由于连日降雨,道路泥泞,山洪爆发,青弋江河水暴涨,凶猛的洪峰几次将工兵连架设的浮桥冲断,迫使不少官兵在齐胸深冰冷的急流中涉水过河。从云岭经章渡至茂林,短短四十华里,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跋涉了一夜,结果还有不少战士掉队。

  由于部队过于疲惫,不得不停下来休整一日。结果,于七日晚全军方继续开动。就在第二纵队由茂林进入海拔八百多米的丕岭时,全军已经陷入国民党第五十二师和第四十师的重重包围之中。

  七日凌晨四时,担任前卫任务的第二纵队老三团第三营刚刚靠近丕岭的纸棚村,便与迎头拦截的国民党第四十师前哨部队发生了激战,从而揭开了皖南事变的序幕。

  接下来,是各个纵队开始了浴血大突围。叶挺和项英所在的第二纵队的老三团和新三团打得十分勇猛,但由于敌四十师装备异常精良,利用居高临下的地形以机枪和火炮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火网,我军损失惨重。

  当项英听到参谋处的报告,目瞪口呆,发紫的厚嘴唇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连连抖动着,半响说不出话来。

  叶挺见状,鄙夷地横了项英一眼,策马向前,冒着炮火来到我军前沿阵地。他用高倍望远镜观察敌军阵地,见敌四十师不愧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各个连、排、营一律是现代化装备,不禁怒不可遏地冲着敌军大声斥骂:“你蒋介石明明保证对我军北移给予‘沿途保护’,你顾祝同又以‘人格’担保我军北移的安全,你们为什么信口雌黄、出尔反尔?你们口口声声宣称停止内战,共同抗日,可你们把装备这么精良的部队不用于打日寇,却用来打新四军,你们这样做要成为千古罪人,民族败类!”

  叶挺愤怒而痛苦地咆哮着。他也知道冲着敌军阵地和高山密林呼喊,丝毫没有价值,但他还是要喊,好像失去理智似的不能自制,俨然一只狂暴的雄狮。

  跟随叶挺一起到我军前沿阵地的新四军副参谋长周子昆看到叶挺这个状态,心里直想哭。因为他太了解叶挺深深压抑在心底的苦楚了。他不仅有职无权,而且又像他亲自讲过的他是“夹在两个轮子中间的一粒沙子”。在国民党蒋介石这个“轮子”里,他遭训斥,受歧视;在共产党和毛泽东这个“轮子”里,由于项英一再与中央对着干,以致铸成今天的大错特错,他叶挺还要以军长的身份背负不易澄清和难以洗刷的责任。难怪他是“三年军长,四次辞呈”呵!这种“风箱里的田鼠”的滋味儿,谁能忍受得了呢?!可是,叶挺却忍受了,并且一忍就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呀!这需要多么坚强的自制力和意志呢?除了叶挺,恐怕再也难以找到第二个人了。因此,周子昆觉得叶挺这位昔日的北伐名将既叫人敬慕又令人可怜,越是令人可怜,就越使人钦佩!他是该倾泻长期积淤在胸中的块垒了,不然他的神经是会突然崩裂的。周子昆眼噙眼花,心里在说:“军长,你喊吧,你叫吧,你诅咒吧,你呼嚎吧!”

  就是这时,几发炮弹落在距叶挺不远的山坡上,带着瘘人的嘶叫的弹片在他头上呼晡而过。

  “军长!”警卫员呼叫着,急忙用身体护住了叶挺。

  “军长,现在应该当机立断,下一步怎么办?”周子昆看到敌军在频频增援,急切地问叶挺。

  叶挺闻听,牙床一阵嘎嘣嘣响,太阳穴暴涨的青筋鞭梢样扬起,猛地据起他那支闪着幽光的精钢手杖,像泰山压顶般豁地劈下,身边一棵手指般粗的小树“喀嚓”一声被击断了,树干一声痛苦地嘶鸣,悲壮地轰然倒下,断口处涌出来的晶莹液体,像大滴大滴的泪珠,扑扑嗽嗽滚落尘埃,无怨无悔。

  “把指挥部就设在这前沿阵地,将老三团和新三团全部集中起来,一举攻占星潭!”

  “好!”周子昆听罢大喜。这种“指挥员的位置就在前线”是叶挺一贯的战斗作风,并且,集中优势兵力,全力以赴攻占星潭,就可以突破敌军的包围,向东挺进了。这是绝妙的一步棋呀!

  可是,周子昆刚刚转身没走几步,两条腿又立刻灌满铅似的迈不动步了。他想起,现在突围的真正指挥员不是身为军长的叶挺,而是身为副军长的项英。眼下的指挥所不是在叶挺所在的丕岭山坡上的前沿阵地,而是在丕岭山脚下项英所在的中军帐里。能不能打星潭,要不要从星潭东进,还得项英批准后才算数。

  “军长,这个决定要不要给项副军长……”周子昆嗫喘地对叶挺说,目光里透着无奈的提醒。

  “知道了,就照你说的办吧!”叶挺立刻明白了周子昆的心境。他说完,觉得自己也像刚才那棵小树,轰然倒地,悲哀的泪水直往心里灌。

  于是,围绕着要不要攻占星潭这个既简单又应该当机立断的议题,却以“七小时紧急会议”而成为皖南事变中用新四军将士鲜血写成的旷古奇闻,其荒唐程度在中外军事史上也绝无仅有,应该被辑入吉尼斯大全,而版权拥有者是项英。

  “你项英的意见到底是什么?该断不断,贻误战机,我们要遭到革命历史惩罚的!”叶挺用精钢手杖“咚咚”地戳着地,吼声如鼓,震人心扉。

  此刻的项英虽然已六神无主,但新四军“首长”的架势不倒。他又一次顽固地举起权力的魔杖,否认了叶挺攻打星谭的主张,冥顽不化地抱着他那个打游击的法宝,决定将部队撤退,转向丕岭以西,再往西南,从而将九千人的新四军将士罪恶地推到了覆灭的深渊。

  后撤。

  耻辱的后撤。

  荒唐的后撤。

  这样一支庞大的部队,山路崎岖,雨大坡陡,尾大难掉呵!

  如此大军,忽进忽退,徒劳往返,在敌军的布袋之中来回折腾,简直是儿戏!

  兵士也是血肉之躯。无谓的体力消耗,没有代价的伤亡,指挥员的胸无谋略和举棋不定,前景暗淡,锐气岂不挫伤?!叶挺愤懑地站在暴雨中,目睹着一批批不甘退怯的战士哀怨地在悬崖徒壁夹恃的狭窄山路上倾泻,一批批因冲锋而又突然撤退被敌军追击打伤的战士那悲愤不堪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他真想挥舞战刀,带领这些可爱的战士杀回去,向敌军来个“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叫他们尝尝叶挺指挥的新四军的无情铁拳,可是他转念一想这又有悖于“大局”,只得将钢牙咬得“嘎嘣”山响。

  就在项英带着部队经过一昼夜瞎马临深池般左突右冲来到距离里潭仓十多华里的高坦村一带时,又遭到国民党第一四四师先头部队的凶猛拦击,他感到突围无望,急惶惶如丧家之犬,带着几个手下的人不辞而别,钻山沟去打他的“游击”去了。

  “可耻!”叶挺在距高坦村一百米左右的徐家祠听完报告,腾地站起来,立即命令将军分会委员饶漱石和第二纵队司令员周桂生和政委黄火星以及教导总队政治处主任余立金等召集起来,大声宣布:“立刻给党中央和毛主席发电,报告项英等人离队出走。从现在起,部队由我全权指挥。我们今天晚上,要全力突围北进。”他以威严的目光环视着一张张紧张而严肃的面孔,“现在已经到了我们为革命献身的紧要关头,每一个人都要准备流尽最后一滴血。我决心与全军同志同生死,共存亡,打到最后一人一枪。即使今天我们在这里牺牲了,也会在中国革命史上留下光荣的一页。如果我叶挺临阵脱逃,枪在你们手上,你们应当把我枪毙!”

  叶挺威风凛凛地站立在徐家祠的台阶上,横刀跃马,力拔山兮,那钢铁似的誓言,惊天地,泣鬼神,再一次显示出北伐名将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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