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时值春节,吾偕同妻由京抵达享有燕赵文化古城之誉的保定探望年逾古稀且初患恙疴的岳丈。次日又步履匆匆地赶至位于保定市东南约50华里的高阳县板桥村的故居。
以数倍于平日价格成交的“面的”沿指定路口开进村落,凭窗依稀看到已变得陌生的街道和房舍,还有雪地中玩耍嬉戏的孩童,顷刻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怆然充塞于心头,一种悲凉之感撩拨情怀。吾于风华少年离家到津门工作,后又参军到京都,至五年前戎装卸身,已近40个春秋了。前十八年,父母在世,每隔三年两载总要回来小住几日,后近二十年由于双亲谢世,便再没回过生于斯又长于斯的这个村落。如今我已逾天命之年,两鬓挂霜,村中相识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近40载,弹指一挥,如白驹过隙,但人却老了。人生苦短,岁月无情呀!
根据习俗,“破三”可以上坟,便决意到父母坟茔前烧把纸,一了多年未归之夙愿。墓地在村南半里多路,过去坟丘成片,草木葱茏,透着大户气派。后几经移风易俗,墓冢已孤寂寥落。双亲已经枕卧其父辈怀中,已经获得了自己的归宿。人生不都在为自己寻觅属于自己的归宿么?不论是以兵马俑惊世的秦始皇墓,还是作为京都旅游景点之一的明十三陵,其豪奢其惊世其夺人眼目,那都不过是一种排场,一种空虚的骄恣和炫耀,其归宿的实质意义是一样的。
从父母坟地回来,没有人带领,竟鬼使神差地来到“梦里寻他千百度”的故居。
这是承载着我度过幼年和青年一段时光的故居么?
这是在我心灵的年轮上镌刻着永不褪色光环的故居么?这是熔铸着父母无限温情和无限惆怅的老屋么?
四十年前,曾经当过“八路”的父亲在枪林弹雨的战争中曾视死如归,后因身体负伤而解甲归田,在解放前夕的“土改”中担任本村的“武委会”主任和“平分”领导小组成员。可是在分配胜利果实时,他却发扬革命风格,高风亮节,本来可以分到几间坐北朝南的大瓦房,可他却硬是要了这曾为“地主”牲口棚的四间土坯厢房。
房子虽然破旧,又缺门少窗,但毕竟是自己的家呀!尽管几十年的风摧雨毁,四间老屋却磐石般巍然不动。而那撼不动的柱石,便是父亲的呵护和双手磨出的老茧。
可是,十八年前的一夜,四间老屋惊悸地战栗着,悲怆地哭泣着。父亲因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指鹿为马地诬蔑为“汉奸”而惨遭吊打致脾脏破裂而含冤溘逝。母亲也因受到巨大刺激,没多久便随父而去,之后我又将小妹和小弟“活动”到津门及与津门相依的汉沽,从此故居便人走屋空。
四间老屋,已经倒塌了两间。那尚未倒塌的两间也像风烛残年的鳏夫。屋顶长满蒿草,蓬头垢面,狭窄的院落堆积着残砖断椽,飞扬着鸡毛草屑……
此时,我目光呆痴地看着无情岁月造成的孽债,坚挺的脖颈再也支撑不住沉重无比的头颅,胸臆中凝固的块垒状情感再也经受不住心潮的汹涌,先是鼻翼一阵发酸,接着眼眶发涩,泪水合着强忍的呜咽滚滚流泻。
曾吟诵我童年田园牧歌般的故居呵!
曾记载父母沉重脚步和悲壮叹息的老屋呵!
如今你为何变得这般悲怆?又是这样的衰败?
可是,当我沉郁的心情被岁月的沧桑重重地笼罩时,蓦地发现在故居前自豪地雄踞着一排气派的新房,心情便渐渐开朗。
故居就是故居。老屋就是老屋。
再一时伟大的故居还是故居。再一时辉煌的老屋还是老屋。故居的“故”与“老”就是其命运的定式。
1995.3.2于“苦志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