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不假。辛未年岁末上午还在杂志社颇有点“指点江山”架势的我,殊不料两个小时后竟成了病魔的阶下囚,十万火急似的被救护车送到北京市第六人民医院综合病区。
女儿突发奇思
可谓“病来如山倒”。两天工夫,虽不能以壮汉自诩但外表仍一副赳赳武夫之气的我,着实力不从心了。整日大汗淋漓,彻夜泣枕难寐,“半壁江山”失落(身子左侧有半瘫状),举步艰难,难怪女儿到病榻探视唬得目光凝固。
“爸——”女儿哽咽地喊一声,眼圈儿一热,急忙背过身去,又疾步奔出门外。就在她转过身儿的一刹那,一道晶莹的泪光划出一个半圆形的弧,亮的,电光般灼在我眼里。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强悍的大手死死攥住。与其说女儿的目光充满疼爱和伤感,莫如说不乏对我的艾怨与责怪。
是呵,自从去年四月创办《海内与海外》杂志,前几个月只我一个“光杆司令”,唯一的一个编辑还是带“兼”字的。从办刊物登记到办广告许可证,从约稿到繁杂的事务,都是我挺身而出。身先士卒倒是做到了,可马不停蹄也累得可以。刊物面世后,为征订,南下广州,挥师齐鲁,接着抵燕赵,到津门,抑或过于劳累所致,“拜拜”十余年的冠心病接连如“还乡团”样卷土重来。女儿每每以命令式的口吻要我休息,可我每每又以“老子”的威严我行我素,结果“报应”似的落到这般地步。
“爸——,我给您提个建议好么?”女儿向来在我面前说话口气粗,这大概是溺爱的原因吧。
“哦,”我不失惊讶地撩开沉重的眼帘,“说吧!”
“我建议您马上去染染发!”女儿开口便说,那语气十足地命令式。
“什么意思?!”我的确变得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您没注意住在综合病区的都是些什么人?”女儿以问作答。
噢,我明白了。这综合病区属“高干”病房,患者都是司局级干部,年龄多在“花甲”,头上自然也是“鹤发”稀疏了。女儿话语的含义显而易见是指我不该过早地住到这里,与这里的“花甲”、“古稀”之龄的人为伍。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这个当了二十八载大兵的人怎么就不懂得这个道理呢?”这无疑是女儿批评中的“下意识”。
你是男子汉么?
我究竟是什么病?
医生闪烁其辞地告之,从症状看像是脑血栓,但又不排除脑溢血,回为没有做CT检査,所以不能确诊。而这家医院的CT机坏了,需要在别的医院预约。哪天去,听通知。
这样等于对我做了宣判:量刑重则是脑溢血,量刑轻就是脑血栓。
我一听脑血栓这个字眼儿就毛骨悚然,一个惨不忍睹的画面叠映而生。在我时下居住的位于北京西郊的空军大院,不乏脑血栓患者,个个嘴眼歪斜,口涎流淌,轻者一条腿点地画圈,重者半身瘫痪。我要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索性大行西去的好。
“刘主编,怎么,听说您有个绝妙的想法?”话到人到,负责给我治疗的王主治医以审问的目光看着我。王主治医看上去三十多岁,身材适中,胖瘦相宜,一双秀眉炯目在可体的白大褂儿衬托下流泻着聪明、干练和爽快,一看就是个快言快语的人。
“呵,我爱人给您告状啦?”我蓦地想起昨夜曾向我爱人流露过绝望情绪,不禁试探地问道。
“那不叫告状,那叫向我们反映情况。”王主治医神色严肃地嗔我两眼,“你刚遇到点儿痛苦就想彻底摆脱,还是个男子汉么?”
王主治医这几句话宛如在我脸上掴了几耳光,我顿时觉得面部火辣辣的,简直无地自容。同时我又不得不钦佩她做思想工作的艺术。透过她那明犀的目光,她分明晓得,大多数知识分子不怕吃苦甚至不怕杀头,就怕自尊受到嘲弄和伤害。因此她用“激将法”催促我发誓赌咒般向她立下一番战胜自我的许诺。
“白衣政委”。难怪一些患者赋予王主治医和其他大夫这样一个高尚的赞誉。
不开卷的测试
每当新病员来到综合病区,护理人员适时地将一本装饰精美的像册送到你面前。自然我也接受了这个“见面礼”。
翻开像册,一丛如火的美人蕉画面上烘云托月般亮出几行醒目的大字:患者您好!欢迎您在我们病区治疗休养!祝您早日康复!那情致,奔放、热烈!往后翻一页,一幅幽雅的苍山绿水间极明确地显示出综合病区分布图,使你觉得你置身在世外桃源,顿时失去了烦恼、忧愁和痛苦,整个身心立刻得到了净化,惬意的很。再往后翻,则是入院须知及“服务公约”之类的规章和词藻。总之看完以后觉得有一种装饰感。
当我直抒胸臆地将我的观感透露给隔壁病房的冷先生时,不料他一本正经地提醒我:“这个病区的护士可来真格的。不信,你留心观察一下,她们给你静脉输液时扎针,保准‘神一针’、‘一针准’。”我听了虽然没给予否定,但也没给予肯定。因为大凡住在这个病区的患者,大多数都年老体胖脉管细脆,静脉输液时不好扎准。如果说老护士练就“一针准”的过硬基本功还使人相信,如果连新护士都称得上“神一针”就未免过誉了。不过对于冷先生的提醒我还是谨记在心的,每曰都可以对给我打针的护士来个不开卷的测试。在一个月又7天的静脉输液中,新老护士轮番上阵,个个都可谓“一针见血”。不久,在全院组织的“打擂台”比赛中,综合病区的护士又一举夺得了第一名。
啊,生活原本需要装饰的。综合病区全体医护人员在新的春天到来之际,着意打扮着生活,但却并不经意地塑造着自己。
1992.3.20子夜时分写毕于病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