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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五点半左右,楼道里照例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各个办公室的门乒乒乓乓先后关上,科技馆的员工们相互打着招呼,扯着闲话陆续回家。

  这时候人的心情多半是轻松的,有人大声说笑着,有人哼着小曲儿,有人则唏哩唏哩地吹着一路口哨。以往,景予飞的心情也多半是轻快的。他会静静地或者有心无心地哼几句歌子,吹几声口哨,同时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和同事的桌面,把东西归总完毕后,听着这些杂乱的响声随着轻重徐疾不一的脚步声消失了,才关上办公室的门,回到自己的寝室即馆长办公室去。对他来说,这才是自己的“家”。

  但是今天他早早地就站在馆长办公室外面的过道里,手里拿着份报纸,倚着墙,一边假装翻着报,一边留神着屋里馆长的动静。馆长通常会比大家晚走几分钟。他看好了这个时间差,想等大家都走而馆长还在的时候,再进“寝室”去办那件让他有点头疼的事情。

  从泽溪回来的时候,父亲让他带了两瓶“金牌泽溪大曲”给馆长。这是家乡最好的特产了,市面上是买不到的,父亲特地托人从泽溪酒厂买的。父亲的意思是,馆长对他早有栽培之恩。而他这次回家情况特殊,馆长非常关心,后来他打电话过来续假时,馆长又爽快地同意他多逗留几天,使他得以办好了和喻佳的结婚证。应该好好谢谢馆长。

  景予飞当然也觉得应该,而且他私下里还觉得就送这么两瓶酒少了点。只是他长这么大,至今还几乎没有自己出面给人送过礼,而且他内心还是有些鄙薄这种行为的。所以他回来好几天了,总是不好意思把酒拿出来。其实道理他也明白,正像父亲说的,官不打送礼的,何况我们这只是一种心意的表达,谈不上送礼,更和行贿扯不上边。而且,他知道送酒给馆长是再合适不过的。馆长爱喝酒,是全馆乃至全科技局的人都清楚的。景予飞的寝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就是从馆长办公桌右边的抽屉里冒出来的。那里总是有一只500CC的盐水瓶,里面总是灌着些不知什么牌子的散装白酒,满了空,空了又加满。

  馆长的喝酒是真喝酒,即目的全然是在酒上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因此他喝酒不讲究场合,不讲究菜肴,更不讲究酒的牌子是瓶装还是散装,图的实实在在就是那个酒劲。他每天中午都会在食堂打一份饭菜回来,然后摸出盐水瓶,对着瓶口,抿一口白酒,吃几口饭菜,雷打不动。

  馆长为什么这么喜欢喝酒,景予飞不得而知。馆长的酒量如何,酒品如何,景予飞也不清楚。因为他从来不把饭菜从食堂打回来吃,以回避馆长吃饭的时间。他也从来没和馆长一起上过席(那年代公款吃喝还远不像而今这般常态)。但从馆长的日常表现来看,除了有时候脸色鲜艳一点,倒从来没有酒势糊涂的样子。

  他决心今天趁大家下班时把这事给办了。

  看过道里一个人没有了,馆长还没出来,他悄步挪到门口,侧耳听听,里面没有动静,不知馆长还在忙什么;想敲门,又怕打扰馆长。犹豫间抬起头,意外发现门上方的气窗开着,四十五度角倾斜的气窗玻璃上正好投映出室内的情况:馆长还在办公桌上埋头写着什么。他决定等一下再说。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陡然一震:嗨!过去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个现象呢?要是别人明了这个情况的话--喻佳和许小彗来这里的时候,我可是没少开过气窗啊,万一哪回让什么人看见点什么,尤其是跟许小彗在一起的时候……

  他顿时有一种干坏事让人当场揪住的恐惧感,倏然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正窘迫间,屋里有了响动,他又仰头一看,馆长已经站起来在收拾桌上的东西了,于是赶紧敲了下门。

  馆长开门见是他,哈哈笑了:这不是你的家吗,敲什么门啊。

  哪里,我住这里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是很不好意思。

  说着,景予飞不容自己再有任何犹豫,立刻俯身从自己床下拎出那两瓶酒来,红着脸递给馆长,并把早在肚子里盘算了多遍的言词一口气吐了出来:这点小意思是我这次回家时,父亲非要我带给你的。他说了,非常感谢你对我各方面的关照,这次我妈生病你又这么关心,而且……

  哎,你跟我还说什么客套话?没想到馆长很爽快地接过了酒,高高拎起看了一眼商标,顿时两眼放光:泽溪大曲,好酒呵!还是金牌的啊!恐怕要十多块一瓶吧?可能你还不知道吧,“文革”前,我在你们泽溪的皂树乡挂过两年职哪。那时候喝点散装泽溪大曲还要凭票,想喝这种瓶装好酒可不容易哪!一般人家要过年才能凭票买上一两瓶低档的。太好了,太好了,替我好好谢谢你父母!你父亲他喝酒吗?

  好像还能喝一点。

  那更好了,以后他有空来藩城,请你们到我家喝酒去。

  景予飞如释重负,正感到高兴,没想到馆长紧接着又说:

  这样,我留下一瓶,算你领了结婚证,请我喝的喜酒吧。不过我也要声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老实说,如果你是社会上人,亲朋好友,给多少我也收。但现在不行,我们是同事,你的关系也办过来了--对了,这事也值得庆贺一下的。我们同事之间相互关心都是应该的,还客气什么?

  说着,他一弯腰,将一瓶酒塞回了景予飞的床下。抬起身来,见景予飞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眼睛一转,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这样吧,你知道我是喜欢抿两口的,今天又正好没事。走,我们上食堂买几个菜来,你就陪我抿几口怎么样?

  景予飞当然没话说。可是他要自己去买菜,馆长坚决不让。于是两人就相伴来到食堂。晚上的食堂里菜不多,荤菜就只有中午卖剩的炒猪肝和青椒炒肉丝两种,馆长每样点了两份,再要了一份青菜烩豆腐。

  景予飞刚摸出饭票,馆长就把他挡到了身后去,他的力气真不小,景予飞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于是只好涨红着脸,眼看着馆长付了饭票,又局促地跟着他回了办公室。

  酒刚打开时,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着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好香呵!可是小景你知道我嗅到了什么?那个久远的年头!“文革”前那段特别的历史!只有那个年头才有这种特别的气息,你们小年轻是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了。只有那个年头,我们也才会有这种不知不觉形成的、死也忘不掉的特殊记忆呵……

  景予飞印象中,馆长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今天他显然心情不错,又喝了几口颇让他有几分亲切的好酒,情绪明显高涨,话自然也多起来:

  听说你父母也下放过是吗?哦,就下放在泽溪呀?泽溪可是鱼米之乡啊,那哪叫下放,简直就是在天堂里嘛!哪像我老家那鬼地方--当然现在好多了--那种感觉呀,可以说就一个字:寒!心寒、身寒、人寒;天寒、地寒、鬼寒:一切都是个寒!冬天望出去,不下雪也是白茫茫一片,尽是盐碱滩,加上那白天黑夜都呼啸个没完没了且寒气凛凛的白毛风,那个寒啊!夏天也一样,什么叫不寒而栗,那里的春秋天就叫不寒而栗,每天从鸡叫做到鬼叫,秋收却装不满谷囤。夏天身上在淌汗,心里却簌簌抖,那份彻骨的寒!因为你根本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就连下个冬天还能吃顿地瓜干饱饭也几乎是种奢望。至于夜里做梦,也不敢想象自己还会有回到藩城的这一天。“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亏了我还有份微薄的工资,每天能抿上几口六毛多钱的瓜干酒,才不至于“冻”死。当然,还有一份暖意来自书籍。县里废品收购站多的是查抄来的各种旧书,使我能论斤称来许多古籍、经典和中外小说。冬天蜷缩在破炕头,身上裹一件破大衣,常常一看就是一个通宵,管他外面东南西北风,心头恰也似亮起盏温暖的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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