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4

  馆长姓汪,195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分配到藩城后,一直在地区文教局工作。“文革”前当了科长,不知为什么又下放到泽溪的乡里去挂职。“文革”开始后被造反派揪回局里,斗了个七窍生烟。1969年刚刚从牛棚解放出来,旋即又被局革委会宣布光荣下放,全家一起回到他东北老家去,一泡就将近十年。直到1978年才落实政策回到了藩城地区文教局。科技局成立后,他又被抽过来当了科技馆长。怪不得有过去同事过的老人见了面,彼此一握手,馆长总是自称“出土文物”。

  这些情况景予飞以前听同事断断续续说起些,了解得并不详细。今天才知道,馆长实际上也不比自己早回藩城多久。当然,他们的资历和身世不可同日而语,馆长所经历的磨难也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但他听后心里反而有些许莫名的宽慰感。在他心目中非常崇敬的老馆长的人生尚且如此多灾多难,自己的磨难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在馆长讲到他那个“寒”时,景予飞有了种毛骨悚然的共鸣感:自己现在面临的某种困境,和馆长也不可同日而语,但恐怕也是馆长所无法想象的“寒”吧?可我这是什么年代哪?怎么也会不寒而栗?而且,我的“寒”岂是喝几口酒能解的?又不知会不会也像他那样,一寒十年哪!

  真那样的话,我宁肯回到他们那个年代去,到而今还有个翻身的日子。我那孩子要是许小彗真把他生下来,处置不当的话,真不知我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啊!

  可能见景予飞有些走神,馆长把酒瓶盖子给盖了起来,俯身放进抽屉里:看来小景你真不会喝酒啊?那就少喝点吧。

  景予飞慌忙解释:我是不太会喝酒,可是馆长你怎么也不喝呢?时间还早哪。

  馆长微微一笑:你没看出来吗?不是因为你没陪好我。没听过有时候会有人叫我汪三两吧?说的就是我喝酒几乎从来不会过三两。不像有的人,一上场就冲得很,以至人称某一瓶,甚至某一缸,实际上每喝必醉,每醉必乱,弄得臭名远扬,还自以为海量而洋洋得意。其实真要我和他们拼起这个来,恐怕不会拜下风。但是不,我喝酒就这样,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每天不喝点就好像缺了点什么,甚至打不起精神来,可是也难得会过量,一般每顿不会过三两。这能耐一般人也做不到吧?

  景予飞连忙点头:馆长的自控力很强啊。

  对喽,就是要有所节制,所谓适度是也,中庸是也。不光喝酒,凡事皆如此。说实在的,这也是我从那股子“寒”气中悟出来的人生宝典啊。你想,当年局里大小干部也不少,为什么独独会把我派下去挂职?为什么并不是局领导、根本算不上走资派的我,也会给斗个死去活来?为什么末了还要把我赶下去十年,不寒而栗?这首先当然是我的命不好,碰上了那个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这是我们这代人悲剧命运的共性,是政治大环境使然。我也相信,从你们这辈开始,今后就不必再担忧会重演我的悲剧。但我那份严寒也不是没给我有益的教训,那也是我在茅屋里痛定思痛悟得的,那就是:我这悲剧命运中的个性因素是什么?其中有没有我自己的性格缺陷在呢?当然是有的。现在你恐怕感觉不出来吧?我知道现在不少人背后管我叫老好人,温良恭俭让,见面先拱手,开口三分笑。可你知道吗?我像你这般大时,可叫个血气方刚!自以为聪明,志得意满;自以为正直,挥斥方遒;自以为光明磊落,指点江山;其实却犯了许多官场上、政治上和为人上的大忌啊。当然,具体怎么回事就不说它了。反正我是痛定思痛喽。

  汪馆长忽然停住话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景予飞,似乎在犹豫什么,终于又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下景予飞的杯子,说:

  小景你呢,还很年轻,学历、素质在馆里都有很好的评价,尤为难得的是,你为人谦和,不事张扬。其实我看得很清楚,你是真正用心读过点书的,因此很多方面你有自己的思想,却不因此趾高气扬,不是半瓶子醋穷晃荡。像你这年龄的年轻人,这么稳健的并不多,所以我对你一直很看好。只不过,今天既然说到了自己,顺带着再卖几句老吧。就是说,倘若你可以从我这个反面教材身上悟到些对自己今后有用的东西的话,我这辈子也算没白“寒”了……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年轻人思想新,包袱少,工作上大胆泼辣、积极努力都是应该提倡的。现在的政治局面也是前所未有的开明,而且看来应该会越来越开明,所以你也不必像我们当年那样过于缩手缩脚。只是,在日常的为人处世上,可能我还是过于保守了些。总觉得面对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敢说就可以无拘无束了。有回我听你跟人说起过柳青。知道吗,我也读过他的小说《创业史》,里头他就说过: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你信不信?有时候,一个人确实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成千古恨哪……对,还是适度的意思,差不多也就是中庸的意思。

  中庸的意思,你读过大学,应该明白吧?对。“中庸”里的“中”首先是“适宜、合适、合乎一定的标准”的含义。这个“中”,读如“重”,如你这话很中听的“中”,就是这个含义。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礼记中庸》说:圣人“从容中道”。所有这些“中行”、“中道”,都是中于道、合于道的意思。这个“道”就是“礼”。所以儒家所谓的“中庸”应该首先指的是适宜、符合“礼”的行为。

  景予飞由衷地叹赏起来:馆长你懂得可真多啊!这么一解释,我对“中庸”的概念才真正丰富而准确了。

  汪馆长微微一笑:在现实生活中,“中庸”还有一层含义是认识得最普遍的,就是我们通常所指的,不逾矩、不偏执、不极端的意思。这一点,中国老百姓都明白,也最受人欢迎了。可是你研究过吗?现实生活中,真正做到中庸、稳健的能有几个人?难就难在: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与欲望有关的诱惑,现实中又实在是太多太多,一遇到这些,大多数人就把持不住了,不由得便成了钟摆,晃过来,晃过去,永远“中”不成。为什么晃个不止?名也,利也,欲也,望也,而这都是没有止境的,所以说不晃也难。就好比喝酒,没有的话,六毛九一斤的瓜干酒也有滋有味,那年头我还喝过医用酒精兑水的“白兰地”;一旦条件好起来,你六块九的喝着还觉得有股子尿臊味。为什么?就因为邻桌人在喝九块九的!那钟摆倒罢了,晃个头晕眼花也算了;现实里,多少人偶一不慎,就晃到云里下不来,或者栽到沟里爬不起喽……

  听到这里,景予飞心里又是一凛,深深钦佩馆长的学识和悟性之高。过去从来没机会听他说过这么深透的人生道理,顿时有了种刮目相看的尊崇感。

  但与此同时,他也忽然生出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暗暗怀疑馆长的话是不是有所指的。如果是,是一种泛指还是确指?确指的话,会是什么?难道会是许小彗?

  他顿觉脸上阵阵发烫,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向馆长躬下身去,衷心地说:汪馆长,真是太感谢你了,今天有幸受教,你的高论真让我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所以,今后你要觉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随时指出,多多批评!

  说着,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汪馆长也爽快地站起来,一口干了自己的酒,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哪里哪里,都是些酒话而已。我呢,姑妄言之;你呢,姑妄听之。来日方长,关键是我们都能生活好、工作好。如今的年头,好着呢!我们就不说了,夕阳西下啦。你们这辈人,可真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赶上好时候了,相信你一定会前途无量!对了,顺便说一句,你小子福分也不浅哪,有喻佳做妻子,再理想不过了。那回她来看你的时候,我和她交谈过几句,感觉很不错,是个坦荡的女子。

  坦荡?景予飞还没听谁这么评价一个女人的,不禁很好奇。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嘛。我的意思是,她给我善良有量、雍容大方、不会蝇营狗苟、不爱小肚鸡肠的感觉。这种人才可能通情达理。而不管男人女人,通情达理最是难得!我这人才疏学浅,用词可能不当,但毕竟年纪一把了,看人自以为还有点眼光。相信我,好好惜福吧。

  说着,馆长挥挥手,夹起自己的布袋子--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从没见他用过正儿八经的皮包。出出进进,上局里或上地区开什么重要会议,也总是拎着这只看上去就是老大妈买菜购物用的灰布包,身上也几乎常年穿着有点褪色的中山装,整个是不修边幅--说了声:劳驾你收拾下残局吧,我得走了。

  他也不让景予飞送,拱拱手,笑了笑,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飘然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楼道外。

  景予飞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汪馆长只字未提我有什么具体问题,他那番话恐怕就不会是有所指的。也许就是老辈人趁着酒兴对年轻人倾吐点情愫吧。不过他的话倒真有道理,确是经验之谈和学养的积淀,我真得好好消化消化哪。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