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的时候,景予飞刚好拿着饭盆,准备到食堂吃午饭。楼道里空无一人,同事们要么回家,要么也到食堂去了。这时候的电话,景予飞本也可以不接的,但出于某种潜在的心理,他还是疾步奔去拿起了话筒。
喂?
景予飞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景予飞的心堤訇然崩溃,激流涌动:你……
他觉得脚下的地板在左右倾斜,赶紧伸手扶住墙壁并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心里却暗暗叹息着,好一会儿没法开口。
好久没有听到这熟稔而越来越恐怖的声音了。
这是1981年9月下旬的一天,后来就成为景予飞此生永远忘怀不了的一个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距他与许小彗最后见面的日子过去了有半年多。在最初的两三个月里,许小彗也曾冷不丁地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以不欢而散告终;内容每次会有些小小的新话题,但主题则始终围绕着孩子的生与不生而吵闹。景予飞挖空心思、苦口婆心加威逼利诱,坚持劝说她打掉孩子;她愣是像一块千年磐石,丝毫不为所动。
景予飞渐渐习惯了这种格局,也在心里做好了孩子生下来的准备。
谁让我碰上这么个愚顽而痴执的女人呢?我无能为力了,我也尽力了。她愿意吃苦头,就让她去吃吧。我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那就付吧。孩子将来会有什么命运,就让上苍来决定吧。孩子将来的成长,该我负什么责任,我就努力负什么责任吧。或许,人生确乎有命,这就是我的命数所在。而有个属于她的孩子,多少可以让她得到某种心理安慰,也可算得是我对她的一种偿付吧。
只是,这也未免太苦了这孩子了。他是个活生生的生命,不是工具,不是药石!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孩子的命吧。
发现馆长已了然自己的隐私后,景予飞也曾惶恐过一阵。他也曾多次试图再找个机会,索性向馆长坦陈私密,求得他的谅解,但每次都是事到临头就打起了退堂鼓。而馆长则完全像是压根不知道什么一样,从来没有主动和他提起过任何有关这个问题的话头,连一点类似那晚谈话的暗示也再没有过。
事实上,他们也没再在一起吃过饭。虽然景予飞有一天下班时邀请馆长上附近的饭店坐坐,但馆长却说有事而一口回绝了。馆长确实也是很忙的,对于馆里的局面而言,一切都在初创之中,可谓百事待举。馆长甚至很少有在办公室里坐着的时候,不是上地区或局里开会,就是到基层或区局去参加各种活动,因此景予飞连见他面的机会都越来越少。
后来景予飞就打消了主动说起自己事情的念头。因为一切情况都表明,许小彗的信并没有影响馆长对自己的看法。他不仅再没有提起什么,景予飞也再没在他的字纸篓里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景予飞的人事关系不仅如期在这年的四月初正式调了过来,当他在五一劳动节假期内和喻佳到陕西她大舅处旅行结婚的时候,馆长还特地给他多放了一周假。
或许这一切原本就是误会,仅凭那个信封能证明什么呢?那几个字不过是有点像许小彗而已,是我神经过敏而误以为是她写来的?
景予飞这么想也不完全是自我安慰。他后来在电话中明确问过许小彗是不是给馆长写过信,被许小彗一口否定。虽然她的语气显得有些虚弱,虽然她的话经常是真真假假,难以置信,但在这点上,景予飞希望是真的。
景予飞和喻佳的婚礼十分低调,好在那年头也还不太时兴大操大办。他除了在馆里和泽溪原学校里散发了一些喜糖外,外头都尽量不事声张,甚至连一桌正经喜酒也没办,就是两家子亲戚们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双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没有什么老框框。景予飞和喻佳也属于那种观念比较开通的人,许多地方重实而不重名。何况大家都觉得,两人都同居一两年了,没有什么铺张的必要。因此,他们甚至连刚刚开始流行的婚纱照也没去照一张,就算把婚事给办了。
对此,景予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感的。也是因为许小彗,他心里鼓不起做大婚事的劲头,甚至还担心会不会被她得知而弄出什么名堂来。在陕西途中,他对喻佳表露过歉意。所幸喻佳又一次表现出她的善解人意。她说办了证就是法律认可的夫妻了,社会上习惯的那些虚浮的套路她从来不在乎,但愿从此生活太平就是万幸。
景予飞清楚喻佳指的是什么。他又何尝不如是期望呢?
事实上,许小彗在这点上表现得也出乎意料地配合。从四月他们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婚事至今,她就再也没来找过景予飞,而且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来过。她完全就像是彗星离开地球那样飞逝得无影无踪了。
景予飞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时间一长,他私下里甚至还滋生出一个不敢多想却又始终在暗暗期盼着的念头:没准她知道了自己的态度和实际行动后,逐渐失去了信心,从而放弃了自己的痴妄(他深信她会知道自己办婚事的消息,因为她给他的一贯印象就是如此,似乎始终能够掌握他的重要动向和信息。而要打听这类消息,她只消以一般人身份给馆里人打个电话就很容易刺探得到)。
甚至,他还想过,许小彗可能悄悄地做掉孩子,理智地开始自己的生活。毕竟她再痴迷也还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何苦长期与人为敌最终是与自己为敌、与孩子为敌下去呢?
没想到,她又出现了!
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也许,这只是她的一时兴起而打个电话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吧?
但是,许小彗接下来的话,彻底粉碎了景予飞的最后一丝幻想:
我想见见你,你能过来一下吗?
……电话里不能说吗?
你最好还是来一下。
那……你在哪里?景予飞惊恐地向楼道里看了一眼,深恐她又在附近等着他。可是许小彗却说,她此刻正在火车站候车室里。
你怎么跑到……那可很远啊,怕来不及吧,你是出门去吗?
是的。
景予飞现在对许小彗已有了一种愈益严重的心理障碍。最好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连她的声音也听不到。因为经验告诉他,无论通话还是见面,他最终得到的只有两个字:痛苦!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经验也告诉他,任何时候,只要许小彗想见他,最终他就不可能不见她。而且,关键还在于,许多时候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他也希望见到她,以期得到某个相对使自己有所安心的结果,就像人们忐忑不安地上医院做各种讨厌甚至可怕的检查,希望的并不是发现疾病,而是排除可能患病的威胁--虽然他始终没有得到过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于是他答应马上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