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迄今我所有作品都或多或少描写了月亮。有几篇干脆就用月亮做题目,如《残月》、《月圆之夜》、《冷月》等等。还有这篇,构思时一直想叫《吟咏夏季》,闹不清为什么,又成了现在这个《与月亮有缘》。
发现这点时我正坐在阳台上,一杯茶一盒烟,躺椅前的小方凳上,摊着纸和笔。不过今天不是构思小说或写单位的报告,而是在炮制一个空调器的广告词。头奖可得一台壁挂式空调,值六千多哪。我对此充满信心。我虽然算不上作家,但也经常发表些各式文章,在单位算得个小秀才。就凭我这聪明的脑袋,还怕诌不成几句广告词?除非评奖有鬼(这种担心绝非杞忧),我想我起码可得个三等奖。当然这是另话,眼下我随意抬了抬头,正好看见头顶那个弯弯的月亮,C形,半透明的,像歌词中那样,正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很诗意,很诱人。于是我突然便有了开头那个发现。
由此又有了另一个发现,无论作家或是普通人,无论纸上或是嘴巴上,月亮这个意象出现的频率确乎极高。作为太阳的对应物,它的地位从来不逊色于太阳,古人所谓“日为阳精,月为阴精”足可证之。有时它甚至比太阳更受人青睐。虽然从现代天文学来看,它不过是太阳系的一个附庸、地球的一颗小小卫星,“盗光者”而已,表面上莹洁显赫,实质上冰冷死寂,毫无生气,更遑论嫦娥、吴刚、桂花树了。
这发现有点意思。
然而,除了夏季和中秋,有谁会常常满怀诗意地凝视着月亮发思古伤今之幽情呢?很偶然。只有夏季,我们才由于纳凉而较多地仰天观月,闲逸而幽思绵绵地对月兴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多少千古绝唱,源自这轮圣洁而神秘的存在。
仅仅由于这一发现,我也欲“吟咏夏季”。
“待到满屋清凉时,她在壁上笑”。
妙哉!这是壁挂式空调器,“她”在壁上笑。好一个“笑”字,拟人化,形象,传神。不错,再凑他两句。
可是思绪又跳到了别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七等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解馋。”今晚倒是又解了一回馋。市文教局一位前科普刊物编辑,三年前去的南边,听说海发了。今晚就是吃的他。妈的那排场,差点还让我闹了个笑话:上来一大盆柠檬水,我伸勺欲舀,腕上忽然落下一根玉箸,前编辑带来的小情人咯儿一笑:“别,是洗手的。”
我落了个大红脸。所幸那位小美人倒没一点取笑我的意思。席间媚眼频飞,居然还说她看过我的散文,“很有情调”!老实说,别看我兜里没有牡丹卡什么的,情场上那前编辑可不比我高明到哪儿去。“你的肩好宽啊,我要你只对我一人开放……”这是我曾经的情人对我说过的。可惜她去了澳大利亚,也许此刻正倚在别人宽阔的胸怀里。
不过别以为我在这方面是个老手。虽然上述事例说明我对异性有那么点儿吸引力,但那早已是过去时了。虽然我也远算不上柳下惠,但我在这方面的实际作为还是称得上严肃而高尚的。情人这玩意渐成时尚,但至少在中国还远不是现实的或理想的。何况一个情人对一个男子汉的真正诉求是什么,我不是没有体验。要维持这样一种“理想”的关系,你起码得付出三种责任:情感的、道义的以及金钱的;否则很可能是给自己套上了一件脱不掉的湿布衫,滋味未必很妙。我细忖,我至少付不起前者和后者的代价。因此我不得不尽量努力修炼成为一名正人君子。
但我也得承认,一个人要做几回正人君子是不难的,难的是一辈子做正人君子不做登徒子。尤其是当你具备了某种前提或条件的话,诱惑或刺激简直是从四面八方向你袭来,有时你简直痛不欲生。
比如席间这位小姐,如果我暗中使把儿劲,兴许那位前编辑的大红脸就不会这么有光泽了。唉,人哪……
算了算了。“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人各有志,你们去发财也罢,找情人也罢,我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做我的正人君子了……
如此想想,心理又多少平衡了一些。
“莫道炎夏多烦恼,休叹春去也。”
怎么又蹦出这两句词来?倒也有点味。
“但有‘月亮’空调器,春与君长住。”
嗨,来了!这两句接得多棒。
可是,我的“空调器”又在哪里呢?
如果仅从字面上理解,我的空调器倒是就在我的头顶上。刚装没几天,窗式,一千九百八十元,免安装费,差二十元两千块--可说是白得的。前些时候和朋友偶成的一笔生意,得的“信息费”。
说起做生意(其实是当业余倒爷),虽然涉足不深,我却已尝够了它的甘苦。
但这笔交易顺利得让我咋舌。原本早听过“十亿人民九亿商”之说。今年以来,此风尤盛。满耳是“你有××吗”、“什么价”、“信息费多少”之类名堂。只是我虽然尝试过几回,从来没得着半个子儿。
然而机会终于还是来了。在一个宴会上听人在谈柴油,我顺口插了句:“这玩意也紧张?”
“你有?关键是价格。”
我当然有。我伯父是县里石油公司的前经理,才退不久。难得要些便宜油的余威总还有吧?于是打长途。果不其然,老头虽然唠叨什么不能收人家现钱,顶多抽点香烟;还说只能搞个次把,因为自己余热有限,用多了新头头会烦的等等,毕竟是搞到了二百吨。而我居然也就真到手了两千块!虽然事后有行家说,这笔买卖下家至少多得我一倍。但那滋味啊,活像我爱吃的那道菜,平地一声雷,嗞啦一声,鲜鲜的,辣辣的,烫烫的……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在商店立镜里偶然发现有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两颊深陷而喉结突出的男人。我心一动,不顾人们的睨视,对着他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我又进一步发现他的眼睛周围仿佛罩着迷雾,眼角边的皱纹细密而又深长,鼻孔里还往外龇着几根长长的鼻毛。
这真是我吗?我生了什么可怕的毛病吗?
恐怕还是连续两夜没睡好的缘故。因为有一笔似乎十拿九稳的买卖刚刚吹掉。更因为柴油买卖成功迄今,我还没赚到一分钱,除了几篇小科普文章,没写出一个字,心内日益飘忽不定。
我错估了社会,错估了我的人生。我实际上是一名赌徒,因为偶尔赢了一笔就以为所有的钱包都已向自己敞开。虽然我不像真正的赌徒,不赢便输,但我已白白消耗了几个月的时光、精力,还有一个个似是而非的希望。而我的电话费从每月二十多元猛增到一百出头。再加以下基层名义穿梭于安徽、上海、浙江的车马费什么的,七七八八也快搭上六七百了(虽然有的可以报销)。付出的时候想的是做成一笔生意就捞回了,做不成买卖时便不敢再想这些罗罗嗦嗦的开支,心口格外堵得慌。
我并非傻蛋。我早就省悟到我是难以成就一位优秀的倒爷的。我不具备掌控生产资料等最宜于倒腾的东西的权力,我不熟悉那些真正需要这些资料的厂矿企业。我和我的“上家”、“下家”彼此都是一票货色。“地对空”对“空对空”。你倒给我我倒给他,谁也闹不清绕了多少弯子。一吨货原价五十元,到我手也许已经七十,最终到真正的用户手中至少已过一百。天哪,不是山穷水尽,哪个傻瓜会出这么高的价钱呢?
也不是毫无成功的希望(要命的也就是这种希望),信息不通使我们有机可乘,求大于供令我们有用武之地,担心通胀加剧的社会心理也使我们渔翁得利。
可恶的是,倒爷实在太多,用户也日益精诈。倒龄不长如我,也已尝过被耍的苦头。比如好不容易谈妥一笔水泥交易,缺乏经验的我没能把直接买卖之双方控制住,结果是他们做成了买卖,我却分文未得,还以为是自己的运气差了一些。许多天的劳动不见水花,幻想得手后如何如何的美梦变成了一枕南柯不说,事后偏又偶尔得知他们其实成交了。我和我的上家下家及上家下家的上家下家都被甩了--那恼恨足以让人吐血。
真正的倒爷是那种手握权柄和能够制约手握权柄者的人,比如一个供方经理或科长,甚至开票员。比如有权决定进货与否的头儿或“现管”,再或者是管他们的官儿或他们的三亲六戚。市场的命脉把持在他们掌中,“财色”二字写在他们脸上,婊子和牌坊同属于他们。而我们这班在外围穷折腾的小倒爷们,说穿了是些无可奈何的小丑,一伙迷失了方向的羔羊,一群追腥逐膻的没头苍蝇,唉,我们真可怜。
是什么驱使我们仍然执迷不悟地乐此不疲,屡败屡战呢?
自然是金钱。但金钱的实质又是什么呢?而对我们这类人而言,有时追求金钱(目的)的欲望其实胜于金钱本身。如果你曾是一个患过文学病的人,你会相信我不是在说嗲话。有时候你都不明白写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渴求发表的欲念被退稿刺激得阳具般勃起,颓软,又勃起。这比方实在太粗鄙,但我觉得这里面确实有着某种与色欲本能类似的共性在起作用。
再如,你玩过股票的话,你也会明白股票对人的刺激已不仅仅是它的收益,那种为从众心理驱迫得近于疯狂的热情,企图实现什么、证明什么以填补心里空缺的潜意识,或许才是促使大多数人顶风冒险、追涨杀跌一掷千金的本质动因。人人心中有个魔鬼。
其实人类中有几个不是在永无止境地追求着形形色色的寄托方式或信仰之类的满足呢?金钱不过是物化形式之一罢了。现代人已经到了不能不博取些什么的地步了。不博取名便追逐利,不追逐利便趋求色;甚而无所不追、无所不逐。发轫于华夏的老庄哲学,又有哪一天哪一代真正在华夏子民的血脉中循环过呢?
我扯得太远了。还是来重温我的生意经吧。这回该谈点具体的了。而每一笔具体的生意都是一个故事,一出戏。比如这笔钢材生意。
5月7日,一位倒友打来电话:有六点五线材吗?
有。
其实我没有。但此时的我已非昔日的我。我知道现在除了毒品和导弹,其他东西包括人,只要有买方不愁没卖方,关键是价格。决定价格高低的是中间层次的多少与卖方的胃口。
什么价?
你先给个底吧。还有数量?
掏底话:市场挂牌价每吨一千二百元……
那是空的,根本没货。
正因为空的才找你。黑市一千三左右。这样吧,不高于一千一百八,有多少吃多少。
信息费呢?不能低于五,我还有几道手……
行,要速战速决。
明天给你回话。
放下电话,我开始翻联络簿,打了三个市话没谈拢。忽然想到秋山钢铁公司有位文友,年把没见面了,但谈谈生意总是可以的吧?翻出他的名片,一个长途打过去,通了。
哈哈,你算找对人了,我刚做成一笔。
是吗?什么价?我不动声色地问。
吨价一千二,信息费面议。我这价比公司经销处的低七十元,不信你来看。
我打了会儿哈哈,放下了电话。心里泛过一丝酸意便了了。这种事见惯不惊了。
岂料二十天后,先前要货的朋友找上门来了:快给你秋钢的朋友打电话,看还是那个价不。哪怕高点我也要。
这么急,涨多少了?我这阵对钢筋不太关心,忙于给一个朋友的电器找买家。
涨疯了!到处盖房子,上项目,线材成金条了。这老兄搓着双手,一副猴急相:一定要快。简直一天一个价,跟股票似的。
我蓦然亢奋起来。赶紧拨长途,折腾半天才挂通,一问,已是一千九百五十元了。
娘的,谁都不傻。倒友咬牙切齿:都他娘的疯狗似的净想咬人。
别灰心,做生意就是这回事,十做九不成,一成还有九道关。我竭力安慰他,其实心里也是灰灰地冒寒气。
然而这场戏还远不到落幕的时候。第三天下午我又接到倒友电话:就这个价吧。你问问他们要多少信息费?十块以内我认了。
那就是一千九百六十啦?你得三思。我刚摸过,现在挂牌价是两千。
黑市两千二。
噢!那就有希望。一个长途过去,又一阵暴雨袭来:开票价每吨两千一百五十元,外加每吨十元信息费。老兄啊,我都不好意思报这个价,可现在就是这行情,孩儿脸说变就变。公司宾馆住满了人,都是要钢材的。市场规律啊。我本事再大,也顶多比经销处便宜个几十元,已是大面子了。厂长特批,五百吨一批供货,随行情再批。
娘的,要不是自己的电话,真想把话筒砸了。这市场后面到底是什么魔爪在兴风作浪呢?意外的是,这回倒友倒不生气,他嘟嘟哝哝地在计算器上敲了通运费什么的,脆脆地吐出一个字:做。
下家有把握?
有,不能再坐失良机了。这几天我们多方面搜罗信息,分析研究,行情还得涨,起码个把月里不会回落。有一个月时间,够了。他端起桌上的凉水一顿牛饮:你等着,一落实下家就来找你,一起去秋钢,老子这回做定了。
别蛮干啊。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却飘飘悠悠地陶醉起来。有愿打的,就有愿挨的,他越蛮越好,反正我毫无风险。
6月2日傍晚,电话铃声刺破了沉寂的黄昏。我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果然是我那倒友的:快下楼,我们这就走。
我看看天色,劝他明天再去,反正今天也做不成生意。但他不依,说怕又涨了,趁早去摸个准信也好。我想想也对,匆匆下楼。但见一辆的士上端坐着他和一个黑苍苍鼓眼泡的中年人。中年人腿上放着个密码箱,冲我勉强一笑。我明白了,心里忽然紧迫。
一路上几乎谁也不说话。我们是三方,互相明白干这行的种种忌讳。我只是问了下打的的价格。一百八十元,倒友轻声回答我,向身后努努嘴,意思是那家伙出血。我闭上眼睛打盹,可根本睡不着,而且越近秋钢越慌乱,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盘桓在心。我发现车内也一片肃杀,可能司机也受了感染,不停地向后视镜中窥测,准是怕碰上劫车的。
回忆挫折是不愉快的。尽管我本想继续卖卖关子,但现在已无此雅兴了。当晚找到秋钢那位文友家时,他头一个反应就是将我拉到里间问我,这笔交易对我有没有风险:我劝你们别做了。他挓挲着双手在空中乱舞: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纪录,我都害怕了。我不忍心看人倒血霉,百多万的交易哪……
当天的价格已是两千三百二十元每吨。
妈的股票也没有这么涨的嘛!我们几乎同时嚷起来。
据说还会涨,估计两千七百元是极限。
这是废话,物极必反嘛。问题是什么时候会到极限。谁将是击鼓传花的最后一个接花者?
当夜,我们四个人分析来分析去,几乎折腾到天亮,终于作出最后决断:开票!如果价格低于两千三百五十元的话。
上午没找到厂长,据说是躲起来观察动静了。
下午厂长出现了,但我们也彻底失去了勇气:
两千四百元每吨。而经销处公开挂牌价是两千四百六十元每吨。
屈指一算,5月7日到6月3日,六点五线材挂牌价从一千二百元每吨到二千四百六十元每吨,不足一个月,飙涨一倍多。
为什么月也醉了?
--这也是广告词,但不是我正在苦苦构思的空调广告,而是“醉月泉”酒厂征求广告词的启事。头奖一千元,二奖八百元,三奖五百元。我牛刀小试,炮制了三条寄去,获中一条三奖,五百元外加一份礼品“醉月泉”。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五百元不无小补。把做生意耗去的电话费之类都捞回来还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它给我颓萎的神经注射了一剂吗啡。条条大路通罗马,捞钱的途径多着哪。看来我还得靠脑袋瓜子发财。
我开始留心更多的适合我之所长的生财之道。可惜没那么多厂家征求广告词,有了也绝非都能轮到我中奖。在我们这块土壤上靠智力致富的机制毕竟还很不发达。
正当此时,命运忽然又将我狠狠一掌,又一次推入倒卖潮中--我居然在一个星期之内,漂漂亮亮松松脆脆地做成一票煤炭生意。
这个故事的主角当然是我。另一个关键角色是团市委的单娟,我老婆同事。
她俩是“铁姐们”,出出进进形影不离,和我也就很熟。单娟三十二岁,长得眉清目秀的,一般都看不出她曾是个女军人、卫生连指导员,而且还是个狂热的马拉多纳迷。如果你记住她的名字,那就随时可能在电台体育节目中听到她打电话和主持人评议球赛,巴斯滕、古力特什么的说得比足球教练还教练。不过她说,她的拿手好戏还是教训那些小女兵,一训一泡泪,官瘾过足。不过她也强调,自己就是这样被训出来的。大约由于这一原因,她的个性特色十分鲜明,属于那种爱说爱笑(背人时却也没少唉声叹气)风风火火的事业型女人;好起来好到天上,翻起脸来让你直打哆嗦。这种性格在地方上尤其是在衙门里并不讨巧。她转业四年,仍是一名科员。不过在家里她却成功地扮演着女强人的角色。她丈夫是市计委的副处长,在她面前始终是一名眼泪汪汪的小女兵。据我老婆说,买米买菜做饭洗衣都是她丈夫包不说,每到经期她还有个绝对不沾冷水,一回家就卧床的特权。洗脚也多年一贯制地由丈夫代劳。他们迄今无后,有人猜这是她丈夫惧内的原因,也有人说是恰恰相反,这是惧内的结果。
她对我倒是挺尊重,常爱来我家串门,非要当我儿子的干妈,软硬兼施地要儿子叫她妈。五岁的儿子却偏偏义无反顾地咬紧牙关只字不吐。她也不恼,管自给他买衣服买玩具地当儿子对待。在团市委的一次聚餐上,我老婆数落我至今不会开洗衣机,她挺身而出为我辩护说:得了吧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啦,我老公要有你那位一半的味儿,我给他当牛做马也甘心,多有内容的男人哦。有人说,这是什么意思,想抢她丈夫啊?她接得崩脆:当然,连儿子一块抢过来。
当然是玩笑。不过她从不把我当外人倒是真的。
虽如此,我和她从没有谈及赚钱做生意什么的事,主要是我有意回避。我觉得她比较正统,又是指导员出身,纯正的共青团干部,对社会上的种种不正之风她向来表现得疾恶如仇。我怕谈那些俗话题会有损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不料上星期五晚上,她忽然来我们家,“儿子儿子”地抱着我儿子狠狠亲了一顿后,问我:干吗愁眉不展的?做倒爷不能太认真,成则成,不成嘛你也多了点人生阅历。何况你是国家干部,大馆长,做生意本非你之所长。那些生意精啊,百万富翁暴发户的,没一个能和你的成就比。
我脸上发烫,知道是老婆透露给她什么了。这阵子我碰的钉子太多,老在家里骂娘。
别灰心,我们再合伙试试,保你至少做成一笔。
你也做起生意来啦?好哇,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奇妙了。
偶尔为之。别当我老不开悟,社会不是小女兵,由不得我来管,看不惯归看不惯,傻子也是做不得的。
那你有什么?我像烟鬼见了鸦片一样来了精神:或者你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我建议你做笔煤炭生意,眼下这和钢材一样坚挺。
你有货?
现货三千吨,就在港口提。每吨开票一百六十元,外加五元信息费。连我的一个上家,三五一十五,成功就是五千块一家。
谈得到那一步啊?你知道做生意有多难……
我知道有人急要。
谁?
我们外宣办的成洋。
啊?你们一个单位,干吗不直接谈?
犯忌。这种事不宜让单位人知道。
这倒也是。怪不得她来找我呢。我哈哈大笑,越琢磨越有趣。同一楼里的两个同事,竟成了我的上家与下家。做倒爷原来也有浪漫和诗意。
第二天就给成洋打电话,他果然大有兴趣。不过我开的价码是,信息费六元每吨。他另加多少我不管。也就是说,一旦生意做成,我可两头捞好处,妙哉!
接下来的七天里,我俨然成了坐镇中军的寨主。电话铃嘀嘀嘟嘟地响个不停,我的神经也随之绷紧,放松,情绪也忽明忽暗,忽快乐上天,忽悲恸欲绝。听不到铃声巴铃响,铃响了又紧张而忐忑--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新问题需要对策。上家下家一大串,问一个小问题要拐七八道弯,刚反馈回来又有新问题要回答。最忙的时候一挂上电话铃就响,往外拨着号的间隙里铃也会响……
总之是一会儿成洋一会儿单娟,一天也不知道通多少次话。煤炭等级、化验指标、交货地点、付款方式、运输条件、仓储、如何看货、如何开票、如何交接现金、如何控制上下家以免“短路”……我的天哪,谁要想深刻理解人生,当一回倒爷足矣!至少会发现一大真理:我们以往对社会、对人生的感受实在太浪漫。比如我就曾满怀妒恨地羡慕那些商人、黄牛、暴发户,以为他们都是些小人得志的蛀虫,玩女人、喝美酒、出风头--其实你去试试!没有睿智,没有机敏,没有耐力,没有涵养,没有两面三刀八面玲珑能屈能伸和牛一样的体质,神仙一样的谋略,再没点美酒喝喝,风头出出,几天下来不垮成一摊稀泥,就得去跳楼、上吊、发癔症……
长话短说吧,昨天晚上,门铃大作。门开处,成洋戴着长舌遮阳帽,宽边眼镜,特务似的出现在门口。我刚关上门,成洋将我拉进卧室,从贴肉处掏出个大牛皮纸袋来:三千是你的。另外一万五是他们的。三千吨,三五一万五。
他哪知道,其中还有我五千哪!
眼前一阵晕乎,有种要休克的感觉。
我请成洋上“金隆”,每人要了一份“人头马”。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暴发户都爱玩这个,尽管吃的不是公款。不仅因为赚了钱,这种宣泄方式实乃道地的男人方式。美酒能助长成功感,成功感是男人毕生的追求。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欣快、轻飘、欲歌欲泣;滔滔不绝、反反复复,再无聊的话题也津津有味……这种况味与我刚写成一篇满意的文章的感受相似何其乃尔。怪不得这世界上的人并不都去抠巴文章。人的心理机制是相仿的。人不论干什么,追求的及获得的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我敢说一个百万富翁赚十万块钱和一个一下子要到十元钞票的乞丐的感受如出一辙。哦,有趣的人生哪,有味的人生……
不幸的是,我的快乐不满一个小时,立即体味到人生的别一种滋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滋味--
“做成做不成这感觉就是不同。”成洋看来也是极少尝到甜头的:经验是最宝贵的。这回不是你去开票的吗?以后直接和他们打交道。甩掉你的上家,那样我们都好多赚点。
这时候听到这种话,我忽然有点不舒服,何况我的上家是单娟啊。我脱口便道:这不行,别人还好说,甩单娟我说不过去。
单娟?成洋挨了电击般挺直身子:货是她搞的?
我顿时意识到自己喝过了头。
这女人见鬼啦?你问我这笔买卖前一天,我才向她要过货。她说她丈夫最近不顺利,不好办。可却又绕一个圈子和我做,她疯啦?
她嘛……我懊悔不及,慌忙解释:你们都在一个单位,她怕影响不好。
怕个鬼!上个月她还问我要不要长丝呢。
真有这种事?这回轮到我结结实实地发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