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惊悚

5

　　我很抱歉又打扰你了。在你看这封信前，我不能不说出我内心的真实声音。我不是来求你要什么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能心平气和听听我的声音。

　　景予飞，不知为什么，自从真儿读书去了以后，我的精神好像有些崩溃，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睡。思念真儿的心思像虫子在啃我的骨头。白天我什么事也做不成，常常一个人发呆。我现在的老公完全不懂得理解感情，他只会阴阳怪气地说我是神经出问题了。可能真的吧，这是我从儿子生下来到现在最最严重的一次感情不宁。

　　真儿常常打电话给我，我有时都不想接他电话。我不能面对他给我的问候和孩子气的关心。他到底是不是给我宠得太软弱了？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毫不掩饰地痛哭一场。所有的苦恼、烦闷、血泪、孤独一下子涌上心头，我这是在害真儿啊。景予飞，我多少次真的是想在电话里向你倾诉内心，可是我又明白你是丝毫不会在乎的。我更不想再跟你白白吵一架，伤害你也更伤害我自己。我对生活一点信心也没有，要不是真儿支撑的话，我真的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安静。

　　你给真儿写的信，有两封我没有给他看。你真的不明白他的心还是你害怕面对他的心？你说的大道理对他有用还是有害？可是从你给我现在的感觉来看，你那副早衰疲惫头发花白的样子，已激不起我太多的怨恨了。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你们父子能够和好，当然这需要时间和真儿的原谅。你现在能做的一切，是真儿长期以来心中梦想的生父向他的道歉。不是你信上说的那种看似歉意其实自我辩护美化。

　　你是为他尽了力，我一直向真儿劝说，但是他明白你真实的心。几句轻轻的道歉和同情能医好一个人的心病吗？可是你小心回避的是什么根本问题，当真儿还是小孩子不懂吗？真儿带着绝望和悲哀所滋生出来的宽宏大量是你的运气和福气，换了别的孩子说不定早就让你焦头烂额了。你知道吗？这种情况下真儿还常常问起你的儿子真如的情况，他真心希望他过得比自己幸福。我说这个你不用担心，真如有一个好爸爸和好妈妈，他会幸福的。真儿说你不要这样说，你要把心放宽。

　　我真的是太不宽心了。在你无情抛弃我的时候，你说的“上厕所也还有个先来后到”；在我和真儿最困难和孤独无助时期，最需要精神安慰的日子里，你父亲对真儿的无情话语；还有那年小真儿生病住院我去找你，你说我不讲信用假话连篇，死乞白赖不顾一切要冲到医院去验证……这样一类的往事，真儿全知道了……

　　不错，我现在经济、工作总算有了改善。不像那时，我对你在经济上是有一些出格的地方。但是当时我丢掉脸面整个脑海里为的不是我自己活下去，处处都是为真儿着想，你也不希望你的亲骨肉生活得像样一点吗？那种时候我能怎么办？不错，你也有妻儿要照顾，你也有种种难处。可是比起来，真儿得到过你什么亲自照顾吗？为了这个当初你和你父亲百般不要的孩子，我不可能不为他今后着想。人生在世难料事太多了，谁知道我明天会不会突然离开苦命的儿子，这就是我那时候不得不求你的动机。谢谢你许多帮助是真心的。

　　为了这孩子，任何人的谩骂耻笑我都能忍受，唯独你的不能。可是你那时也做到了，有些话多么刺痛心肺。在已经太多的痛苦里，你又埋进我心里一层层恨。这种恨在任何一天也没有让我丧失理智，去你单位害你，或者向任何人说出你的秘密。你现在事业发展，小日子红火，我们也没有眼红不安。你知道多少时候是真儿的劝解挽救了我的冲动啊！他这也是在挽救你，你想过没有？

　　那时候，我和真儿呆呆地面对面坐着，百感交集，心中恨在延伸。窗户一点点黑下来，谁也不想吃晚饭。但是我们互相鼓励劝告，不要做有害你的事情。今天我说这些，不是求你什么，我们永远不会真正求你什么。我反而求你能够体谅我那些日子里无法控制自己，向你一次次心灵爆发的过格。

　　我写这信天已经快要亮了，我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可是我感觉话还远远没有说完。我所积蓄的恨在真儿十六岁生日那个夜里全诉给了真儿。可我还是把大部分埋葬在我心里。我不敢让真儿看到我这些年来的日记。因为我害怕影响他对你的感情。因为我当初年幼无知，错误百出。但是我写的东西都是真实感受。我明白我这辈子直到现在，哪怕一丁点真爱也没有享受过，在与你相识那匆忙的过程中也没有一丁点你的真爱，还造成我一世的痛苦，还扯上这个可怜无辜的孩子的命运。真幸亏我有了真儿的安慰。可是我现在真担心他步入我同样的苦命中，所以我对他的要求从来就十分严格，这可能也是我对不起他的地方。

　　景予飞，你所做所说的一切，我对真儿公正评说过，我不会胡说你什么。现在更明白错就错在我自己，让我的真儿忍受许多许多不应该忍受的苦和太深的创伤。看看周围，人家都是独生子女，小皇帝，都有应该有的一切。可我的真儿呢？在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要你为他买过一个书包。有一天他回来后说，妈妈，我想要个好的书包，这个书包同学都说太土。可是第二天他还是背起这个书包上学，一直用到小学毕业。当时这点小事我能做好些，可是我想让他从小经受考验。我永远记住我生母对我的许多忠告，我想得很远，真儿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过是我一向最大的心病。

　　儿子是母亲的未来。可是真儿从小缺乏家庭温暖，我这个母亲所能给他的又太少。他说过他没有一个好父亲没关系，他只要一个好母亲。可我越来越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从他知道父亲还活着那一天起，父亲已真的在他心中死了，他真的永远不知道真相多好啊。在他不知道真相之前，我骗他说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后来干脆说你生病死了。真儿多么思念你，多少年前他就说他经常在梦中看见你亲切而模糊的影子，希望不要梦醒！那些日子我流过多少泪，可是他还太小，我不想也不敢让他知道真相啊！现在他跌进真相的阴影中，爬出来多么艰难，你让他怎么一下子接受你？这需要你和我共同努力。

　　看到别人父子俩亲热的样子，真儿心里血和泪在流淌。他对我说过，有时候他真想用刀刺进自己心脏。但是他说他更体会我流血的心有多痛！有些事躲不了的，真儿现在长大成人读大学了。我时时为他高兴，又太想念他。但是我不能像以前想看他马上赶去看他。我有小的和老的要照顾，我不能太影响他。

　　他8日来电话给我说，从现在开始他有了受老师赏识、同学喜欢的感觉，说他如何锻炼让身体更健康。我相信他的话，更相信他想安慰我。他说他不需要举止斯文，只想得体有知识；他不需要名牌陪衬，只要着装恰当整洁。至于金钱地位，那就是从现在起自我奋斗，也为了不让将来景家人看不起他。但他说过绝不会像生父，地位一天天高起来，灵魂却永远沉没在黑暗中。他说那种人其实并不会真正幸福。他还是有点孩子气的。

　　现在我常常爱去的地方就是耳湖。一个人孤孤单单很安静，看到翻着泡沫的泉眼，心里也翻起泡沫往事。虽然我比以前哭的次数更多，但我不担心我的身体，也再没有轻生念头。为了我的真儿，我会好好强迫自己努力。

　　景予飞，日历越来越薄，天越来越冷清。真儿这孩子已经长大，我希望你们有一天能和平拥抱，抛开你和我的恩仇，为了孩子。我深知喻佳和真如对你生活的重要性，我不需要你给真儿一个父亲般的大爱和对待。我只求你给他一个真实的父亲的爱就够了。

　　他是我的儿子，不是喻佳的儿子，这种差别我深深明白的。但真儿这个孩子非常懂事，做事稳重，讲话又特别谦虚有理，读书也很刻苦勤奋。景予飞，分出你的心去爱他吧。他的读书和生活费用，我现在经济好多了，你不需要多考虑他了。为了这个你可能永远不会真心喜欢的孩子，你能体谅他一些就够了。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毕竟你是他的生身父亲。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你。

　　世上有多少人可以等待？有多少爱可以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