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头棒喝,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山崩地裂,如坐针毡,如丧考妣……任何这类可怕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景予飞读过(此生第一封)言真来信的复杂感受。痛苦?沮丧?伤心?绝望?惊愕?愤懑?委屈?都是,都不是!没有任何言词可以准确概括他的心情,没有一丝力量可以按捺他那狂涨的血流。
欲辩已忘言,欲诉却无门!
这个从未谋面,从未聆音,从未得到他一丝一毫笔迹,却始终若即若离地游移在景予飞心底,并在许小彗的口吻和信件中日渐清晰而牵挂的儿子形象,原来根本不是那个想象中有几分苍白、几许软弱,凄苦而聪明、宽厚而忠孝、忍辱而负重的梦中人,而是一个青面獠牙、横眉竖目地高举着杀威棒向自己劈头打来的弑父者!
怎么也没想到,他对我竟有如此深的仇恨!
怎么也没想到,他对我竟有如此厚的误解!
怎么也没想到,我供养了十几年、期盼了十几年,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他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竟是这样一个儿子!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不是许小彗长期隐瞒真相、误导他并妖魔化我的结果又是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深仇如何消融得了?这样的误解如何化解得开?这样的儿子如何还能面对?这样的日子我今生还能如何消受?
更可怕的是,一个许小彗就让我疲于应付、苦不堪言了,如果有一天他也像母亲一样,或者两人联起手来报复我、需索我、折磨我、纠缠我,我还有日子过吗?……
匆匆浏览一遍言真的来信后,景予飞一分钟也没有迟疑,立刻逃出了办公室。在楼道口他正好碰上刚上班的科技馆办公室主任,对他说:景馆长你出去啊?下午不是要开全馆人员会吗?他恍惚无力地挥挥手,说了声“我有个急事,通知大家明天上午再说”,便头也不回地就出了大院。
坐不住,一分钟也坐不住。每回见到让他特别揪心的信件时,自己的办公室就成了一个让他窒息而恐怖的囚牢。他无法呼吸,无法思想,无法以正常神态面对任何随时可能出现的同事或上司。唯一的化解办法就是尽快避开熟人,溜到大街上去,茫无目的地狂走一气,心绪才可能稍稍缓和一些。
可今天这一招也完全失灵了。他快步穿过人头攒动、车声嘈杂的大街,一刻不停地走过日益拥挤的小巷,最终来到风和日丽、人迹寂寥的护城河边,还是没法坐下来。步伐稍稍慢下来一点都会觉得心底的恶气加速上涌,胸口仿佛揣着个引信咝咝爆燃的炸药包,随时会把他炸个粉身碎骨。
虽然在不停地走着,眼前却视若无睹。人群、车流、鸟语、花香统统成了变形的抽象画,黑乎乎而模糊糊,机械而纷乱地在眼前拂过,不在意尚可,一留意反令他更加心惊肉跳。更可恨的是没法思想,没法考虑更没法分析,活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在按照某种无情的指令机械地被驱使,魂魄则成了无奈而可怜的僵尸,苦苦地在后面追随。脑海里还始终亢奋地蹦跶着“岂有此理”、“太可怕了”等此时并无具体意义的词汇,鼓槌般死命敲打着他那脆弱的神经……
所幸最基本的意识还在。他最终还是在暮帘低垂的时候一步一挨地摸到了家里。一关上房门,他就一P股坐在门前的地板上,颓然长叹了一声,心仿佛摸到了港湾,稍稍舒缓了几分。却全然不觉喻佳和真如也在家里,两人惊叫着扑过来,扶他到沙发上--刹那间,他彻底清醒过来。拼命挤出一丝笑意,安慰妻子和儿子:没事没事,我这是……唉,到底好久不锻炼了,刚才心血来潮,从路口一路跑回家来,想试试自己的体力,没想到……
这种拙劣伎俩,哄哄十来岁的真如还可以,却岂能骗得了喻佳?她尖锐地剜了景予飞一眼,话里有话地说:真好玩,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瞎跑一气能说明什么呢?
景予飞努力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一家人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到了餐桌前。但饭桌上的沉闷是无可挽救的了。
饭后,他和喻佳谁都没顾上收拾,匆匆催促真如到自己房间做作业去,然后心照不宣地一起进了卧室,轻轻掩上了房门。
又是她?
景予飞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唉!绝对想象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小子!居然会这么放肆,居然……说着,便把许小彗和她转来的言真的信摸出来递给了喻佳。
喻佳赶紧拧开床头灯,紧张地看起信来。想不到的是,看着看着,她的眉头竟然舒展开来,嘴里还哧哧有声地冷笑不已。末了,她把信往床上一扔,伸出食指重重地点了景予飞的脑门一下:真没出息,就这么封无聊透顶的假信,就让你愁得这么失魂落魄啦?
一语点破梦中人。景予飞一个激灵竖直了身子:假信?你觉得这不是言真写的?他赶紧捡起信来,重新又看起来。这一看,不禁也微微点起头来。
亏你还算个文人。这种把戏都分辨不出?什么铡向陈世美的铡刀,什么天理,什么人性等等老气横秋的陈词滥调,会是当今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说得出来的?起码是个看过老戏文,年龄和你我一样起码有四五十岁的老冬烘才写得出来。
这么说,也不像是许小彗写的喽?
什么不像,是不可能!许小彗那点文化底子,她写的那些血啊泪啊的信,你看得还少吗?实在说,这个捉刀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起码他的文字还算流畅,并且很会煽情,也深知打蛇打七寸的诀窍,这封信算得上一篇有分量的檄文呢!要是写信人看到你那副熊相,准保会捂着嘴偷偷乐哪!
有道理,有道理!到底是旁观者清哪。
景予飞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我当时哪顾得上怀疑什么呀?草草看了几行,头立马大了,等到后来就完全被情绪困囿了,那个悲愤、绝望加恐惧啊,整个思维都乱了套--可是,真有人捉刀的话,这个人会是谁?而且,言语可以不同,它反映的是不是真的是言真的心理呢?就是说,如果言真本人是同意这个信的意思的,或者说,他知道这个事的话,那么……
这个嘛……喻佳也一时有些犹豫,于是拿过信来又仔细看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应该说,这种可能不能排除,但可能性不大。不,非常小。第一,言真真想给你写什么信的话,为什么不能自己亲笔写?第二,他毕竟也有十八岁了,从许小彗以往的来信来电中可以看得出,他是应该知晓你的现状的,比如你的单位、住址包括电话等等,他完全可以直接给你打电话,或者直接给你寄信……
景予飞直摇头:这倒未必。知道我情况应该是真的。许小彗以前多次说到过一个细节,说言真以前曾经好几次在我单位门口徘徊,甚至晚上在我们家门口偷偷等着,想看我一眼,搞得我现在进出单位和家门,都做贼似的四面观察,看看是不是有个像言真的人躲在哪个角落里。但要说他一定就会直接与我联系,恐怕现在他没有这个胆量或者心理准备,毕竟他还远不能算成人,毕竟许小彗从小到大一定会给他许多误导,并且一定施加过很大压力,他对母亲有很深的感情和同命相怜的感受也是不可否认的,所以我觉得他是绝不敢背着母亲与我联系的。何况,他对我毕竟也是有很深的误解的。
对,甚至也有很深的仇恨。但他偷偷来看你,恰恰说明他对你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情在。何况他到底又懂得些什么,又能仇恨你到什么程度,居然就可能写出这种绝情和忤逆的信来?
想到信,景予飞的头皮又是一阵发麻:这也是。但无论如何,这封信,这种言语,这种口吻,我做梦也想不到!许小彗她为什么要炮制这么封信来作弄我?她的真实意图是什么?还有,如果不是她,又不是言真写的,会是什么人代她写这封信?或者说,写信人是个什么角色?按照许小彗的说法,她从来没有对任何外人说过涉及我的这段隐私。从事实来看,这么多年她虽然屡屡威胁,事实上也确实没有真的打到我单位来过。而外面,我们也确实没有听到什么对我不利的传闻,这不也证明许小彗对我还是手下留情的……
恐怕不能说是留情,她留的是自己和孩子的后路。道理不是明摆着吗?她如果把你逼到死路上去,身败名裂的话,她和孩子的经济后路、她自己的情感后路也都断了。她是多聪明的人哪。所以有一点你可以放心的是,除非万不得已,她是轻易不会做出伤害你根本的事情来的。至于写信人……喻佳沉吟了一会儿说:估计也不会是随便什么外人。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陈建设?我当年的印象中,这个陈建设还是有几分口才的。
许小彗说过她后来是和陈建设结婚的吗?
景予飞摇了摇头:她从来不肯告诉我她老公的任何情况。但这不能排除就不是陈建设。或者,不是陈建设的话,那也可能就是她现在的老公?
这个就没法说了。谁知道她现在老公是干什么的呀?
如果真是她老公写的,我倒有点安慰了。从这信中看,这个家伙还是有几分道道的,起码,看那副义愤填膺的口吻,好像和她感情不错呢。
你看看,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心血焦虑、金钱的付出,你到现在连她的基本信息都一问三不知,完全被她牵着鼻子混了这么多年!起码她住哪里,在哪里工作,实际经济状况如何,你儿子跟哪个继父生活等信息你是有权知道的吧?
你知道什么!景予飞突然又烦躁起来:当我不想知道这些吗?可是许小彗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个人认定不想吐露的东西,你就是拿刀架她脖子上也绝对套不出来。何况我现在但能太平一点就是福了,哪还有心思或者胆量再跟她为其他名堂多较劲啊!
那你就继续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吧。喻佳白了景予飞一眼,又安慰他道:幸运的是现在她能玩的花招都玩过了,所图的估计也就是钱和不断对你施加心理压力,以维持她的某种基本目的了。所以你最现实的策略也只能这样了,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小心应对下去再说。我相信言真再大一些起来,许小彗就难以操纵他了。你终究会有直接见到他或者联系上他的机会。到时候,说不定就能从他本人那儿找到一个突破口。
景予飞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怎么就觉得……老实说,我也一直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上。可这封信却让我……
又来了。这封信绝不可能是言真的真实意愿表达。更大的可能是他对此根本就一无所知!
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