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报一:《自由》。
儿子过了五周岁时,仿佛是突然间的事,他开始嫌他母亲唠叨了:你的说话太够了!我们大吃一惊,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憋了半晌终于蹦出一句:管得太够了!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他坚决不肯午睡,并要求我们去睡觉,让他一个人在另一间房中看电视。我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便满足了他的愿望。
可是这一天我根本就无法安睡。电视音量过高还不是主要原因。儿子那边几乎一直在发出某种杂音:有时是从沙发上甚至写字台上跳下的嗵嗵的响声;有时是呀嗨嗨的习武声,并间以一趟趟地奔走于厨房、客厅、卫生间的脚步声;有几回干脆就钻到我的床下,自以为轻手轻脚地翻找着他的宝剑、手枪之类……
忍不住起来想干预一下,却见他正盘膝拳腿,双手合十,对镜模拟电视中人的修炼。只好悄悄退出。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好家伙--家中已是盗贼洗劫过一般。满地扔满书画、玩具、果壳还有面包屑;卫生间一地的水迹,厨房的剩菜被吃了一半,客厅也是满地狼藉;冰箱没关好,电视大开着,儿子自己却拱在被搞得乱七八糟的床上睡着了。
以后我问他为什么喜欢那样过一个中午。他摇头。再问他是不是觉得那样特别开心些,他点头。为什么?
反正是不要你们说我了。
恍然。看来原因就这么简单:我们总觉得自由是我们的需要。其实,自由是每个个体的与生俱来的第一需要。由此不禁为那些个还不会以语言表示自己意愿的幼儿感到了深深的委屈:表达他渴望的哭声换来的是多么笨拙的回报呀--要么是乳汁,要么是斥责,总之不太会有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然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即便我们自己,尽管能清楚表达自己的一切意愿,却又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获得我们最需要的东西呢?这个世界不会也不应让谁拥有绝对的自由。但即便相对的自由,也常常成为一种奢望,甚至常常连表达出来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剪报二:《撒谎一辩》。
“爸爸,给我讲这个故事吧。”
“妈妈应该给你讲过了吧?”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你撒谎。我前几天才给你讲过。才五岁就撒谎!”
望着妻严肃的脸色和儿子惶恐的表情,我的心悸动了。是的,儿子是在撒谎。但我却想为他一辩。他这何尝不是智性的表现?其目的良善而美好,撒一下谎有何不可?我觉得应该理解。
从古而今,从小到大,我们听惯了对撒谎、虚伪的抨击。但我们每一个“教育者”可曾想过(也许有例外),曾几何时,当你振振有词地痛斥撒谎恶习时,你自己实质也无异于撒谎?你从不撒谎吗?你不曾虚伪过吗?你可曾想到过,许多被人类严词抨击的不道德品质,如撒谎,如色欲,恰恰是人所最渴望、最欣赏的或最常用的手段?为什么学生一走上社会总会难以适应,深感失望?老师的教导为什么反会让学生感到虚伪?
存在决定意识。当一个社会还远非是道德、纯净的,过于严肃地一概而论地向孩子们灌输严肃的道德或这样那样的禁令,收效如何且不论,其本身究竟是否道德?只要不是恶意的、危及他人或社会的“撒谎”、虚伪,留其一席之地吧!何况某些善意的谎言和“虚伪”,在一定前提下反而是一种必须,甚至是美德。如你对一位垂危病人或对一位丧失自信的厌世者,你能不尽量寻找安慰他的理由而只管“直抒胸臆”吗?你在面对只有一份食物的关头,说自己不饿,难道也是可恶的品质吗?
无意为动机恶劣目的卑鄙的谎言辩护。只想强调一点:在一个远非理想化的社会中,对一般性、策略性、为保护自己或他人而不得不为之的撒谎、虚伪,尽可能宽容或曰理解些吧。至少不要对幼小的孩子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味扮演道德大师的角色。
我这样想或许是大谬不然的,但这并非撒谎,而是一点真实的感慨。
剪报三(节选):
……过去我曾以为,相对于肩负着种种人生、社会磨砺的成人而言,活动很少的老人或备受呵护的孩子们的安全系数要大些。但当我有了个儿子以后,却发现情形正好相反。比起自我保护能力和意识都强得多的成人,他们的不安全因素实际上还要大得多。且不说疾病抗御、应付地震火灾之类特异意外的能力,他们要差得多,就是一般性意外在他们身上的发生率,似乎也高得多。
儿子一岁多时,我在小区后的河边钓鱼。小保姆用婴儿车推着他来看热闹,孩子高兴起来,手一伸,脚一蹬,突然就从没停稳当的婴儿车里翻出。小保姆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倾斜的岸坡上骨碌碌地滚向河中--幸好,水边的草丛挡住了他。而全神于鱼漂的我,在小保姆冲下土坡抱起孩子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庆幸之后自然是后怕。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至今仍然清晰地体味得出那份后怕的滋味,并且时时于深夜临睡或夜半梦醒时钻入意识、令我情感痉挛的,是儿子五岁那年夏天,发生在夜间游泳池里的一瞬。
我用只救生圈套住他,与他在浅水中嬉戏够了,便将他带到深水区,嘱他坐在池沿别动,自己去游上一个来回。
或许是父亲的本能,或许是意识到某种疏忽,当我游到泳池中间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便回头搜寻他的踪影。但我看见的只有一只空荡荡的救生圈!幸运的是游泳池的水,清可见底,我才得以准确及时地抓住那两条无力地挣扎于池底的胳膊。
事情就这么防不胜防--我刚下水,无知的孩子便摘下救生圈,俯身向池中嬉水,于是,滑入了足以淹没三个他高度的深水。而他身边几个大人竟谁也没注意到这小狗般光溜溜的孩子的消失。如果不是我中途回顾一下,如果我发现异常没能急速游返并及时找见、救到他,结果可想而知。
摸着孩子冰凉而灌满凉水的肚子,看着他那勉强挤出的在橙黄的灯光下分外惨淡的笑容,我的思维一片空白,无心揣测他那幼小的心灵此时正经历着什么样的恐惧、什么样的惊疑与什么样的悲哀,脑海中只有“差一点”三个字,风中皮虫般反反复复地盘旋、抖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