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想不是毫无道理的。母亲的性情他很清楚,自从知道自己出了许小彗这个事,尤其知道有了言真后,每次他回泽溪去,母亲虽然很清楚景予飞的心理,不想给他添堵,也很少主动问及许小彗或言真的情况,但又总会趁一个身边没人(尤其是喻佳和真如不在)的机会,悄悄塞一个信封给他,里面装着或两百或三百的钱。无论景予飞怎么推拒,最终还是不得不收下。尽管体谅得到母亲的一片苦心,景予飞内心里还是希望父母都能淡化对孩子的挂念。否则,他拿着这钱非但没有半点安慰,反而倍添自己的负罪感。
虽然母亲从来不明说这钱是给谁的,但景予飞很清楚她的用意。于是每回在家都显出副很轻松而愉悦的样子,同时编一套关于许小彗和言真的假话来安慰她。或者说,我现在和许小彗相处得很正常,言真的情况也很好;许小彗比以前通情达理多了,除了按期来拿言真的生活费外,很少额外再要什么钱;毕竟她现在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庭,丈夫收入相当不错,人也很厚道等等(母亲有回问过他许小彗丈夫是干什么的,他随口便说好像是一个大公司的工程师,知书达理,对言真也视若己出云云)。至于言真,他虽然从来没见过一面,却说自己是见过几次的,只是为了不影响他的心理,故意不多与他交往;但从见面的印象来看,他长得挺结实的,还相当帅气;并且说他学习如何努力,成绩优秀且生活如何正常。有一回还说,他和许小彗商量过了,等他上大学时,就两个人一起把真相告诉他,由他取舍和自己的关系,并确定一种妥善的相处模式云云……总之全是报喜不报忧,哄母亲安心。
然而编这类谎话对他自己又实在是一种无异于自残的折磨。所以他越来越怕回家,更怕单独面对母亲。看到她那殷殷渴盼却又强作没事的神情,心就像刀绞一样作痛。
母亲今天来,会不会就是寄希望于我,想要看到言真啊?恐怕真是的,看她心不在焉、扯这扯那的,独独就是不提许小彗或言真一个字,恰恰说明她……
起码,她不是特意为此而来的,肯定也会有这类的愿望!
如果这样,我该如何应付?
这么一想,便想着试探一下:妈,你这次来还真不巧,那个……许小彗她……言真不是放暑假吗,有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要带着言真一起去上海住些天,她在上海不是有个生母吗?听说她对言真疼爱得要命,所以……
没想到母亲一下子挺起了腰杆:不可能!前两天她才跟我说过,她会让我见见孩子的……猛然间,她又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改口说:哦,不是不是,是我记错了,她说的是……
景予飞腾地跳起来:这么说,你最近见过许小彗?她上我们家去了?
母亲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支吾着不知说什么是好。
景予飞更恼怒了:果然让我猜到了!这个混账女人,怎么就不肯消停哪?真想一巴掌拍死她!
予飞你瞎说什么!
什么瞎说?我再三关照过她,一切都是我的事,不许她上家去烦你们,她也口口声声说什么要饭也不会要到景家门口--她都跟你说什么了?你居然就相信了她的鬼话?你给她钱了吧?给过多少回?妈,我不是说过,我现在的条件是很好的,经济上半点也不会亏待他们。他们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让你不要瞎操这个心,不要理睬她嘛!
母亲显然是被他的暴怒震呆了,几乎变成了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嘴唇一个劲哆嗦着,好一阵答不出话来,脸色也青一阵白一阵的,只双手扯住景予飞衣襟用力抻着,分明在乞求他赶快息怒。
景予飞发泄了一通,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尤其是意识到自己这么说许小彗,等于是在打自己耳光--和自己以往对母亲说的那套,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颓然坐了下来,点起支烟狠命吸了几口,努力放缓了语气:妈,你别着急,我只是感到她……太可恶了。妈你是不知道呀,许小彗她要是真的能让你看孩子,我也不会生气。可是,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丝毫不会考虑别人感受的。不信你看吧,到这时候连个影子也不见,而且事先也根本没给我说一声,她肯定是不会来的了。而你还真信了她的鬼话,也不先跟我通个气就……
母亲这才开口:都怪我太冒失了。我先还以为,你应该会知道我要来的……说着她又抬头看了看挂钟,神情更沮丧了:都这会儿了,我想她真是哄了我了。
景予飞也抬头看了眼时间,挂钟已指向八点半了:那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晌才嗫嚅着把一切都告诉了景予飞。
原来,近两年前,许小彗就到家里去过。后来又去过几次,每次去都在下午两三点钟,这时候景予飞父亲和妹妹都在上班,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许小彗说她在泽溪有个亲戚,和他们一起做点小生意,所以来泽溪时就顺便来看看母亲,并且每次去都会带一些礼品给母亲,还说她从一开始就对母亲有好感,景家门里唯一能理解她、真心善待她的就是母亲一个人。因此她不希望见到家中其他人,也不希望母亲对其他人说……
你一定给她钱了吧?
母亲支吾着说:也没几个钱。而且,我真觉得她并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好像就是为了想跟我说道点什么。她给我的感觉还是蛮真心的。说到底她并不容易啊。而你那孩子,怎么说呢,我总觉得这孩子太作孽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他奶奶呀……
景予飞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满腔怨愤一下子化作了难言的酸涩,顷刻淹没了身心。他颓丧地叹了一口气,赶紧转移话头:这么说,这回真是她让你来藩城的?
母亲无力地点点头:也怪我,总问她孩子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带他来家让我看一眼。那天她又来的时候就说,孩子要上学,从藩城来不方便,哪天我去藩城时,她会让我看看他。我说景予飞知道怎么联络你吗?她说知道。于是我又说,那我想后天就去一下藩城,你真能让我看一眼言真吗?就一眼,也不用告诉他我是谁。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只想能看上孙子一眼,死了也闭得上眼睛了……她就答应了,还说,今天晚上把言真带到你家来跟我见面……
她真的这么说了?
要不我怎么会跑过来?我还当她会提前告诉你一声哪。现在看来……会不会她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处?
她当然知道,我搬到哪儿她会不知道?而且她还带言真来过这里……
真的?她真带孩子来过你家里?
景予飞点了点头。
那孩子他……还好吧?
好,怎么不好?完全和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模一样!长得也结结实实的,真的好得很!
话是这么说,景予飞却脸上挤不出一丝笑容,闷闷地躲着母亲的眼神,半晌没再出声。
实际情况是,每每想起这事,他心里就涌上一股怪怪的滋味--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
是搬进新居几个月后的事情。那天他下班回家时,一眼看见许小彗站在自家单元门前的小花坛前,令他血脉贲张的是,她身后竟有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正在花坛上转着圈子玩。
许小彗看见景予飞,立刻把孩子抱了下来。笑眯眯地迎上来对景予飞说:喏,看看这是谁吧。
景予飞哦了一声,吃惊地打量着这个大头大脑、身子却瘦伶伶、怯生生的小男孩,一时不知所措。后来他张开双臂想去抱孩子,孩子却一扭身,躲到了许小彗身后。一直在关注着景予飞表情的许小彗,一时也显得很是激动,她涨红着脸,颤着声对景予飞说:他平时不这样的……我没告诉他你是谁。
景予飞酸涩地点点头,赶紧说:那快上家里去坐坐吧。
许小彗说:不了,我带他有点事,正好路过这里。他要玩,我就让他玩一会儿,没想到你就住在这里。
景予飞根本不相信这是巧合,但也无暇和许小彗扯这些,又请他们上家里去坐坐。许小彗眼珠子转了几下,便点了点头,抱起言真跟着他上了楼。
走到二楼时,景予飞想起家里什么也没有,就对许小彗说,我家在七楼,你先带言真上去等我,我到门口买点东西就来。说着就飞奔到大门口的卤菜店斩了点酱鸭,又在小店里买了一些饼干、果冻之类小食品,飞快地跑回楼上。可是半道上却碰上了从楼上下来的许小彗和孩子,说是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无论他怎么劝,许小彗态度决绝地就是不肯进屋,更不用说吃晚饭了。
景予飞无奈,就把买的东西递给许小彗,让她带回去。
可是许小彗还是坚决不要。
正当此时,发生了一个此后让他耿耿于怀,始终在心里尤其是偶然的夜半梦醒时分萦回不已的细节--景予飞和许小彗推让时,注意到言真正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于是把托着的酱鸭包递到他面前:言真,你一定饿了吧,来,尝一块酱鸭吧。
言真怯怯地望了一眼许小彗,同时真的伸手拈了一块酱鸭,可是他刚要放到嘴边,却听许小彗“你敢”一声断喝,随即啪地一下,将那块酱鸭打落在地上。
言真猛一哆嗦,哇一声哭起来。
你这是干吗?景予飞恼怒至极,却又不便当着孩子面对许小彗发作。于是强忍住怒气想安慰言真一下,不料许小彗一把抱起他来,脚步啪啪响着冲下楼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踪……
一个巴巴地望着酱鸭的眼神,一只颤颤地拈住酱鸭的小手,一张委屈地啜泣的小脸--这就是景予飞此生唯一看见并怎么也忘不了的孩子的神态!
想到这里,景予飞情不自禁地捶了下大腿:这女人!一点也不通人情,简直就是个……妈啊妈,你怎么能相信这女人的话哟!这些年里她忽天忽地、忽东忽西地耍得我--他猛然又意识到失言,赶紧改口道:问题是,到这个时候还不见她影子,十有八九她是不会来的了!
母亲眼中最后一缕期盼的火苗也熄灭了。但她强打起精神来安慰景予飞:说不定她……这也没关系的,我看看你不也一样吗?只要孩子他……她忽然又红了眼圈,赶紧站起身来去厨房拿水杯喝水。
回过身来时,母亲幽幽地看了景予飞好一会儿,才又说:予飞,听妈一句话好吗?我是说,你也别生气了。尤其是,别跟她计较什么。到底来说,她也是咱们孩子的妈。一个女子……一个这样情况下的孤苦女子,她的心思有点那个,也是不奇怪的。说到底,咱们总还是有责任的。所以,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好吗?
景予飞沉痛地摇了摇头,又使劲点了点头:这个我明白,其实我嘴上这么说,平时对她……不过,妈你也要听我一句话:往后她要是再去找你,千万别轻信她的任何话了。尤其是,一定不要给她钱了--你什么都可以不信我,但是一定要信我一句,我是言真这孩子的父亲,无论什么情况下,我绝对不会亏待他的……
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末了又表情复杂地接上一句:我估摸着,她也不会再来泽溪了。
看着母亲那黯然神伤却又强作无所谓的样子,景予飞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顿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