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没费任何嘴皮子,而且,许小彗这一回表现得格外地爽快。景予飞反而倒有点儿狐疑了。
听到景予飞说要给言真一点心意,她格愣都没打就回了一声:好吧。只是,稍后她又补了一句:本来吧,我觉得是无所谓的事情。只不过言真小两口暂时还住在小玉父母家里,言真也是要面子的人。你有个态度,会让他在女孩家人面前光彩一点。我先代他谢谢你了。
还有一点让景予飞很不舒服的是,许小彗接到他电话时表现出来的惊讶,装得什么似的一个劲问景予飞怎么会有自己手机号的:我不是在信上叫你不要来找我的吗?
鬼话!景予飞心里直喊:你装什么蒜呀!嘴上也多少带了几分火气:你不是给喻佳打过电话吗?
哦,对对,许小彗刚想起来似的说:我是因为……喻佳可真是你的好老婆,什么都跟你说呀?其实我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找个人说几句没法跟外人说的闲话而已,根本没别的意思。算了,不说了,反正她比我有涵养。所以我也不跟她计较什么了。
计较?景予飞立刻警觉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说你什么了?
这倒谈不上。但是,当年她……现在又来扮演这种角色,我也不是三岁小宝宝了,何必呢?算了,算了,我要在她这个位置上,也会这么说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早就没心思再跟你吵吵闹闹了,我也再不是过去那个什么都装不下的浅薄女人了。反正我心里清楚她是个什么心态就行了……也是,也是,我承认她也是不容易的--我们还在老地方碰头吗?好吧,那就明天中午老时间,老地方见吧。
照例又不容景予飞分说,电话就咔嗒一声挂断了。
景予飞不禁又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说的吧,还变得通情达理了呢!瞧那信上写的……喻佳不明白,我还不明白?你许小彗烧成灰还是许小彗!
出乎意料的是,两年多没见,许小彗还真让景予飞刮目相看了一把。
当然,主要是外貌上的。远远地望见她的身影,景予飞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蹦跶起来。再看她那身穿着装扮,景予飞顿时觉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眼睛完全没地方放了。
过去那个总是穿着随意甚至有时候有点落拓相,且常常一脸戚容的许小彗,如今突然变成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本来矮小细瘦的她,突然猛蹿了一头似的,明显变高了也变得富态了。一袭深青而收腰的短风衣,紧紧地绷在身上,肩上还挎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名牌皮包。胸前则露出嫣红的绣花绒衣,还有条亮闪闪的珍珠项链。两个耳朵上也晃荡着两只不知金的还是银的大耳环。
近了再看,个子高的原因,是她穿了双坡跟的半靿皮靴,那靴跟高得让她的身子明显向前倾,景予飞不禁为她捏了把汗;而气色明显精神的原因,多半也与她那涂得黑青拉乌的眼圈和过多的脂粉有关。毕竟也四十多的人了,她的脸庞分明胖了一圈,身子也明显臃肿了些。但若与她的年龄相比,仍然是不成比例。尤其是眼角,不笑的时候几乎看不见一丝皱纹。最夺目的还是她的头发。过去的马尾辫,如今变成了高挽的蓬松大发髻,鲜艳夺目的红黄挑染,活像只大红公鸡趴在她头上,顾盼自雄地跳荡在阳光下,却让景予飞心里感到说不出来的腻歪。
但这份感觉转瞬便被别一种复杂的滋味淹没了。
许小彗两只手上各提着一只大大的塑料马夹袋,那袋子的分量显然不轻,脚上又套着双高跟靴的她,一歪一扭吃力地走来,早已是气喘吁吁,脸上油晃晃地泛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因为拿不准那是不是许小彗带给他的东西,景予飞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帮一把,许小彗大大地瞪圆了眼睛:接一下呀。
景予飞反而倒退了一步:你这是……干什么呀?
一点小东西,不值几个钱的。言真说,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所以他也想表示点自己的心意。
这么一说,景予飞觉得不好不接了。可是接过来扫视了一眼,又大大地抽起了冷气。一个袋子里是两瓶五粮液,另一个袋子里是两条红壳子香烟,景予飞一眼认出那是中华烟。还有一大盒包装十分精美的乌龙茶。
哎呀,你这是干吗……
他突然烦躁起来,心里非但不高兴,反而恨恨地腾起一股怨气:这是什么意思?请客送礼要办事,还是作为对我钱财的交换哪?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对官僚权贵可能并不稀罕,他们家里随地乱堆的都比这票货色好得多,但你们是什么人?除了花自己的钱还有什么来路?可我给你们钱是过日子的呀,花在这种东西上,岂不等于在糟蹋我的钱嘛……
他想说出这种念头,却又意识到不妥。一时张口结舌,猛地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烟盒来:你看看,你看看!我平时抽的都是十块钱一包的烟,又实惠又便宜。你这种名烟名酒,我平时单位里应酬时吃点喝点也够了,你们却花大价钱去买来,岂不是太……不仅糟蹋钱,也太见外了嘛!
也许是后一句话让许小彗受用,她不仅不生气,反而咯咯笑起来:看你这话说得,你现在也是局长大人了,知道你不稀罕好烟好酒。想不到居然还在抽这种烂烟,也不觉得丢自己的面子吗?再说了,言真的一片心意,总不见得也买十块钱的香烟孝敬老子吧?
你不是说他……这真是言真买的?
这还有假!我才不会花这个冤枉钱呢。我也说他的,他还跟我顶嘴,说我不该这么小心眼,要么根本就别睬他,要么就做得大气点--你是不知道哟,这臭小子,现在说话的腔调也越来越像你了,动不动还教训我呢。就说这事吧,我问他,你老子非要给你点心意,你说怎么办?他一开口就把我呛个半死--让他给自己儿子留着吧……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到底他是你亲老子,虽然伤过你的心,对你也还算不错的。现在儿子结婚给点钱,也是人之常情的事,你不要的话,不是太伤他心了?我告诉你哟,这小子还真是蛮像你的,嘴上凶得很,骨子里很善良的,特别懂情理……后来他就一定要我把这些带给你……
景予飞心里酸酸地涌起一股暖流,不禁脱口道:既然这样,那你干吗不叫他一起来见见我?我知道他对我会有些想法,但到底他也是快当父亲的人了,如果他肯和我对对话,我相信他最终会理解我的苦衷的……
没想到,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许小彗倏地收住笑容,两眼瞪得溜溜圆,死死地盯了景予飞好一会儿,突然放开了嗓门:你……你不要难为他好不好?你怎么到现在还这么自私,一点都不考虑他的心理和处境?
我怎么是自私呢?这么多年都见不上个面,难道我……
可你别得寸进尺好不好?水有源,树有根,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你站在他角度上想想看,这么多年了,他心胸再宽,也不可能对你没想法。起码,也会有点误解和怨气吧?我毫不夸张地说,他心里积郁的苦,只怕比冰山还要厚呢,你倒说得轻巧!怎么也得让他有个思想过程吧?
这我知道,可再怎么说……
别说了!很多事你根本就不明白,自从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向来就反对我要你的一分钱!他还反复表示过,永远不会认你这个所谓的生身父亲!现在,他能有这份心意就很给你面子了,你倒好意思……
好吧好吧,你别激动了。实在不行就慢慢来。我的意思只是……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真正心思!我可以说,你从来就没把他真正放在心上!
说着,许小彗的嘴唇一歪一歪地扭曲起来,紧接着一个急转身,竟捂住脸跑开了!
景予飞大惊失色,扔下东西追上去,大张双手拦住许小彗:好了好了,怪我说话欠考虑,你别生气。今后我一切都听他的。什么时候他原谅我了,就……否则,只要他能够生活得好,心情愉快些,我一切顺其自然。这话总不算错吧?
说着,赶紧把怀里的大信封掏出来,递到许小彗手上。
许小彗手一摆,身子又扭开去,还是不理他。景予飞急了:这怎么行?电话里都说好的嘛。要是你连这个也不拿,那你把你的东西也拿回去。
拿回去就拿回去。许小彗噔噔有声地快步回到搁东西的石凳前,提起马夹袋就要走。景予飞真慌了,一步跳到她面前,指着她鼻子吼起来:许小彗!你有完没完?
干什么?许小彗这回非但不生气了,反而冲着他挺直胸膛:你敢吃了我不成?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那高高昂起的头差点就顶在景予飞的鼻尖上了。
景予飞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心里又恨又恼,却又张口结舌,没了主意。
许小彗扑哧一笑,深深地剜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哪--
突然便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夺过景予飞手中的信封,打开包包放了进去。
没想到转眼之间,景予飞手中又多了件厚厚的东西。她羞涩地一笑:
我没事时打的。只是远远地见过真如,是估摸着你的身材打的。要是他穿不下,就你穿吧。
说着往景予飞怀里一塞,掉过头,咯噔咯噔地,飞快地走远了。
哎哎!你这是,你……
许小彗头也不回。
景予飞知道再追也没意思了,便收住了脚步。再看手中,沉甸甸的,是一件咖啡色的加厚长毛衣。
哎呀!哎呀……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像捧着一团火似的连声哀叹:干吗又来这一套呀!我要的就是一个太平!你却偏偏……
他恨恨地跺了下脚,一P股坐在石凳上,好久没力气站起来。
我的个天哎!他抱着头嘀咕道:想见的见不到,连说说都不行!不想见的,只怕你到死都躲不了!我怎么就逃不出她的掌心呢?……
也许,根本上还是我不对……早就明白了的,应该认命,应该面对现实,应该顺其自然……唉,骨子里还在抗拒,还想逃避……
做梦去吧,景予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