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当一食堂门前长路上的柿子叶伴着果实一起泛黄,你吃过晚饭,有足够的闲散漫步,经过北大三角地,你一定会在那里碰见我的朋友老庄。这时他也一定坐在他那桌子后,歪着脸看人来人往,见你在他的摊子前略一逗留,便顺手抄起一本厚如板砖的大书,“砰”的一声抖在你面前,一边中气十足地道:“咔咔吧,这是我的第X本书。”
几年前我便如是遇见老庄,转眼两年过去,那时X还是五,如今已是八了。后来我搬离北大,便少见他了。记得老庄第五本书的名字是《生的伟大》,那时跟他一起卖书的还有一高位截瘫的美女作家,在《与命相搏》,两人堪称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卖书组合!两年后我向《知音》的编辑提到他的这段时光,那编辑立时兴奋得两眼放光,将本埋在沙发里的身子抽出坐正,二郎腿也放下来,一边做着亲嘴的手势,一边急切地问道:“那他们…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我一下明白了老庄如此讨厌采访的原因。
虽然认识很久,可我从未对他的文章作过评价,直到不久前,在一位祖籍河南的“女诗人”添油加醋的推波助澜下,老庄终于按捺不住,一脸愁苦地对我说:“肖主任,你说实话,我的东西到底咋样?”在如此悲凉的场景下,我只好一改往常的嬉皮笑脸,很正经地对他说:“老庄,你不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却绝对是最努力的。”虽然事后我为自己的矫情恶心了许久,但这是实话,当我们这些逸仙散人在香山品茗赏花,懒散度日时,老庄却几年一日的默默耕作着。
生活便是如此,他取走了你健全的身体,必会送你坚韧的灵魂,这坚韧助老庄挺过了数十次城管扫荡后的寒冬。北大的保安有一些是空手道健将,经常把他锁在三角地大树上的桌子踢个粉碎,每到这种时候老庄就很郁闷,总要伸长颈子,夸张地表示一下惊讶,再捏紧拳头,跳着脚以示愤慨,最后无奈地去寻找第七张校友的桌子,雇人搬过来。这被老庄戏称为“生活无耻化,无耻生活化”的进程。旁人体会不到这句话背后多么辛酸。
老庄在文字上的坚强近乎固执,他坚持着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而老庄式的散文是圈内人所无法容忍的,他们太过愤怒,以至于彻底颠覆了散文传统的轻灵和细腻,粗砺得像未经打磨的砂石,直接摩擦你的神经。真可谓原生态散文。
他于是很孤独,偶尔专门坐庄请客,坐得满满一桌子的都是他的读者,少有作家朋友。在某种程度上讲他自己甚至也不是一个作家,他不是一个玩弄文字的人,他不会为别人的评价标准而改变自己,他是文字的信徒,他的文字便是他的生活。
偶尔的一个晚上,老庄在我香山的家里留宿,那已是夜半,大家喝起了兴致都没睡意,我便和另一朋友探讨写字的事,不知触到了哪个点上,老庄突然说到:“我要将每篇文章都收到文集里,不然会感觉对不起他们。”对于他来说,每一篇文章都是他生命中真实的升华和感动,有如生命本身一样不可割舍,这正是他所谓的“生命文学”。
老庄把他的文学视作生命,视作朋友,他同样珍视他的每一个读者,经常在我这儿上网看他在西陆的专栏,一见留言便很激动,定要回复,这时他就用左手捏住右手腕,右手费力地蜷起,只容食指半屈,怕烫般地轻触键盘,每按一个字母都要停顿许久……
一月份,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北京的冷干巴巴的扎着骨头,我蹲在有暖气的教室里,还被窗外惨白的寒意激得瑟瑟发抖,这时,老庄正披着他已有些褪色的羽绒服,坐在三角地,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一个读者……他在想些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一个女孩?不能告人的隐秘愿望?还是别的什么?或者只是希望明早来时桌子还没被砸掉,城管无暇找他的麻烦,既不刮风又不下雨,北大也还能容忍他的存在……
斗转星移,三角地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落了又长,日子一年一年过去,老庄已成了北大校园内一道独特的风景,许多人游经这里,都会带一本老庄的书,送给孩子们和失意的人,给他们讲一讲老庄的故事,讲讲他是如何从一个残疾人成长为一个作家的,正如这本书的名字一样,通往天堂的路,必然经过炼狱。
文字给了他翅膀,他却逆风飞翔……
肖滨
2007-6-24于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