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啦。
绣着碧月金兰的红色软枕枕面被撕破,留下一道狰狞破口。
趁着对方一刹失神,言离忧挣脱开试图让自己窒息而死的狠毒魔掌,翻身坐起,怀里紧抱着那只载满碧箫祝福之情的金兰软枕,心头一阵撕痛。
掀开窗翻身跳进房内,沐酒歌垂着手一步步走进浑身战栗的夜袭者,有一瞬他似乎想要抬起手臂扯去那人黑色面纱,最终却叹息放弃。
“碧笙,够了。”
不该出现的名字,不该出现的人,矛盾种种都因这名字变得清晰,也因这名字,使得每一个人表情不再轻松。
沉默许久,待一身惊惶离去,那人终于扯下面纱,微扬下颌直面眉心夹着痛苦的沐酒歌。
“师兄。”哑哑唤了一声。
精美月色里那幅绝美容颜一如往昔,眉如远山,眸似星火,噙着笑的嘴角似是被春风吹起,没了曾经的天真无邪,却染上不该有的凄凉。
碧箫从不会这么笑。
不管经历多少磨难坎坷,碧箫总是平静地面对生活,即便上天总是一次又一次降下悲痛,她也不会绝望、放弃,露出这种让人心疼的表情。
忽地长出口气,碧笙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神里不再有任何色彩:“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一段时间了,起初并不确定,这段时间一直在试探。”沐酒歌看了眼沉默的言离忧,从腰间抽出一封折起的信,“这是墨情派人转给我的消息,我之所以改变行程返回定远郡,就是为了保护言姑娘,防止你暗下毒手。”
碧笙有些恍惚,低于近似呢喃:“师兄吗?是他发现我不是碧箫的?”
“不是墨情,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你。”紧抱着被撕坏的软枕,言离忧终于开口,语气低沉迟缓,“碧笙,你和碧箫是孪生姐妹,倘若你刻意去模仿她,没有几个人能够分辨出谁真谁假。不过你忘了,这世上还有个人一直看着她,等着她,关心着她,唯有那个人,永远不会弄错你和碧箫。”
这样的人,世上的确有那么一个,且只有他一个。
“姐夫吗?”碧笙哑然失笑,踉跄倒退两步。
沐酒歌上前几步,将言离忧护在身后方寸之地,看向犯错的小师妹时,目光里仍充满柔和:“碧笙,不管你有多恨言姑娘,这份不成熟的恨意总有解开的一天,现在你必须放手,不能一错再错。听话,小丫头,现在放手还来得及,没有人会责怪你。”
“为什么不责怪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没错吗?”敛起仓皇神情,碧笙恨恨目光袭向言离忧,咬着牙一字一句,“如果不是她,师兄会爱护我一辈子;如果不是她,姐姐怎么会出事?到这种时候没有人责怪她却装好心说什么不会怪我……沐师兄,你们就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吗?!”
“那你怎么不想想这一切是谁造成的?是谁屡屡刁难使坏,是谁把九儿送给敌人,又是谁害得大丫头掉下山崖?碧笙,该睁开眼睛看个清楚了,造成这些悲剧的人不是言姑娘,而是你!”
沐酒歌总是温和笑着,像是温暖的哥哥一样给予每个师弟师妹关心呵护,这般激动生气,在碧笙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视线越过沐酒歌移向呆呆坐着的言离忧,碧笙露出凄冷笑容。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情我已经做了,而且也不觉得后悔,如果上苍给我第二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姐夫究竟是怎么发现的?他不能说也不能看,又是怎么告诉师兄我不是姐姐的?”
“喜欢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想要了解他的一切。”言离忧轻轻开口,“大哥发觉你与碧箫的差别后,写过一封简短却极其艰难的信,托肖伯寄给墨情。那封信上没有说太多,但我猜想,一定是因为你的言行表情与碧箫有细微不同才会被大哥发觉。正因如此,大哥才会经常去看被众人当成你的碧箫,从中寻找蛛丝马迹试图解开疑惑。”
记不得从那天起,温墨鸿不再窝于卧房中,而是频频出现在碧箫沉睡的房间,就那样看着她,用僵硬的手臂、手掌碰触她。
碧笙不知道温墨鸿的举动代表什么,为了遮掩,她告诉其他人说,那是温墨鸿在帮她照顾妹妹,是心疼她、体贴她的表现。而事实上,碧笙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却没有办法阻止——若是阻止,也许会更让温墨鸿怀疑吧?
可惜的是,不管她怎么遮掩,一言一行,一个动作一声轻叹,终究不可能与碧箫完全相同,真相终归是暴露了。
“隐藏这么久,你的目的就是想伤害言姑娘吧?”
对于碧笙的真正目的,沐酒歌还是没忍心说得太直白,仅以“伤害”二字代之,眉宇间的无可奈何却掩饰不住。
“从一开始你就为最终目的做打算,几次设计让府中人们都以为想要伤害言姑娘的是某个外人,而实际上那都是你一个人演的戏。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你多次说听见有人潜入,而大公子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以及一个外人为什么如此了解王府,且所有东西都从王府内取得的疑问;仔细想想,每次出事前你都有一段时间独处,并且出事时不在大家视线中。”
默契地,言离忧与恰好回头的沐酒歌对视一眼。
视线掠过碧笙手腕,言离忧的语气近乎叹息:“墨情曾告诉我,碧箫为劝大哥曾经割腕,所以手腕有一道伤疤;当我看到你的手腕也有伤疤时自然而言地相信了你的话,根本没有考虑那时落下山崖你就已经打定主意与碧箫互换身份这种事。沐大侠返回途中去信询问过王员外,得知那药农救起你和碧箫时并没注意你们的衣着细微差别,不排除在回王员外宅邸前被你调换的可能。我不知道你有多恨我,但是能做到这种地步,你真的可以说是处心积虑、不折手段了。”
“是,没错,当我在药农那里得知姐姐也许永远不会醒来时就打定主意,要作为姐姐活下去,然后伺机向你报仇。”
碧笙伸出手挽起衣袖,晚上伤疤赫然刺目。
“为了能更像姐姐,我不惜给自己也添一道伤疤,可惜的是,姐姐手腕上那道疤无法消除,所以我才不让任何人靠近她,以免被你们发现。这些痛,这些被逼无奈我都记在心里,每疼一次我都会告诉自己,这都是以为你,都是因为你言离忧的出现!”
房间陷入死寂,许久无声。
“到最后,你得到了什么?”叹息过后,是沐酒歌怅然呢喃。
喜欢的人,珍惜的亲人,地位,名声……如今都有的除了怨恨与痛苦,还有什么?
也许这一生走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恨。
一切已经来不及改变,碧笙能够给自己的仅余平静,那种看透一切、放下一切的坦然,或者说,绝望。
“为什么不早些揭穿我?这么久以来都在看我的笑话吗?是不是在你们眼里,看我每天自以为是扮演着姐姐却自以为天衣无缝很有趣?是啊……我永远都是个笑料,根本不值得谁珍惜……”
仓皇哑笑,碧笙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在地。
言离忧微微叹息。
“沐大侠也好,墨情也好,谁都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你以为这些天我是在拿你取乐?你错了,我只不过是在寻找证据,为了证明你是碧笙而非碧箫绞尽脑汁。碧笙,我多希望你只是一时冲动犯错,那样我还可以说服自己原谅你,可现在……”
“现在怎么?”碧笙怅然出神,嘴角的笑暗藏嘲讽。
抓住软枕的手指轻动,言离忧心里涌出一丝恼火,却被更深邃的悲哀压下。
“当你被仇恨蒙住双眼,甚至不惜做出对不起碧箫的举动时,你已经无可救药。”
那句话仿佛魔咒,一霎令得碧笙面如纸色。
被大雪笼罩的定远王府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些是浮在明面上所有人都看得见的,还有一些进行得悄无声息,譬如只有言离忧与沐酒歌才知道的事情。
而这些所刻画的事实,让人太过心寒。
“还记得我从房里找来那本书么?其实那是一本空白的书,给你看那几行记述,不过是我编纂的而已。”
深吸口气,几经犹豫后言离忧还是决定把最残忍的真相彻底摊开。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能够唤醒碧箫的奇药,我带回来那两包药也和她的病情无关。那两包药一包是葵香粉,一包是天兴散,都是制作胭脂的材料,单独涂抹在皮肤上没有任何反应——不过,这两种药材药性相冲,若是同时涂抹会引发过敏症状,导致皮肤生出许多红色斑点。”
话题从说不清的恩怨纠缠突然变成药理,寻常人听了定然一头雾水,但在碧笙耳中,这是足以证明她最卑劣罪行的铁证。
言离忧交待过,务必要两种药一起使用,否则用再多也没有效果。
所以,碧笙可以少用了其中一种。
于是理所当然地,碧箫的皮肤不会出现任何症状,两种药综合在一起的效力,永远不会再碧箫身上显现。
“我给了你这么多天时间证明自己还有一丝良心,可惜直到今日碧箫仍没有任何该有反应——为了不让碧箫醒来破坏你的计划,你只用了一种药,对么?”静静看着碧笙惨然笑容,言离忧心头冰冷,“碧笙,碧箫是你的姐姐,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过得更好。可你呢?为了向我复仇,你居然放弃可能让碧箫醒来的机会!你还坚持说你没错吗?!”
一声比一声严厉的质问令人心悸,碧笙缩起身子,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不想去看,不想去听,不想面对已经没有退路的现实,不想看到已经被仇恨吞噬失去心的自己。
选择报复,放弃让姐姐醒来的机会,那一刻,她已不能再作为一个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