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清洗 (下)
“轰隆!”“轰隆隆!”“轰轰!”陆续的爆炸声响起,将炮弹落点周围扫得血肉横飞。第一轮三十五枚炮弹,落地后开花爆炸的居然高达八成以上。剩余的两成弹丸虽然由于内部引线受到撞击而失灵,但高速旋转的它们依旧在蒲家军中趟出了七条又宽又长的血肉胡同,每一条都像魔鬼张开的大口。
“啊——!”“娘咧——!”“Ana——”没等炮弹的爆炸声稍歇,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迅速在蒲家军中涌起。狂信徒,庄丁,大食雇佣兵,再也难分彼此。交替着躺于血泊中,翻滚挣扎。
为了弥补破片率不足问题,淮扬工局在每枚四斤炮的弹丸里,都掺了二十枚云豆大小的铁珠。而蒲家军的鲛鱼皮甲,却是为防御传统的羽箭而制造。在炙热高速的铁珠面前,鲛鱼皮防御力等同于无。凡是被铁珠命中者,身体上立刻就出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孔洞。或直接进入内脏,或直接深入骨髓。因为伤口太小,中弹者大多数都没有当场丧命。然而他们一个个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倒在血泊中翻滚、哀嚎,痛苦万分。
“火炮仰角保持不变,右侧向右调整一刻。开花弹,准备完毕后汇报!”
“火炮仰角保持不变,右侧向右调整伴格。开花弹,准备完毕后汇报!”
“火炮仰角保持不变,左右角度不变。开花弹,准备完毕后汇报!”
“火炮仰角下降半格,右侧向左调整半格。开花弹,准备完毕后汇报!”
“火炮仰角.....”
淮安军的炮长们,却无暇观赏自己第一轮炮击的结果。或者,他们早就对此胸有成竹。很快,他们就陆续开始发出新的命令,指挥各自手下的弟兄调整炮身,更换目标,装填火药和弹丸,准备对敌军发起新一轮打击。
看着少年们娴熟的动作,蒲家军中,即便是信仰最虔诚的圣战士,都不寒而栗。而其他庄丁、家将以及雇佣来的大食兵,更是两股战战。一个个你推我搡,本能地就想朝自家来的方向逃命。
“杀过去,咱们人多,真神在天上看着咱们!”事已至此,大长老蒲世仁索性把心一横,挥舞着弯刀,带头扑向淮安军炮兵。
甭指望旋风炮跟淮安军的四斤炮对射了,刚才那一轮炮击中,大部分开花弹都落在旋风炮附近。四散横飞的弹片和铁珠,非但对旋风炮造成了巨大破坏,同时也将正在操作旋风炮的蒲家炮手们,给干掉了足足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侥幸未死,却也都吓得亡魂大冒,手软脚软。等他们将新的旋风炮再摆放到位,恐怕留守后路的这部分蒲家军早就被对方的火炮屠戮殆尽了。
“杀过去,杀过去,见证真神的荣光!”
“杀过去,杀一个够本儿。反正两条腿终归跑不过四条腿儿!”
“杀过去,谁敢逃命,回头让他全家下火狱!”
讲经人、狂信徒还有蒲、田、颜三家安插在队伍中的死士,纷纷拔出刀来,高声呼和。用死亡和信仰,来要挟全体士卒调转身形,向官道右侧的淮安军发起垂死反扑。
在他们的威胁与带动下,这部分蒲家士卒踉跄着转身。一个个在嘴里发出绝望的呼号,恶狠狠地冲向正在做最后校准的淮安军炮车。
听到一百五十外传来的鬼哭狼嚎,淮安军近卫旅长,明威将军徐洪三不屑地耸肩,“传令给炮营,不管敌军动作,照着自己先前的思路打!”
靠对神明的狂信来鼓舞士气,那是多年前红巾军玩剩下的烂招。而现在,即便是实力最差的彭莹玉部红巾,都早已不屑为之。狂热的信仰,在血淋淋的死亡面前,绝对维持不了一刻钟。当发现传说中的神明们根本懒得朝人间多看一眼时,越是虔诚的信徒,背叛得也越坚决。
“呜——呜呜——呜呜————!”又是一声高亢的龙吟,从旅长旗下响起。紧跟着,站在队伍前方的各炮长果断地挥动手臂,“开火!”“开火!”“开火!”“开火”————
“轰隆!”“轰隆隆!”“轰轰!”“轰隆隆!”炮弹的爆炸声,再度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巨大的蘑菇云和橘黄色的火焰,夹杂着铁片、钢珠,在蒲家军原来的阵地上来回横扫。那些原本缩在队伍最后,准备观望形势的家伙,被放翻了整整一大片。而已经在冲锋路上的狂信徒和讲经人们,嘴里发出的声音得则愈发地疯狂。
“以掌控我的生命的神的名义,我需要为真神而死;然后我会复生,然后再次为真神而死!”
“没有任何上了天堂的人愿意再返回这个世界,即便给他所有东西,除了那些烈士。他们愿意为了赐给他们的无上光荣而回到这个世界死上十次!”
“先知说:‘给天堂中的勇士的最小奖赏,是一座有8万名奴隶和72位妻子的住所,它的圆顶上镶嵌着珍珠、碧玉和红宝石’它的跨度相当于从大马士革的郊区到也门]的距离’。”
“除了在人间的妻子,每一个被选中的勇士将与七十位天堂美女结婚......”(注1)
......
听着四下里传来的诵经声,近在咫尺的死亡,对许多蒲家军底层士卒来说,忽然变得就不像先前一样可怕了。反正大伙活着也没享过什么福,死也就死了,说不定真的可以寄托于经文中的天堂。真的可改变光棍一辈子的命运,享受七十二个女人。
“弓箭手,弓箭手到前面去!”大长老蒲世仁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恨不得出手就押上全部赌注。“射,漫射。干扰他们装填炮弹!给圣战士创造冲锋良机!”
蒲家是海商,也是海盗。常年在海上纵横,麾下核心子弟们,都常都炼就了一手不错的箭术。非但能射得远,并且还能在跑动中拉弓,仓促间用绑了火油球的长箭,覆盖对手的船只所在范围。
“弓箭手,弓箭手到队伍最前方去。准备——!”三长老田定客顶着一脑袋人血,声嘶力竭地重复。
“弓箭手,弓箭手和所有带着弓箭的,都到前面来。听大长老的命令,听大长老的命令!!”
“弓箭手,弓箭手.....”
队伍中的讲经人们,也尽最大努力将命令传遍所有自己人的耳朵。
在他们的共同督促下,千余名弓箭手和携带着弓箭的家将、大食雇佣兵,乱哄哄地挤到队伍最前方,拉弯角弓,冲着淮安军炮兵和站在第一排的步卒头顶,洒下一波箭雨。
大部分羽箭,都因为力道难以为继,在中途掉落。但是仍然有百余支飞到预定的位置上空,带着尖啸声坠落。
“嗖嗖嗖嗖嗖——!”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大珠小珠落玉盘!淮安军的炮兵和步卒们,只是将带着宽沿儿的头盔,稍微向下低了低,就令近半数凌空而至的羽箭失去了效果。剩下的四十余支,也有一大半落在了空处,徒劳地溅起一团团湿泥。仅有十余支利箭,侥幸射中了淮安将士的躯干。但飞过了一百步的距离之后,这些羽箭基本上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勉强能穿透钢丝软甲,也会被软甲后的绸布衬里挂住,再也无法深入分毫。
“传令炮营,全体蹲在炮车之后!战兵各团,指挥权下放给团长!”没等天空中的羽箭落尽,明威将军徐洪三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技止此耳!如果蒲家军不急着放箭,也许他还会再谨慎一些。然而既然对手已经撅起了P股,撩过了蹶子,他也就不介意亮出牙齿,咬断其喉咙。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新的一轮号角声响起,旋律中竟然带着一缕欢快。随即,正在忙碌的炮手们纷纷蹲身,迅速躲于炮车上竖起的挡板之后。而战兵的队伍里,则响起了长长的铜哨子声,“吱——吱——吱吱——”
淮安军动了,先前一直在严阵以待的淮安军动了。就在迎面射来的箭雨当中,他们徐徐地分成了左中右三个部分。两侧稍稍前推,中央稳稳拉平。随即,每一个部分,又缓缓分成了单薄的三层。
“放箭,继续放箭,别停下来,放箭!”大长老蒲世仁根本看不明白对手在干什么,却本能地预感到了大难即将临头。挥舞着染血的弯刀,一边咆哮一边放慢脚步。
“放箭,放箭,放箭!凑近些放箭!凑近些就射得更准!”三长老田定客果断站住,回过头来,大声招呼。
乱纷纷的羽箭再度升空,掠过八十步的距离,落入淮安军独立旅的队伍当中。这一轮,比前一轮来说,多少算是取得了一些成效。大概有十几名淮安军士卒不幸面部受伤,或者没有铠甲遮掩的小腿处中箭,呻吟着倒了下去。
第二排的士兵中,立刻冲上同样数量的弟兄补位。同时,还有数名胳膊上扎着红色丝巾的弟兄,跑上前,将伤者拖到自家队伍最后。所有动作,都是在伙长和都头这两级的军官指挥下迅速完成,动作娴熟得如同行云流水。稍高一级的军官根本就没受到任何干扰,由伤亡所带来的士气打击,也因此被控制在了局部,无法四下蔓延。
“放箭,放箭啊。射,继续射,射死他们!射死这些无信者!”田定克的声音已经彻底变了调子,将其心底的恐慌暴露无遗。
对手居然不躲避羽箭。对手居然无视于身边的伤亡。他们,他们真的是一群人么?还是朱屠户施展了什么妖术,将他们全都变成了傀儡。
“真神的信徒们,冲啊,冲过去,将他们砍翻!七十二处女在天国等着你们!”此刻蒲世仁的心里,比田定客更为绝望。回过头,冲着所有狂信徒们做出最后的鼓动。
“冲啊!为了真神!”
“冲啊,为了地上天国!”
讲经人们纷纷停住脚步,挥动胳膊,招呼狂信徒和其他人冲锋。已经只有七十步了,弓箭顶多还能再射最后一轮。而最后一轮弓箭之后,无论效果如何,双方都必须面对面见真章。
“冲啊,真神保佑!”在队伍中狂信徒的带领下,其他士卒鼓起最后的余勇,拼命迈动脚步。自家这边人多,自家这边有神明保佑,自家这边昔日打遍四海没遇到过敌手。所以,自家......
尽可能多地罗列着自己一方的优势,他们仿佛看到了胜利就在眼前。淮安军的反应很奇怪,好像根本不知道利用跑动来积蓄力量。都只剩下六十步了,他们居然还不主动发起对冲。他们,他们的阵列只有薄薄的三层,几乎一个冲锋就能凿穿。他们,他们当中的第一排甚至蹲了下去,只是将一支铁管子顶在了肩头,正对准前方。
“嗖嗖嗖嗖嗖嗖——”又一轮羽箭在极近的距离落下,射伤了百余名淮安军士卒。
“吱————!”淮安军当中,则以一声凄厉的铜哨子回应。随即,蹲在第一排的士卒们,稳稳地扣动了扳机,“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如狂风扫过麦田!
冲得最快的那部分蒲家将士,仰面而倒。
“真——!”诵经声卡在了嗓子里,战场上,瞬间就一片安静。几乎所有还活着的蒲家将士,都本能地停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脚下那一具具布满弹孔的尸体,满脸难以置信。
“吱——!”不待他们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面又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铜哨子声。不对,是三声,左中右,各是一声,因为彼此之间没有太大差别,所以才被混为了一谈。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各团第二排站立着的淮安军,瞄准四十步远处正在发呆的敌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狂风再度扫过麦田。麦田里,侥幸逃过了第一军屠戮的“麦秸”,又折断了其中一大半儿。红色的血浆四下飞溅,红色的雾气被风卷着扶摇而上,染红头顶上的阳光,将云层染得殷红一片。
“吱————!”第三声铜笛响起,宛若地狱里的阎罗王吹响了招魂曲。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旷野上,翻滚起一股红色的风暴。瞬间清洗所有卑鄙和野蛮!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既为国仇,虽百世可也。”粉红色的云团中,依稀有一个峨冠博带的读书人,骄傲地仰起头,大声朗诵。
注1:某经在十五世纪,由其学者公开出版的注释原文。非杜撰。
注2:出于《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