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扇门里。听黄昏的脚步,从门外踱进来,看黑暗的身影,从门里漫出去。
那盏尘封已久的油灯,已燃不起一星灯火,就在弥漫着某种天籁的气息中,我半梦半醒,听到胡须在我下巴的毛孔里向外拔节的声音。
门里的黑暗,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我看见爷爷的胡须,长长的;父亲的胡须,硬硬的;我的胡须已长得乌青一片。以及,曾祖的胡须,瓦灰色的,昏黄色的,雪白的……他们就在这扇门里游走如鱼,都用一只右手,捋着胡须在向我微笑。于是,这门里的夜,便溢满了一片随意的笑容,无声的,融融笑着。这笑容包溶了我,让我淹没在这一泓黑暗的液体中,也变成一种鱼,或者鸽子,或者猫……我头发,柔软如水,胎毛一般,洋洋地浸在母亲的身体中,浑沌朦胧。吞食母亲的血液和父亲的汗水,呼吸黑暗中游走的蝌蚪,分娩出蝴蝶寒冷的翅膀,排泄黄金灿烂的花朵。
门开着,母亲在门内,数着平凡的日子,在等门外的我。
我进了门又出门。母亲终将她丰腴的身躯数成干瘪的肋骨;将那双明丽的眸子等成浑浊的瞳仁,终于,数清了黄昏的脚步,等来了黑暗的身影。她在门内消失,等回了我。
门开着,外婆在门内数着平凡的日子,在等门外的母亲。
母亲进了门又出门。外婆终将她满头的青丝,数成萧萧的白发;将那双灵巧的手,等成披麻的鸡爪,终于,数清了黄昏的脚步,等来了黑暗的身影。她在门内消失,等回了母亲。
……门开着,门里有婴儿咂吮母乳的喷啧声,有母亲给孩子提尿掖被子的摇篮曲。
门开着,门里有盏油灯。灯前,有一双慈祥的眼睛和一双灵巧的手,有一叠布和一团麻绳,以及坠子、剪刀、顶针。
门开着,门里有孩子在玩打仗的游戏,父母正在盘算着一年的收成,还有,叭哒着旱烟或者摇着蒲扇的老人……门开着,门里有雄壮的吼叫和悠长的责骂,以及出嫁之前,女子的哭声,还有,还有新婚里,夫妻双双的脸颊上,那抹弥足珍藏的红晕……门开着,门里有锅碗瓢盆的鏖战,油盐柴米的合唱。丁当的炊烟,像柔软的手臂,揽一怀浓浓的乡情,由烟囱伸出房顶,召唤着门外的亲人。
门开着,白天,门里有进进出出的人群;黑夜,门里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灯,那一盏油灯,火焰很小,很微弱,然而光亮却很大很强盛,如星星似月亮,也像太阳,穿出门外,穿越山山水水,穿透无边的黑夜,捎带着炊烟的清香,是一种天籁的气息和无数亲切的呼唤;是从人生到死,永远听不倦的无声的歌谣……门开着,门外,是喧嚣的世界,门里是清静的梦境——那一张古老的木床,万分熟悉又无比陌生,交织着欢乐与痛苦的痉挛。
门开着,门永远开着,门里有日月光景,无限延展了无限循环了芸芸众生,在门里诞生,在门里消失——带走的是身影,留下的是灵魂。
门开着,门永远开着……爷爷走了,奶奶走了,外婆走了,母亲也走了……门开着,门永远开着,门里的黑暗,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谁?谁在此刻,叩响我紧闭的窗棂?宁静,只有宁静。宁静是一只古老的钟,在无休无止地敲响……我平平淡淡,坐在这扇古老的门里,数着平凡的日子——门内是天堂,门外是地狱。
门开着,门永远开着——那扇永远开着的门。